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农民工怀着摆脱贫穷、改变家族命运的愿望走进了城市，他们成了生产线上的操作工，工地上的建筑工，城市角落里与城管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小贩。他们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最辛苦的活，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将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去。他们享受不了城市居民所拥有的福利，没日没夜地加班，还要经常承受被欠薪的风险，但他们很少会有心理问题的困扰，清苦但快乐着，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梦：他们的下一代会结束放羊娃的循环，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成为被人羡慕的白领，他们的每一分辛劳都是通往这个梦想的阶梯。

二十年前，互联网领域成为最耀眼的行业，代表着人类整体进入了信息社会，在人们眼中这是一个高大上的技术密集型的行业，是国家和民族走向复兴和发达的一条高速公路，成为互联网企业的一名白领等于进入了中产阶级的行列。

十年前，中国社会进入到“刘易斯拐点”，即劳动力过剩向短缺的转折点，廉价劳动力无限供应的年代结束了，人口红利逐渐消失，与此同时，互联网的大规模产业应用也开始兴起，必须有相应规模的劳动力与之匹配，于是底层劳动力不足日益成为制约产业发展的瓶颈。用工荒与结构性失业现象并存，一方面是企业招不到工人，一方面是大学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第一代农民工用他们的青春和汗水建造起了世界上最靓丽的城市群，同时也将他们的子女们送进了中高等教育的大门，多年辛劳的他们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的子女也陆陆续续进入了就业大军的行列，其中有一些幸运儿成为了互联网行业的白领，遂了父辈的心愿。

今天，这群白领们没日没夜地加着班，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每个月除了月供和基本生活开支外所剩无几，不敢结婚，不敢要孩子，不敢回老家。如今的机会越来越少，自主创业非常困难，高薪工作又竞争激烈，所以他们如履薄冰，日复一日在焦虑中用工作麻醉自己。

其实，放羊娃的故事一直都在重复着，区别只是在山里放羊还是在都市里放羊。

看看那些互联网企业和高科技企业，令人羡慕的白领象蓝领一样拼着体力，给人们一种富士康的即视感，不是技术密集型企业吗？怎么就变成劳动密集型呢？再看看那些奔驰在全国大街小巷的外卖送餐员和快递小哥，如果你知道其中的某些人是211或985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甚至研究生，请不要惊掉下巴，这样的现象只会越来越司空见惯。

我所在的小区里就有一位高学历的送餐员，因为房东是我的朋友，我有幸与这位皮肤有点黝黑但长得很帅气的送餐小哥有过一段对话，他知道我想了解什么，停下匆忙的脚步正视我的眼睛，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才干这一行吧？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去哪个企业不都是出卖时间出卖体力，收入大概率还赶不上我现在的收入。创业？归根结底基本上都是在为某个平台打工而已，比我送外卖还要辛苦，能不能赚到钱还两说，连卖个菜这样的小生意很快都会被互联网平台企业垄断。自创模式？你在开玩笑吧，你千辛万苦地摸索，只要有成功的可能性，大平台即刻就会复制你的模式，你没有任何的招架能力，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机会都被掌握了应用科技的大企业垄断了，他们有的是资金和组织能力，任何行业都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我等草民就安安心心地打一份工好了，其它的早就不切实际了。

到底是高学历人士，小哥讲得深入浅出滴水不漏，一口气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说完又急匆匆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我呆呆地看着茫茫人海，陷入沉思之中。

这几十年来我们的经济突飞猛进，社会财富不断增加，按照朴素的观点，中产阶级的队伍应该越来越大，机会也应该随着新的应用科技的产生而越来越多，人们的幸福感也应该越来越强，可现实情况与这种朴素的推理成了鲜明的对比，连原来令人羡慕的高学历者和白领也沦为了社会底层。

作为斯密和凯恩斯的前辈及他们的思想源泉，英籍荷兰经济学家孟德维尔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社会要持续发展，必须要有持续的底层劳动力提供，对于贫民，应当使他们免于饥饿，但是不能使他们获得任何可贮存的东西而实现阶级跃迁。三百年过去了，孟德维尔的理论一直是资本最底层的逻辑，从来没有变化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沿海地区开始承接发达经济体的低端制造业转移，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进入城市对接了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各种加工企业。国运大好，战略机遇期加上人口红利，经济如火箭般一飞冲天，还没等其他国家回过神来，我们已经从赤贫迈入了中等收入国家的行列。由于国家体量实在太大，产业虽然在不断升级，但低端、中端并没有像其他经济体那样到一定时候就转移到别的国家，也就是说我们是一个全产业链的经济体，低、中、高产业同时存在，而且近十年来不断涌现的互联网平台企业更加需要大量的底层就业人口，所以，对底层劳动力的大量需求是一直而且持续存在的。

