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儿子文字里的娘
原创 栗旭晨 娘走了。
娘活了九十二岁。
娘没走。
娘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文字里。
作家木心说过,哲学和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关系。娘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不懂得哲学和文学,一辈子只知道守着巴掌大的几亩薄地死受,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年轻时的娘,苦了累了生气了,大不了骂父亲几句,打我们几巴掌。老了的娘,开始失忆,常常讲她年轻时的事情,断不了一讲就是十遍八遍。临终前的娘躺在炕上,已不能翻身,不能进食,不能说话,突发性脑梗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能量。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娘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为她的生命划上句号。
娘平凡的像田野上的一掬土,又像路边田埂上俯拾皆是的一簇车前草,没有传奇,没有荣耀,没有故事,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小时候的娘
娘叫郭全英,1930年农历七月初七出生在山西省忻府区奇村镇金村一户殷实的家庭里,姥爷在云中河畔种着三十多亩上等好地,衣食无忧,风光得很。有一年夏天,接连十多天下大雨,把河道冲垮了,庄稼地幸不能免,成了一片沼泽。地毁了,吃饭的碗被打碎了,母亲跟着姥姥姥爷开始过上了苦日子。从八九岁起,娘就和同巷里的金婵相跟着到河滩去捞淤渣刨茬子,箩筐里放不下,就用绳子捆好,背在背上一趟又一趟往家里送。从深秋到初冬,姥爷家南墙底堆起一座小山,放的全是茬子和淤渣,足够一家子过冬灶火里用,这让姥爷喜出望外,啧啧称赞。
娘有兄弟姐妹六个,除大哥外,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姥姥姥爷地里忙家里忙,自然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就全部落到了她稚嫩的肩上。娘打小就学会了做针线活,缝缝补补,一到秋后就纳鞋底,连老带小整整八双,手心上被麻绳勒出了一道道血印,旧处未愈,新伤又添,一紧一松一上一下之间,痛得撕心裂肺。就这,她还要当下手帮姥姥洗锅做饭,总是干在人前吃在人后。就连弟弟妹妹在外头闯了祸,也是娘引上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娘嗓门高,手脚勤,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这让一言九鼎的姥爷更觉得家里少不了这个大女儿,坚决不让女儿去读书识字,生怕她有了文化,翅膀硬了飞走了。结果是大哥到内蒙古当了国营单位会计,二弟当了书记厂长,三弟担任了村里的支书,二妹随有工作的丈夫到了太原,三妹嫁给了有手艺能挣钱的老公。唯独娘,嫁给了和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
我经常开玩笑问娘,你没念书不识字后悔不?娘笑笑,一脸轻松:这家里头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如果都去读了书,谁来打理这个家?谁来照顾弟弟妹妹?谁来侍奉姥姥姥爷?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觉得娘的话很在理。身高只有一米五六的娘,在我心中一下子变得挺拔高大起来。
嫁过来的娘
