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有眠
1
婉红十七八岁,已经是戏台子上的老人了。
她八岁时被亲哥哥牵到戏园子外的台阶上跪着,当时的班主瞧了瞧她哥哥的脸,又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打量小丫头的眉眼,最后用两袋米的把她收了下来。
荒年大抵人命都是这样贱,哥哥把米袋扛在肩上,嘱咐婉红好好听班主的话,就不回头地走了,留下婉红一个人。
班主对她说,既然他买了她的命,她就得把前尘父母都忘了,一心给他干活挣钱,于是她改了父母给的名字,叫做婉红。
戏园子里要忙的活对一个小女孩来说不少,婉红一天天要受着别人的吩咐,又要跟着师傅学唱戏。
戏园子里人来了又去,婉红也长大了一点,露出些分明的眉眼,清凌凌一双眼,班主说她天生该吃这碗饭。
她戏学得还不错,扮上相一开腔,声音像是玉珠子掉一地,噔噔当当,合着锣鼓声声,听着听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学到十二岁开始独自登台,没有出什么大差错,来听戏的极捧场,反响热烈。戏园子收了不少的赏钱,婉红当天碗里还吃到了肉。
婉红低头用筷子在瓷碗里一拨,把肉送到嘴里,尝出腮边一点苦咸味。
她站在戏台子上扬袖唱的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错眼看到下面坐着的人,有被家人带来看戏的小少爷和小小姐,他们偎在父亲母亲旁边,吃着糕点,睁眼瞧着台上小戏子扮的女将。
她想起自己牵挂的家人了,想起自己多病的娘亲和哥哥,可婉红哪里有家呢?
两袋米买不来给娘治病的药,哥哥也进不来戏园子,她早就是戏园子的人了。
于是也只得这样唱下去,而且观众越是捧场,越是得唱。
唱到十六岁,戏园子里其他人注意到她声线不稳,议论她怕是要变声了。她才晓得女子也会变声,只是自己发育得迟,十六岁才有这一遭,不由得紧张起来。
2
临近年关,看戏的人多了,班主舍不得看客的赏钱,还是要她登台试试。
婉红喉咙里一股气倒在嗓子口,嗓子一堵,唱不上去,看戏的不乐意,喝起倒彩,婉红没唱完就被哄下了台。
师傅不肯叫她再唱了,班主也要给台柱子三分脸面,加上捧婉红场的戏迷来问是不是变声倒了嗓,班主讪讪地把人应付走,也就不再提要她接着唱的事。
婉红唱不了戏,就得去给班主打杂,班主打发她去园子里扫雪清道。
扫雪也是苦差事,婉红拿着扫帚,手全笼在袖子里,冷风还是呼呼往里灌,像是小刀子一样割手。
正扫着,旁边一个雪球飞过来,砸到旁边的墙上,婉红以为是谁扔着玩的,就没有多理会。
可没多久另一个雪球也飞了过来,砸到右边墙上,婉红停了手,扭头一看,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学生。
前台戏唱得正好,二胡西皮都在翻响,看样子这学生是听戏听到一半溜出来透气的。婉红犹豫着冲他笑了一下,低头接着扫。
身后没了动静,半天后窸窸窣窣的,那男学生靠了过来:“欸,你怎么不理人啊?”
婉红吓了一跳,往日戏迷要见她,都是在师傅和班主旁边说话,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被客人搭腔。
但是她很快体会到这小小的自由,又笑了起来:“我理你了呀,但我不是要扫雪嘛。”
男学生撇撇嘴,手里捏着一团散雪,簌簌从指间落到脚下去:“你会不会堆雪人?”
婉红不会,但是见其他人堆过,眼下身边没有堆雪人的小桶,她想了想,从地上捧起一堆雪,按到墙上去。
先前那两个雪球在墙上留下了不小的印子,婉红把雪按到雪球下面,用雪在墙上做成一个笑脸。
像是有某种无声的默契,对方很快也开始拢雪,在这笑脸上按压起来,他们一起做了它的脸,又给它加了帽子,重新修了一双大圆眼睛。
最后男学生要在它脸上加一部络腮胡子,婉红当然不肯,她不喜欢大胡子脸,男学生加上去,她用手给刮下来。
最后男学生笑了:“这叫圣诞老人,就是有大胡子的,你不要动它。”
婉红的手心因为雪的摩擦发热,她开心起来,于是也不再计较胡子的问题,看着墙上这张脸,听他说是个大胡子老人,便也觉出些慈祥。
前台的戏唱完了,男学生就要走了,他问:“你叫什么?也是园子里唱戏的?”
