01 天才兰波:半生是火焰,半生是海水

01 天才兰波:半生是火焰,半生是海水

1871年5月的一天,在法国夏尔维勒一所中学任教的年轻修辞学教师乔治·巴藏伊尔,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书信,寄信人是他的学生、17岁少年阿蒂尔·兰波。在信中,兰波如是说:“现在,我尽一切可能荒淫无耻。为什么?我要成为诗人,且我努力使自己成为通灵人。”

同一时期,在另一封给保尔·德莫尼的书信中,兰波同样激情澎湃地写道:诗人确实是盗火者……诗人通过长期地、广泛地、深思熟虑地打乱所有感官,使自己成为通灵人。”

盗火者、通灵人,兰波在这两封“通灵人书信”中所提出的这些概念,是他对于诗歌的非凡构想,也是后世人们解读这位天才诗人及其作品的一把钥匙,毕竟,围绕着兰波其人、其诗,有太多的谜团与未知。

兰波的一生堪称传奇,前半生,他是在严苛压抑的家庭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叛逆少年,曾在墙壁上写下“上帝去死”的大字,这在宗教氛围浓郁、社会风气保守的夏尔维勒小镇中,无疑是个十分出格的举动。他数次离家出走,游走于巴黎、维也纳、伦敦等地,刚到巴黎时,曾因欠下13法郎的火车票钱被抓进警察局。他参加过巴黎公社运动,还与年长自己9岁的诗人魏尔伦展开过一段“禁忌之恋”。

在当时的法国,同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并不被社会所认可,更何况,魏尔伦还是个有妇之夫。兰波丝毫不顾忌世人异样的眼光,他与魏尔伦醉酒放纵,还一起“私奔”到伦敦,然而,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中,魏尔伦开枪打中兰波的手腕。当局在对魏尔伦进行了极具羞辱性的检查后,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判其入狱两年,两人的感情也在一次次分分合合中走向终结。100多年后,鲍勃·迪伦在歌中吟唱:这人间如此残破,如同魏尔伦与兰波。

兰波是一位“早熟”的诗人,早早就展露出诗歌创作方面的天赋。他从14岁就开始写诗,无论是韵律格式,还是遣词造句,都有着鲜明的个人风格。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兰波创作出了许多的优秀诗歌,如《醉舟》《奥菲利亚》《洪水过后》《地狱之夜》《谵妄》等。

令人惋惜的是,在完成《灵光集》之后,年仅19岁的兰波就彻底告别诗坛,开启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下半场。在此后的18年间,他奔走于异国他乡,做过水手、翻译、摄影记者、咖啡商、军火贩子,整日与金钱打交道,生活中似乎再也不见诗歌的踪影,直到37岁那年,因患上严重的滑膜炎肿瘤离开人世。

据说,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刻,兰波对自己的妹妹说:“已经是秋天了。是离开的季节。走吧。我需要太阳。太阳会治愈我。”从激情澎湃的天才诗人,到围着金钱打转的商人,兰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回归了诗人的本色。

02  谜样诗歌:《灵光集》之于兰波

02 谜样诗歌:《灵光集》之于兰波

纵然只有短短5年的诗歌创作生涯,兰波在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评价兰波:“他像一颗流星,倏然出现,但确定不疑,他一旦出现,就将永存。”法国诗歌理论家布吕奈尔说:“(兰波的诗歌)并不是一般风格的练习,而是在对一种语言加工中在张力方面所创造出的惊人的结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歌手鲍勃·迪伦将兰波视为自己的两大灵感来源之一,另一个是艾米莉·狄金森。木心则评价兰波:“兰波从一诞生就十足兰波了,这件事迹装在别的诗人身上是不合适的。”

初读兰波,第一感觉是惊艳,是发自心底的赞叹,因为那些看似寻常的字句,在兰波的语言炼金术下,似乎拥有了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去解读纷繁复杂的意象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创作意图。从创作手法、人生经历、意象等角度解读兰波,成为许多文学研究者津津乐道的主题,国内也出版过不少关于兰波作品的译注和分析。

由何家炜翻译、商务印书馆最新推出的《灵光集:兰波诗歌集注》,收录了兰波的《灵光集》《最后的诗行》《地狱一季》等代表性散文诗作品,还附录了两则《通灵人书信》,书中对于每一首诗歌的创作背景、重要语句等,都以脚注形式进行了十分详尽的说明,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兰波、读懂兰波。

在译者何家炜看来,《灵光集》无论是创作时间,还是书名本身,至今都仍是巨大的谜团。就拿书名“灵光集”来说,兰波原本使用的是“illuminnaitons”,其在法语中的意思是“照亮”“启迪”等,很多研究者也认为这一系列作品主要完成于兰波的“通灵时期”,因此译为“灵光集”是十分妥帖的。

不过,一直致力于推动兰波作品出版的魏尔伦,在初次刊登《灵光集》时,将“illuminnaitons”解释为“colored plates”,于是又衍生出“彩图集”或“彩画集”等译名,王道乾先生的译本就用了《彩画集》作为书名,而叶汝琏先生则使用了《彩图集》的译名。

在译文风格上,王道乾、叶汝琏、何家炜三版各具特色,对诗歌中个别字句的理解也有所差别。

以《晨曦》(王版为《黎明》)中的片段为例,王版的译文为:“我对金发的wasserfall 笑,她的长发在松树丛中纷乱披散,在银色山顶上我看见了那位女神。”叶版为:“我笑迎透过冷杉林子直泻横溅的金色瀑布:从银亮的林梢,我认出女神将临。”何版为:“我向着金色的瀑布欢笑,它披散着头发穿过丛林:在银光闪闪的瀑顶我认出了女神。”