1949年冬天,娘嫁给了父亲,开始了崭新的生活。相比于姥爷,爷爷的文化程度更高,男尊女卑的思想更顽固。爷爷读了好多年书,人称"六根”先生。爷爷有姐弟六个,上边有五个姐姐,从小享受到了太爷爷过多的溺爱,认为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不学无术,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服务于丈夫。娘偏偏不吃这一套,据理力争,大小事都要自己作主。娘说这是新社会了,共产党和政府都说男女平等,我凭啥要一声不吭地听男人的?娘凭着自己的泼辣能干,赢得了每个家庭成员的尊重和支持。尤其是父亲,打心眼里佩服娘。爷爷不得不重新审视儿媳妇,渐渐交出了"领导权“。
生了姐姐后,坐月子三天头上,娘就到房檐下一个人把水瓮搬回了家。吃大食堂时,我家孩子多劳力少,打下的饭不够吃,她就径直去找队长反映实际情况:社会主义不叫饿死人吧,无非是多添一勺子的事。说得队长脸红脖子粗,特意吩咐做饭的多给两勺子饭。秋后生产队里场面上斗扇车,娘在下面一簸萁一簸萁地往上递。按照惯例和扇车上的人来回替换,但上边的偏偏是饲养员老婆,一般人得罪不起。娘干了好几个时辰了,腰酸胳膊疼,见上边的人还没有下来轮换的意思,娘停住了手,坐在地上直喘气。这事被饲养员老婆报告给了妇女队长米换奶奶,并幸灾乐祸地要看娘的好看。耿直无私的米换奶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饲养员老婆从扇车上拽下来,一顿数说:你为什么不下来替换?全英子莫非是铁打的?她要是累出个好歹来,她那一大家子谁去养活?这件事虽说是小事一桩,却让娘感激米换奶奶一辈子。后来我们两家关系处得非常融洽,在艰苦的岁月里相互接济,彼此照应,我和她大儿贵平也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家家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也难为了娘,即便是巧妇也难做无米之炊。一到五黄六月,旧粮吃完了,新粮还没有续上来,天气热,人干活累出汗多,消耗也大,格外能吃。一到中午,娘就到空家的兰瓮里挖岀半升高粱面,四五栏子混杂在一起的那种,再用小碗挖岀些,端到屋里做拌汤。把山药蛋洗干净了,舍不得削皮,倒入锅中,再把一个萝卜切成细条条倒进去,等水开了锅沸了,煮上几煮,把萝卜条条捞到小盆子里,切点葱花,撒点盐,取出油瓶,用一根筷子蘸上几滴胡油,调好了端上炕桌,吃一口,那个香呀就甭提了。后来,父亲在院子里用废弃的木棍搭了个露天灶台,一到大热天,娘就在那里做饭。一次,娘做上饭后,到空家收拾东西,约摸饭快熟了,掀开灶火门一看,傻眼了,柴火早就熄灭了。揭开锅再看,锅里的水没了,锅底裂开了一道缝。娘又气又急,我连忙说再买一口锅吧,娘叹口气说一口锅十几块呢,哪来的钱?娘出上面糊,先把锅底粘糊好,将就了两天,直到等奇村走村串户补锅卖桃红的二蛮喜来了,才把锅补住,继续使用。
我很奇怪娘吃饭从不上炕,只斜跨在炕沿边上,长大后才知道我们家吃饭的人多,娘这样做是为了舀饭方便。娘还没端碗,一只吃完的碗马上递了过来,接二连三,有时候我们吃完了,娘才刚端起碗来。腊月大小雪间隙,是杀猪宰羊的时节,我们本家以杀牲为业的的喜全叔提着屠刀一进门,娘就止不住伤心地抹眼泪,她舍不得圈里那只一把草一把榆叶喂大的老绵羊。等杂碎鱼做好后,娘打发我和弟弟沿街挨家挨户去送,让大家都沾沾荤尝尝鲜,轮到她,只能喝碗汤,啃我们啃过的骨头。
娘最大的本事是,再穷再苦,也能从黑暗的夜空里看到晨曦的呼唤。高考落榜后,父亲为我准备好了铁锹和锄头,让我跟上他下地干活去。娘不依不饶,和父亲大吵一架,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二小子进城念书。娘说到做到,到邻居家借下钱,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你只管好好念,钱的事你莫管!就这样,我进入忻县二中读书,走出了乡村,有了工作,当了记者,成了娘的骄傲和自豪。娘还把我哥培养成队上的会计,送姐姐和弟弟当了工人,改变了我们一生的命运,把我们兄妹四人都培养成了于国于家的有用之人。
后来的娘
随着生活改善了,儿女们长大了,娘的日子也好过了。儿女们一个个远走高飞,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娘牵挂着在外头打拼的儿女们,把更多的爱倾注到孙甥身上。先是帮着带孩子,从尿布到棉衣棉裤,从铺的到盖的,从洗锅刷子到案板,从吃菜到磨面,无不为儿孙们考虑,她说只要家里有,就随时回来拿。再后来,孙子结婚典礼,娘要搭一份千元厚礼。孙女考上大学了,要奖励一笔钱。孙子买车,要赞助一些。对重孙也不例外,买了挂面鸡蛋登门去看望,她知道小生命也是栗家的血脉传承呀。
