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实际是宝玉的大梦一场,而这场梦似乎与吕洞宾有关。

可惜宝玉红楼梦已随遗失的章回一道不知所踪。所幸在第六十三回,作者曾借芳官唱曲,描绘过这梦的大概形状。

这天宝玉过生,众人围坐怡红院,喝酒抽花签做耍。轮到宝钗时,所抽花签上写道,“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優酒。” 于是 宝钗 “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

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只《赏花时》:

翠凤毛翎帚叉,閒為仙人掃落花。

您看那一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霞,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看那一風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卖酒家。

你與俺眼向雲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话。

若遲呵,错叫人唱恨碧桃花。

待芳官唱完,宝玉“眼看着芳官不语。”

宝玉究竟受到什么触动?为何看着芳官,却说不出话来?

芳官唱的是明代戏曲大佬汤显祖所作《邯郸记》中《赏花时》的第三折《度世》。该段戏文原为何仙姑唱词,意在催促吕洞宾速去凡间度化一个凡人上天,来顶替打扫天门之责,才能同吕洞宾共赴蟠桃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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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作为汤显祖的忠实迷弟,在红楼梦中屡屡致敬,例如曾让林黛玉在梨香院墙角偶然听到汤显祖所作《牡丹亭》唱词,一度心驰神飞。而在此六十三回中,又巧妙安排芳官在宝玉面前唱《度世》,并借其典故,为宝玉和看书人,营造出如电影盗梦空间中那样,一层套一层,似梦非梦的三层“梦中梦”。

第一层梦境

第一层“梦境”以宝玉为视角,听到芳官所扮的何仙姑,在仙界叮嘱吕洞宾道,“一風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卖酒家”,即告诫他不要流连人间“因果孽缘” (“斩黄龙”是吕洞宾年少轻狂时打架生事的典故),也不要沉迷于声色犬马(“东老贫穷“是吕洞宾喝酒贪杯误事的典故)。这就好像是何仙姑借芳官之口,对宝玉劝道,你是去人间度化别人的,切莫深陷红尘里,反将自己套进去了。

宝玉实为神瑛侍者携带顽石转世。当是时,宝玉身在侯府,夜宴群芳,好一处温柔富贵乡,不仅对面坐着堪比杨妃的宝钗,和堪比昭君的黛玉,还有一大群要美貌有美貌,要才情有才情的女子,却突然听到优秀戏曲演员芳官,魂穿何仙姑般,对他唱道“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话。若遲呵,错叫人唱恨碧桃花。”

宝玉会否恍然间怀疑自己正处在一个拒绝醒来的梦中,而那唱词,正是对自己说的?幻境中的仙姑正隔空传音,提醒他,此刻的繁华旖旎,皆在梦中,莫要贪恋梦中人间风光好,度了该度的劫,就快些回还吧。

第二层梦境

第二层“梦境”是戏文中吕洞宾的视角。戏文中的他,正要下凡,用梦度化一人。吕洞宾将用何梦度人?

据《邯郸记》戏文演绎,吕洞宾用的是当年自己被得道高人钟离权点化时,所做的梦!

据元代道士苗善时在《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中记载,曾恋栈尘寰而尚未得道的吕洞宾,于一客栈歇息时,偶遇得道高人钟离权。钟离权一番点拨,却未能将吕洞宾度脱尘网,遂与之仙枕,使其入梦。吕洞宾在梦中,竟发现自己中了状元,接着:

“始自州县官,次擢朝署,由是台谏翰苑秘阁及诸清要,无不备历,或黜或升。前后两娶富贵家女,子孙振振,簪笋盈门。如此几四十年,最后独相十年,权势熏炙。忽被重罪籍没家产,分散妻孥,流于岭表,孑然穷弱憔悴。立马风雪中,方此嗟叹。”

吕洞宾惊醒来后,方才发现原是梦一场。据明朝《吕祖志》记载,钟离权对大梦初醒的吕洞宾说道,“子适来之梦,升沉万态,荣悴多端,五十年间一顷耳。得不足喜,丧何足忧,且有大觉,而后知此人间世事真大梦也”。一语点醒梦中人,吕洞宾便由此梦悟道。

第三层梦境

第三层梦境,是被吕洞宾下凡度化之人的视角。芳官所唱《赏花时》后面的戏文提到,吕洞宾在邯郸一客店中,寻得一人,名卢生,与之神秘瓷枕。卢生借瓷枕获黄粱美梦,历尽几十年人间荣华,醒来时却发现入睡时正开始煮黄粱饭的店家,连黄粱饭都还没煮好哩!继而顿悟,渡劫升仙,跟着吕洞宾一道去天庭,替何仙姑打扫天门去了。

