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

这是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哲理警句，很多人随口就会溜出这句话。

当一个人由于自己的疏忽或过错而把事情做砸，为了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当一个人由于不思进取、怠惰散漫而处境艰难，为了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而将责任推给环境时，当一个人看到不公平不道德的现象而无力抗争，为了替自己的懦弱和妥协辩护时，当一个人被别人反驳到无话可说时，“存在即合理”这一句话就可能会成为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依着这句话的字面意义，我们就应该接受人性中和现实中的一切，善恶美丑都没有了标准，我们也只能逆来顺受接受命运的安排，社会也会因为缺乏反思和创新而停滞不前。

我们凭直觉就能判断这句话很扯，究竟是哲学家不说人话还是我们的理解有误呢？

如果你在网上查询这句话的出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这是黑格尔提出的哲学命题，而且能精准地说出这句话出自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的序言。可是不管你翻阅哪个版本的《法哲学原理》的序言，只会读到如下的论述：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这是黑格尔对合理性和现实性的精辟论述。

黑格尔是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个猛人，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和辩证法将古典形而上学推到了一个最高峰。他的本体论与认识论是统一的，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绝对精神，宇宙就是绝对从潜在，展开到现实的一个螺旋运动过程，这个现实阶段是通过人类精神的认识活动最终实现的，那么人类的认知过程就不单纯是主观的活动，也是一个客观的东西。自然界不能使它所蕴含的理性得到意识，而人是物质和精神的合体，只有人才具有双重的性能，是一个能意识到普遍性的存在者，所以说人类精神的认识过程其实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

黑格尔上面那句话明显就是针对康德的二元论，因为康德一直强调人类的知性只能认识现象界，物自体超过了我们的认知范畴，我们的理性没有与现实的统一性，康德总是把他探讨问题的范围局限在纯粹理性的堡垒之内。黑格尔认为人的理性没有无能到那个程度，理性是能够成为现实的，合乎理性的就一定是现实性的，因为人的理性实际上就是事物的本质。

所以“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的意思就是事物的本质一定会显现出来成为现实的。所谓现实的东西指的是真正符合本质的东西，亦即真正符合理性的东西。并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现实的，现存的东西并非都是现实的，那些飘忽不定的，在变化之中总要被扬弃的东西就不是现实的东西。

黑格尔这句话实际上是一种同义反复，合理性就是现实性，现实性也就是合理性。因为合理性本来就是事物的本质，它当然要显现为现实；而现实就是本质的显现，它当然就是合理的。所以你可以将黑格尔的这句理解为“合理性等于合理性”，只不过前一个合理性是潜在的、没有展开的，后一个合理性是成为现实的合理性，这里体现的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事物总是要扬弃它的局限性，发挥自己的合理性而外化成为现实，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和解。

理解了黑格尔这个哲学命题我们就不难理解恩格斯的那句话：一切现存的都将灭亡。事物总是处在不断运动发展的过程中，只有不断地扬弃不合理的东西，将合理的东西展现为现实，人类才能够持续地改善社会，创造美好的未来。

由此看来，将黑格尔对合理性和现实性的论述精简为“存在即合理”实在是有些滑稽。对于搞哲学的人而言也许不是问题，普罗大众从字面去理解则谬之千里，一般人会将“存在”理解为现存的现象，将“合理”理解为正确性，完全不是黑格尔要表达的意思，一壶美酒被品出了陈醋的味道。

哲学领域有自己的语境，即算是同一个哲学概念，不同的哲学理论可能会有不同的内涵，并不是每一个哲学家都能象海德格尔一样创新出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哲学理论转译成日常语言确实十分费力，更何况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我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将黑格尔的那两句话浓缩成“存在即合理”，不管他是出入何种考虑，这句话脱离哲学语境进入日常生活的语境，则很容易误导民众，而且将会一直潜移默化地强化大众的奴性思维和惰性思维。

如果下一次你理屈词穷想抬杠时，或者心灰意冷想做缩头乌龟时，请忍住嘴，不要再从口中溜出那句“存在即合理”的口头禅了，这句话用在日常生活中真的很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