经不住儿女们的再三劝说,娘和父亲到八十岁才停歇下来,不再到地里耕作。娘是闲不住的人,又在院子里鼓捣着种菜畦,到放羊的天云家拉上羊粪,把地翻了又翻,步行十来里到镇上买上西红柿和茄子苗栽种上,像侍弄孩子一样,用小盆子罐子扣住,怕阳光暴晒又怕家禽啄了,一天看好几回。从外边捡回两只大瓮子来,放在当院倒满水,提着小塑料桶去浇水。豆角长出来后,把架梢一根根支好绑好,娘看到豆架上开出了粉白色的花,连做梦都在笑。娘还种了韭菜、大葱、南瓜、香菜、莜麦菜、水萝卜,到秋后还要回茬种上白菜和萝卜。夏秋之交,小院绿意盎然,枝藤满架,硕果累累,打电话我们回去采摘。娘不知道绿色环保这个词,但知道她种的菜新鲜水灵,不追化肥不喷打农药,儿女们都爱吃。
我们家本来有一辆小平车,由于多年不使用,基本上成了聋子的耳朵,都散了架。有一年秋天,我回村看望二老,看见门洞里放着一辆铁焊的新小平车。娘迎上来,笑呵呵地对我说,怎么样?这个小平车怎么样?花了我350块钱呢!原来,老了的娘坐不住,总想着到村东坡上去捡柴禾,捡得多了,就背不动了。再加之我和姐姐都爱吃娘搓的红面鱼鱼,如今高粱面身价暴涨,娘一买就是几百斤,卖主又不肯送粮上门。娘就到村西头的铁皮加工处买了这个小平车,人家开价380元,不肯卖给她,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一是怕拉不动,二是怕儿女找上门来埋怨不是。娘和人家好说歹说,硬说儿女都同意,这钱就是他们给的,才买了回来。小平车成了娘的好帮手,捡拾回来的枝枝棍棍堆满了南墙底,一到冬天一抱一抱往灶火里塞,既暖家又暖炕。前些年,娘和父亲拉着小平车到村东头,一次性买了五百斤高粱颗粒,八角钱一斤,而市面上的头等面要卖到一块八,娘说她会算账,这买卖划得来。
娘有个习惯,即便从大街上往回走,看到地上扔着的小纸片小棍棍都要捡拾回来。上街去倒垃圾,也不会空着手,总要捡一些小钉子铁丝之类的小东西。久而久之,街上的人说闲话了,有四个子女,还让当娘的上街去捡垃圾,真不像话。我试着劝娘,反倒被娘说服了,娘说这些东西扔在那里就是废品,如果捡拾回来,就有用了,至少可以当生火柴用,这一年能省出多少炭钱呀。再说,你不是让我锻炼身体嘛,我这又走路又弯腰又活动腿脚胳膊的,不是挺好吗?我挺认同娘的逻辑,从心底默许了。每每遇到认识的人劝她别捡垃圾时,娘振振有词:我当记者的儿支持我捡的,扔了多可惜,你们劝也白劝!娘从不刻意锻炼,但身体很好,眼不花耳不聋,八十八岁还能独自到蔚野村去赶庙会,九十岁上到奇村打来回买东西。九十二了,不拄拐杖,还要推着行走不便同龄的二毛姑连人带车送回家里去。
病中的娘
2019年8月,92岁的父亲溘然长逝,给儿女带来了无尽的悲痛,也使娘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停丧十二天,娘天天到灵柩前哭泣,边哭边骂父亲一走了之,留下她一个人受恓惶。娘和父亲相依相伴七十载,在漫长的岁月里一起打拼,把儿女们养大成人,盖了房,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留下了太多的相濡以沫和太多的感动,让我们感恩并铭记一辈子。
父亲走后,我和姐姐商量把娘接到城里来住,可娘死活不愿意,表示不会离开老宅半步。我们尊重娘的意见,商定兄妹四个每人一周,轮流回村陪伴娘,周而复始,从不间断。娘身体健康,能做家务,每天下午还提着小马扎到大街上和熟识的老姐妹们聊天。慢慢地,娘病了,患上了失忆症,到村边遛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有几次让好心人给送回来,老是和别人告诉一些我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那时候的陈年旧谷子往事,并一口咬定我父亲还活着,只是到了很远的山上,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