“女神”所在的位置,究竟是在银色山顶,银亮的树梢,还是银光闪闪的瀑顶呢?三种不同的译法,辅之以长短搭配的语句,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诗歌意境,这大概也是阅读不同译本的乐趣所在。

03  通灵诗人:当感官的界限被打破

03 通灵诗人:当感官的界限被打破

在《灵光集》中,兰波作为一名“通灵诗人”的特质显露无疑,那么,究竟何为“通灵诗人”呢?根据兰波在两封通灵人书信中所提出的观点,通灵人要“打乱所有感官抵达不可知”,诗歌的语言“将从灵魂通达灵魂,概述一切,芳香、声音、色彩,思想与思想相互勾连,并引出思想。”

换句话说,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手之所触,有形与无形、具体与抽象、现实与理想,不同感觉体系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在词语的世界中创造出全新的体验,亦即一种“语言的炼金术”。

在《谵妄》中,兰波甚至宣称,自己“发明了元音的色彩”,将A、E、I、O、U五个字母分别与黑、白、红、蓝、绿五种色彩对应起来,并且认为这一只有他才能翻译的语言体系,将会“通达所有感官”。

“通灵”还与幻觉息息相关,为了达到通灵的效果,兰波曾尝试过用酗酒、大麻、鸦片等方式,进入迷乱的幻觉状态。相应的,兰波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许多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存在的意象:工厂位置上突然冒出的清真寺,天空上驶过一驾驾四轮马车,湖底下有一间客厅,泡沫组成了绵延的沙漠,在水塘底下玩牌的人,牵着星星,从一颗星坠入另一颗星的舞者,花间磨着牙床的小精灵……

以《大都市》为例,我们摘录其中的片段:

“从靛蓝的海峡到莪相的大海,经香醇的天空洗涤过的玫瑰红和橙黄的沙滩上,刚刚架起了相互交叉的水晶般的林荫大道……(天空)弥漫着凶险的黑烟,只有服丧的大洋才有这样的黑烟,头盔、车轮、船艇、马臀在逃窜……河底,呆傻的水妖穿着哗哗作响的裙袍;这些豌豆田里光亮的额头——还有别的重重幻影——乡村……和她在一起的早晨,你们在雪片中搏斗,绿唇、冰块、黑旗、蓝光,极地太阳鲜红的芬芳……”

在这首诗歌中,玫瑰红、橙黄、黑烟、绿唇、黑旗、蓝光、鲜红的太阳,从开始的鲜艳明亮,到中间的晦暗沉重,再到末尾强烈的色彩对比,缤纷变幻的色彩让诗拥有了如画一般的质感,末尾的五种色彩又与兰波所称的元音的五种色彩相呼应。

如水晶般的林荫大道、服丧的大洋、河底呆傻的水妖,四处逃窜的头盔与马臀,兰波构建出了一个奇妙的超现实世界,哗啦啦作响的裙袍、光亮的额头,雪地中搏斗的身影,又从听觉、视觉上将之进一步具象化,如梦亦如幻。

04  “诗人兰波,这就够了”

04 “诗人兰波,这就够了”

事实上,除了“通灵”,我们还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兰波的散文诗。在《灵光集》所收录的诗歌里,我们可以读到兰波在不同时期的生活状态,与魏尔伦的情感纠葛变迁,以及他对未来人生的“精准预言”。

《饥饿之节日》创作于兰波与魏尔伦的伦敦时期,两人手头并不宽裕,饥饿、贫困时常困扰着他们,“我的饥饿”“吃岩石,煤,铁”“这麸糠的草地”等诗句,折射出他们彼时艰难的生存境况。

《新婚伉俪》《七月》《地狱一季·谵妄(一)》《永别》等诗歌,被很多研究者认为,是兰波与魏尔伦之间不同阶段情感关系的写照。

在1872年写成的《七月》中,兰波说“我认得你,寂静中欣赏你”,此时的两人正满心欢喜地前往伦敦,计划奔向自由的新生活。《地狱一季》中,兰波以“地狱新郎”自比,而将魏尔伦称作是“痴愚童女”,酒精、暴力、愤怒、争吵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是一个“阴郁的天堂”。到了《永别》中,兰波“嘲笑骗人的古老爱情”,并告别了魏尔伦“女人的地狱”。

在兰波的诗歌中,诸如“我绝不会去工作”重复出现过数次,他声称“厌恶所有的职业”,无论是老板、工人,还是农民、奴仆,都是可恶的,他认为理想的生活状态是“活着却又懒得动一下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游手好闲,我到处游走。没有一个欧洲的家族我不认得。”

然而,正是这位口口声声厌弃工作、想要“躺平”的兰波,在人生的后半段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人,他的足迹遍布欧洲、亚洲、非洲,到塞浦路斯、亚丁、阿比西尼亚等地经商,还试图把一批武器卖给梅内里克国王。虽然与此前坚定地拒绝工作的姿态完全背离,但又与兰波“我愿意成为任何人”的主张不谋而合。

兰波说:“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

他是盗火者,是履风的通灵人,是被诅咒的诗人,是被缪斯手指触碰过的孩子;他的一生充满戏剧色彩,他的灵魂放荡不羁,却始终忠于自我;他在诗的世界里营造出迷人的幻觉与意象,赋予了文字神秘又深邃的力量。时至今日,兰波的谜样人生和他的超现实主义诗歌,依然吸引着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在他的诗歌中寻找关于美、关于爱情、关于生命的意义。

或许,正如法国诗人勒内·夏尔所说:“诗人兰波,这就够了,这才是无穷无尽的。”

参考资料:

1、阿蒂尔·兰波,何家炜译,《灵光集》

2、阿蒂尔·兰波,王道乾译,《彩画集》

2、伊夫·博纳富瓦,《兰波评传:履风的通灵人与盗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