黄粱梦原型

从芳官在宝玉面前吟唱《赏花时》,到宝玉看着她不语,这中间包含了如前所述的三层梦境,即宝玉朦朦胧胧的怀疑自己正在进行的梦、吕洞宾曾经的梦、以及卢生将要完成的梦。并且,这三层梦境的核心原型,都是“黄粱梦”。

黄粱梦自从在唐代沈既济所著的传奇小说《枕中记》中粉墨登场后,似乎一下戳中了世人的心,深受爱戴,并被化为成语“黄粱一梦”,直到现在都还被时时提起。“黄粱一梦”几乎成了读书人之“求索”与“求不得”间纠缠牵绊的伤感化身,并致敬了从庄子时代就已展开的深刻哲学思考:一切的寻寻觅觅,求不得,一切的所感所见,是世事之本体乎?梦乎?

有趣的是,《枕中记》其实并未提到吕洞宾,而是“吕翁”,某个恰巧姓吕的大爷罢了。结果元明时期的作者因版权保护意识淡漠(^_^),在几百年间孜孜不倦的反复融梗,硬是将吕翁的故事套到了吕洞宾身上,有鼻子有眼的成了吕洞宾人物志、传中的重要情节。

因此吕洞宾的梦,卢生的梦,虽然本质都是黄粱梦,却来自各不相干的传记和传奇。然而在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已能将元明时期涌现的关于吕洞宾(他是传说中全真派祖师爷哟,也称纯阳真人,所以道士们很喜欢写他的志传)的各种传奇,戏曲,传记,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有前因后果的系列故事了:吕洞宾用自己当年从黄粱梦中悟道的经历,又如法炮制来点化卢生。

并且,吕洞宾当年的黄粱梦境,简直和后来高鹗程伟元续写的宝玉自身命运,家族命运的走向如出一辙!也是 “。。。权势熏炙。忽被重罪籍没家产,分散妻孥,流于岭表,孑然穷弱憔悴。立马风雪中。。。” 也许,程高二人在第六十三回中,从曹雪芹特意写出的,从宝玉耳中听到的《赏花时》所暗含的“黄粱梦”,闻到了剧透的味道,故而如法炮制,在书中续出黄粱梦般的情节。

因此宝玉听完芳官唱曲后,看着她发呆,可能是突然朦朦胧胧的,一下意识到这其中嵌套着的多层梦境:自己正被一众如花才女们环绕,莺莺燕燕,美好旖旎得如坠梦中,但却听到“何仙姑”说,那个吕洞宾正要下凡来度人了,会不会正是来度自己的?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即将经历人生之大悲苦,迎来大彻大悟的梦醒?又或者,宝玉会不会猜想,难道自己就如同吕洞宾一样,正处在黄粱梦中,等待遭遇大劫后醒转,还要赶着回去找仙姑们销号的,并且醒来后还要再创造一个梦境(写红楼梦?),用来度化他人?于是观书人的你我,皆卢生耶?

曹雪芹借用《邯郸记》中的典故,将宝玉在怡红院中夜宴群芳,庆贺生日的场景,写成了犹如盗梦空间中的层层嵌套的梦中梦,筑成大有深意的梦境。不知宝玉当时一手拿着宝钗的花签,嘴里念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色香味俱全,极尽视听之娱,却突然耳中听到芳官唱的《赏花时》,是否会刹那间醍醐灌顶,好比突然被神秘力量,从浸满蜜糖的海洋里,拽出水面。但还没来得及喘几口了悟的空气,就被史湘云抢过花签打断,又重新坠下去,将瞬间闪现的灵光抛之脑后,继续回去做梦了。

根据曹雪芹给宝玉安排的迟迟不醒的路线,不禁想到,为何作者定要以迥异于近代小说中“凡主角必开金手指”的写法,让主人公在沉迷的路上越沉越迷而不自知。毕竟,开金手指,对于曹雪芹来说,得有多治愈啊。。。例如,以现代网文的模板,宝玉听完芳官唱曲,大概就差不多可以安排宝玉依靠宿慧,证得了悟,于是“大梦初醒”,大彻大悟,并进而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建功立业,一整贾家衰败气象,带着家下几百人口集体奔向光明的明天。。。可曹雪芹却做了完全相反的安排,他让宝玉在第六十三回,书已过去一大半的地方,亲耳听到自己正在做的黄粱梦原型,却还是醒不来。。。竟一梦到底。。。也许曹雪芹很知道,与其让宝玉早早醒来,不如让他继续沉沉的梦着,摔得同自己一样惨,甚至更惨,才更能如吕洞宾一般,点醒许许多多的卢生。

可我们卢生,一如宝玉一般,此梦正酣,又没开金手指,哪里轻易就能醒呢?

注:本文转自自己啊的文,原标题《宝玉的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