娘爱干活儿,每天早上一起来,先拿起扫帚扫院,一直扫到大门外。吃过早饭,又拎着小塑料桶开始浇畦子,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娘昨天做过的营生,今天就忘记了,又拎着小塑料桶去浇畦子,我提醒她昨天刚浇过,她不承认,和我辩解说你看这地都干成个甚了,再不浇,菜都会旱死的。午饭后,娘上炕总要睡个把钟头。下午,娘和我相跟上到街上与人聊天。娘性格好,也爱说,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和她聊上几句。有人问她中午吃了什么饭,她微微一笑说,顿顿吃好的,忘了,谁记得呢。正坐着,走过一个熟识的人来,人家问她认识吗,她左看右看,摇摇头。人家自我介绍我是谁家的谁谁谁,娘一拍脑门,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条街上住着,咋能不认识呢?娘打开了话匣子,问你娘身体还好吧,其实,这个人的娘去世已经好几年了。到了傍晚,娘和我往回走,一进家,便关心她养的两只猫,总要把嘴里吃的东西嚼碎了喂猫。十五年前,娘收养了一只流浪猫,精心呵护,宝贝得不得了,即便自己不吃,也要买上肉、鸡蛋和火腿肠去喂猫,喂得肚皮滚圆,下了一窝又一窝,赖在家里不走了。娘是不吃晚饭的,只喝一碗红糖水,吃两小块蛋糕,然后和衣躺下和我告诉,问我大女儿工作的事和小女儿上大学的事,在她眼里,儿子有岀息,孙女们更有岀息,才是老栗家的光荣。
娘有时也爱发脾气,使小性子,让人觉得她像个小孩子。一次,她到村边倒垃圾,我告诉她倒了就回来,不要捡那些烂东西。结果过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娘回来,我赶紧出去找,看见娘正往回走,桶里装着捡下的干棍,脸上手上都是污垢。我责备了她几句,说家里使用电磁灶,捡下那些干棍棍还占地方,我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娘闷闷不乐,爬上炕倒头就睡,到饭点时,我叫娘下地吃饭,连叫三遍,娘都没答应。我还以为我声音低,娘没听见,我又喊了一遍,这下娘坐起来,冲着我嚷:别喊了!我又不聋,听得见!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我赶紧给娘赔不是,说我言重了,要不脸上抹下一脸黑,到了街上怕人们笑话哩。娘这才消了气,下地吃饭。娘饭量很好,不挑食,爱吃菜,最爱吃的是拌汤,能喝两大碗。
娘心直口快,不会拐弯抹角,经常得罪人,但大家都知道她心地善良,说话说话,一说就化,都不往心里去。去年,94岁的大舅从内蒙古回来看娘,临走塞给娘三百元钱。我以为娘很开心,谁知娘却不高兴。娘私下对我说,你大舅也真是的,给我钱时拿着个大信封,里面钱很多,好几年不见,只给了我三张,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过了几天,八十岁的二姨从太原回来看娘,给了娘二百元,娘推辞了半天才收下。她拿出一张来,对一旁的我姐说,欢欢到四毛家磨坊买上十斤红面,让你姨姨走时带上。事后,我嬉笑娘偏心,她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哥哥的就应该多给妹妹点,做姐姐的必须心疼妹妹才是。比娘小二十岁的三姨姨夫住在我们村沐龙湾温泉小区,也就两千多米的距离,经常过来看望母亲,坐上个把钟头,他们要走,娘非要让他们留下来吃饭。娘说你姨夫爱喝两口,你到村里超市买上酒,陪你姨夫喝上几杯。我照办了,于是娘很高兴,三姨姨夫也很开心。病中的娘对钱已没有什么概念,只认得一元的钞票,为了宽慰娘,我们凑了六十多张一元的票子,放进窗台上的一只小木头盒子里,让娘每天去数数。每每看到娘一张一张地数,一遍一遍地数,我心里就五味杂陈,如鲠在喉。
我姥姥活了八十九,姥爷活了九十三,我觉得娘一定也能活个大寿数,一是有强大的遗传基因,二是我们村有温泉,水好养人,三是娘心态好,什么事都不愁也不强求,四是娘爱做营生,歇不下来。想不到,今年国庆节期间,娘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国庆节前夕,轮我回村伺候娘,我从城里带回了包子、蒸肉、红薯,还到镇上饭店端回了娘最爱吃的杂碎鱼和大烩菜。10月1日国庆节,我到早市上买了菜和肉,母子俩高高兴兴包饺子,娘吃了八个。