可是十多年前开始，第一代农民工已经逐渐干不动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家庭经过多年的累积已经摆脱了赤贫的状态，新一代的农村青年不象他们父辈一样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接受过中等甚至高等教育，见过的世面远非他们的父辈可比，他们不会象他们的父辈一样把生存当作人生目标，对更高生活品质的的向往和追求注定了他们不会甘心永远在社会底层做一颗螺丝钉。

一方面是对底层就业人口的旺盛需求，一方面是持续萎缩的劳动人口和不甘成为底层就业人口的存量劳动力，如此严峻的局面该如何破局呢？

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这句话是伟人说的，我这里只是鹦鹉学舌般引用一下。为了和谐起见，在这里我也不提什么资本与权贵合谋之类的敏感话题，为了便于宏观、系统地梳理，我们把整个社会政经体系看成一部机器，这部机器复杂到产生了智能，且看这部智能机器是如何神通广大、严丝合缝地生产和再生产社会底层劳动力，以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转的，从而感受一下孟德维尔的先见之明。

第一招：消灭中小微老板

大资本无所不能，只要哪个领域有钱赚资本就伸向哪个领域，连卖小菜的行当都不放过，用规模优势横扫微型小型甚至中型企业，中小老板和个体工商户几乎毫无招架之功，只有乖乖缴械投降沦为社会底层劳动力的备用军。

第二招：断绝中产阶级的财富优越感

几十年的财富累积造就了一批中产阶级，拥有了一定财富的人自然产生了对诗和远方的向往，不会有谁愿意再次成为底层劳动力。但是面对不断加码的通货膨胀，中产阶级的自信心会开始动摇。很多中产阶级一度认为房产是最有可能成为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保障，只要将房地产彻底打压下去，中产阶级最后的心理防线就会崩溃。只要财富不断缩水，并且对前途的焦虑感足够强烈，一部分的中产阶级就能自动进入底层劳动力的队伍。

第三招：用消费主义制造财富焦虑

通过媒体等渠道持续不断地给消费行为赋予文化和精神意义，鼓吹消费主义，同时提供各种消费贷，让许多人陷入负债深渊，产生财富焦虑，以此抵消收入增加产生的满足感，让底层劳动者持续维持在底层状态。

第四招：爆雷金融衍生产品

中产阶级手中的积蓄总是有寻找增值渠道的冲动，而股票等为数不多的金融市场基本被大资本控制，散户只是庄家的猎物而已，在股市里屡战屡败的人们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各种金融衍生产品，高额的回报和实力大佬们的站台最终会等到那些自认为理性和稳重的人们，一次一次的爆雷收割的不只是千千万万人的财富，还有人们的智商，大量社会上的闲散资金最终汇集到了大资本的池子里，为中产阶级再次进入底层劳动大军扫清物质障碍。

第五招：将白领直接降维

白领们自认为自己的身份高于产业工人，但现实的状况是技术的进步使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的界限模糊了，在资本的眼里，大家都是赚取利润的工具，社会的运转需要最大量的底层劳动者。今天的白领虽然身份没有变化，但地位与产业工人无异，当然，不断提高的待遇和保障掩盖了这种尴尬。如果这些白领们的数量仍然匹配不上资本的扩张规模，资本方就会将一个人当成二个人甚至三个人来用，这就是为什么那些高科技企业和平台企业存在如此高密度和高强度的加班现象。舆论还会配合资本制造出996是一种福报和时尚的论调，让白领们心安理得地接受底层劳动者的地位和状况。

在这个大资本方与底层劳动者的二元结构社会中，只要你不是前者，总有一招适合你，阶层的跃迁变得越来越困难。

三十年前怀揣梦想走进都市的放羊娃们在完成一个轮回后发现，他们的后代们接过了他们手中的鞭子，不过放羊的地点不再是家门口的小山村，而是遥远的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