10月3日下午,结束了一周的陪伴,我返回了城里。九九重阳节这天,我正在台里评审节目,刚接上弟弟的班没几天的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娘腿软得不能走路了,我不以为然,觉得躺上几天就可以下地行走了。快十一点时,姐姐又打电话说娘不会说话了,我这才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马上往村里赶。一路上,我想着我十天前侍候过的娘,一头银发,精神矍铄,手不抖,腿不颤,气不喘,眼不花,耳不聋,还等着我24日下午再回村照料她呢。
娘躺在炕上正输着液,我连喊几声娘,娘看着我笑了,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再喊,娘说了句"旭晨子…"我心里一阵窃喜,娘还认识我。医生初步诊断是脑梗,我向同学存在咨询,他父亲也患的是脑梗,经过吃药输液现在恢复得很好,能下地走路了。我火速进城,到市医院对面药店买回了药,大嫂喂娘服下了药。过了一阵子,娘的左手左脚能动了,但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亲戚和邻居们陆续来看望娘,都说人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老人没病几天,也没拖累儿女,是你们的福分。
我向单位请了假,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和应酬,一心一意陪伴娘。听娘呼吸,陪娘说话,为娘输液,给娘按摩,喂娘鲜奶,看娘小睡,替娘梳头,洗脸擦身,烤晒垫布,把娘骨瘦如柴的手握在我手心里,希望通过导热来唤醒娘。娘已说不出话来,有时会对着我微笑,还是那么慈祥深情。有时候,就我们母子两个人,我就扒在娘耳朵边,问娘你身上哪里不舒服,娘摇摇头,想说却又说不出来,我止不住的伤心泪簌簌而下。有些时候哭泣也是一种力量,娘用左手攥着我的右手,那么紧,我感觉到母子连心的强大感应力。我希望娘能慢慢好起来,至少能和我聊会天,哪怕骂我几句打我几巴掌都行,哪怕躺个三年五载,让我端屎送尿也可以。我要娘活着,给娘做无数顿饭,和娘聊无数次天,陪娘上无数趟街,再为娘写很多很多的文章。
我的希望最终落空了,还是没能留住娘。2021年10月25日上午10点,娘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和父亲团聚去了,娘和父亲又约了来生。巧合的是,母亲和父亲都活了92岁。从此,我成了没娘的孩子。娘走了,家没了,我的归乡梦无处安放了。
文字里的娘
娘这一辈子比较犟,也非常要强,流的汗水比泪水要多得多。她一共生养了我们五个孩子,除二姐六岁夭折外,还代养了我奶姐,莫说功劳,就单说苦劳也够我写一本厚厚的书了。
细细想来,娘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面对大旱洪灾,中年丧女,老年失伴,生活艰辛,人生挫折,从没有低下过高贵的头,有时候她犟得像块石头,心软得又像块豆腐。我两岁那年,二姐因伤寒而夭亡,娘哭得稀里哗啦,每天抱上我去串门子,人家让娘留下来吃饭,娘说我不吃,给俺二小子吃哇,你看他痩得皮包骨头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在娘的呵护中长成人的,没有娘的呵护和付岀,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我想把娘的平凡与伟大一字一句一段一篇写下来,让我的女儿和外甥们永远记住奶奶和太奶奶,让更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认识娘,感知娘,记住娘。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我希望娘长命百岁,但病魔却步步紧逼,不会让我如愿。这些年,我用手机拍下了几百张娘做营生、吃饭、休息、睡觉、聊天的画面。用手中的笔为娘写文章,发表在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和平台上,使娘成了我们那一带的"名人“和朋友圈里的"红人“。
我写的第一篇文章是《父亲进城》,主要写我父亲,娘只是陪衬,着墨并不多。后来,我陆续发表了《母亲的春天》《会腌菜的娘》《娘心不老盼春风》《娘与小平车》《娘与岳母的姐妹情》《我回乡下陪伴娘》《鞭炮声声》《拜年,留在时光深处的记忆》《我陪母亲过大年》《犟娘》《俺爹俺娘》《饺子里的光阴》《守岁记忆》《母亲的一天》《父母的腊月》《那些年我还没有长大》《母亲小憩》《小巷春秋》《留住父母的时光剪影》《坐在窗口的娘》等纪实散文。我在《坐在窗口的娘》中写道:娘的窗口,是娘的眼睛,娘的世界,娘的守候。窗口的娘,是儿的牵挂,儿的惦念,儿的祝福。在《母亲喊我回家吃饭》中,我感叹道,这一声声呼唤,是最贴心的关怀,最温柔的声音,最美丽的语言。唯愿时光慢慢流逝,母亲永远不老,再一次次喊我回家吃饭。我连续两年回村陪着娘过春节,和娘一起包饺子,贴对联。我写下了《我陪母亲过大年》,有娘才有家,有娘的乡下老宅才有过年的味道。希望时光慢点再慢点,我希望母亲健康长寿,下一个春节我还能回到老宅,陪着九十三岁的娘再在一起过大年。然而这一天,我永远也等不到了。
今年国庆节前后,我陪娘住了一周。10月2日下午,我突然看见娘坐在枣树下马扎上丢盹,我心头一热,赶忙拿起手机拍了下来,当即写了一首《母亲小憩》的小诗:娘亲酣然入梦乡,秋风尽染头上霜。闲坐树下花睡去,唯余枣叶泛清香。我连图带诗发往《塞上文苑》,编辑图文发表,还配了一首歌唱家刘和刚演唱的《牵着妈妈的手》的歌曲,感动了许多读者,荣登《金榜头条》,当天点击量就突破24000人次。想不到,这竟成了娘在世时,我为她写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诗作,仅有四句28个字。
最让我感动的是,娘患病后,我陪着娘输液,村里没有网也没电脑,我坐在炕边用手机进行写作,写下了3200字的散文《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我从一个儿子的角度记录了母亲这一辈子的辛劳和奉献,也记录了我们兄妹们尽孝陪侍的全过程。10月21日傍晚,我把稿子发给了远隔千里的《嫩江文学》主编秦辉,她当时开着车正在接孩子的路上。按照惯例,如果稿子获审,最早也得在四五天后刊发。我说娘病重,我希望早一点让娘听到儿子为她写的这篇文章。秦主编当即表示没问题,次日7点推出。秦主编把文章发到了嫩江好声音主播团,安排感谢生活、天道酬勤两位老师连夜诵读录音,又安排副主编王海峰连夜编辑制作,而她自己则凌晨四点就起了床,选配背景音乐。早上五点,社长王征祥给我发来了祝福短信。早上七点,公众号按时推出。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本来首篇是任国有老师的文章,社长和主编临时撤换了任老师的稿子,却把我的文章安排在了头条,非常感谢任先生的高风亮节精神。《嫩江文学》创作交流群和嫩江好声音主播团的老师们文友们纷纷转发,并送上衷心的祝福,让我始料不及。特别是王社长、秦主编亲自写了编前话、评论,实时转发。所有这一切,充分彰显了《嫩江文学》文学平台的团队协作和文化引领作用,这是一个特别能战斗、特别讲团结、特别讲奉献的团队,从上而下都表达着对娘的关心和祝福。我把两位主播老师的诵读音频放给娘听,也许娘听到了,也许娘没听懂,但娘肯定感受到了暖暖的爱心接力。
10月27日,是娘去世后的第三天,按照乡俗是磕头的日子,我在《三晋文学》上发表了《哭娘》的诗作。开头我这样写道:院中摆灵柩,脸上泪雨流。大雁南飞去,老宅渐荒芜。世上少良药,先慈难挽留。耄耋九十二,宜享百旬寿。在诗的结尾我喟然长叹:踯躅立街头,茫然不知措。我为外来客,归乡无安处。
庭院寂寂,不信娘亲已不在。凄风阵阵,始知孩儿永失慈。
娘是赋予我生命的人,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娘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似乎又留下了她的所有,留下了她的高贵品德、不屈精神和大爱情怀。一首歌,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你可是又在村口把我张望,你可是又在窗前把我默想,你的那一根老拐杖,是否又把你带到我离去的地方,娘啊娘啊,白发亲娘,儿在天涯,心在故乡…
娘啊,让我再喊一声娘吧!一声娘,山高水长。一声娘,千回百转。一声娘,热泪滚烫。娘啊,您让儿年年不忘,念念不完…值班编辑(孙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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