婉红不喜欢后半句话,但是看着他们一起玩的份上,她还是应了:“我叫婉红。”
身后有人叫喊,似乎有人来寻他,男学生急匆匆走了,婉红又扫起雪来。
扫完雪,晚上休息的时候,听到旁人提起墙上的雪人像,夸那雪人堆得好,她心里有种隐秘的欢喜。
3
开春的时候,婉红的嗓子养好了,又登台唱戏,这一日正唱着,不经意看到台下前排,婉红一愣,对方也一愣,冲她挥手,婉红移开了眼。
唱完戏,婉红退了场,对方兴冲冲来后台找她,是那日的男学生,他问:“前些日子怎么不见你唱?”
班主在旁边赔了笑脸:“我们婉红前些日子倒嗓呢,昨儿刚养好,这不就出来唱了。”
“哦。”他点点头,“那你这时候有空吗?我正巧今天有东西给你。”
班主替婉红接了,是个挺简单的红盒子,上面是个大胡子老头,里面装着一块西洋镜。
婉红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热:“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他歪头看了看她,“你不知道我是谁?”
班主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生气,连忙替婉红打圆场:“你这孩子,成日里光唱戏,也不知道认个人,这是慕将军府上的二公子。”
于是他们就熟络起来,她晓得了这位慕府公子叫慕雁白。慕雁白经常提些点心,或是带着新鲜的玩意儿来找她。
她心里把他当成了玩伴,并且觉得对方也是这样看她的。
除了他之外,还有些客人来见她,都是捧场的戏迷,班主和师傅帮她应付着,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可是婉红不打算一直唱下去,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戏园子,她想着要从戏园子里出去。
十八岁的时候,她从看戏的赏钱和送的礼物里攒下了些钱,打算给自己赎卖身契。
卖身契在班主手里攥着,婉红不想唱,他却不肯放这棵摇钱树走,谁也没办法。
婉红也没办法,她在台上唱西厢,唱到莺莺送张生这一折,几乎真地落下泪来,“心内成灰,眼中流血”。
4
慕雁白不知道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上门来瞧她,婉红自顾自卸妆,她心里有点恨,拆头发也粗鲁起来。
慕雁白靠在门边,笑起来,凑近了揉她发红的耳朵:“我替你赎身,你愿不愿意?”
婉红吓住了,镜子里慕雁白的手没有拿开:“跟了我,总比跟着别的人好,嗯?”
婉红这才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传言,慕府的二少爷,有多情的名声,只不过看样子,现在是多情到了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玩伴身上。
耳朵似乎发起烫来,婉红胡乱把他推走。慕雁白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坚持说可以为她赎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婉红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瞧着镜子里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正当红的婉红就被慕家二公子赎了回去。班主固然不肯放人,但是他怕慕府的枪,收了一大笔钱,才把婉红的卖身契交给慕雁白。
慕雁白转手把卖身契给了婉红,看她接了,细细看着上面的契字,神情温和起来:“以后你去哪儿都好,不必担心我。”
婉红霍然抬头:“什么意思?不是你赎了我?”
慕雁白只是笑:“傻丫头。”他摸摸她的头发,便从她的房间里出去了。
他似乎越长大,性情越是温和起来,待人也好,怪不得流言蜚语那样多。
“谁要你可怜我!”他走以后,婉红说,“我不稀罕!”
她在戏园子里见多了,她对着镜子,镜子里曾经交叠的身影,现在只有一个哭泣的少女,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似他这种对谁都一般多情的人,是最会骗人的。
5
婉红进了府,下人恭维她,说二公子和那么多人有情谊,真正进了府的就她一人,可见对她的真心。
婉红拈起一颗琉璃球,对着阳光看,小球耀出闪花人眼的光彩,她看了一眼,嗤笑一声,随手又将琉璃球抛回匣子。
匣子中也装珍珠,和琉璃球碰在一起,有些闷闷的响动。
她转过脸来,向身边人笑道:“难不成有人看惯了珍珠美玉,头一次见琉璃珠子,把这当成是什么好玩意儿呢。”
她入府前还听说慕家二公子去了某位小姐家里拜访,可见这人薄情。
她这种低劣的琉璃珠子,在他眼里,反倒成了特殊的了,哪有这种道理。
她在府里待得气闷,慕雁白问她要不要另寻出路,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直到一日去寻他,撞见慕雁白和别人密谈,说要将一封电报送到成都去。
“这是我朋友。”慕雁白起身送客,向对方说,“不必担心,她不会对别人说什么。”
婉红吃惊之下,半天才想起:“你在外浪荡,与人交游,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慕雁白不语,婉红却已经猜到了,她虽然只知道唱戏,革|命D的名声也听过几次,却没想到慕雁白也投入他们名下。
“是不是革|命D?”她掩好门窗,回头低声问他。
慕雁白点点头,现在只剩他们两人,他似乎很是踌躇,但最终只是说:“你若当我是朋友,便不要告诉别人。”
他又犹豫一下:“我说过你可以自寻去处,不会顾虑我,这也是真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婉红却已经呆了,她思虑半晌,打断他:“所以你其实当我是朋友?”
慕雁白呆住,面色突然飞红,他忽然变成一个结巴:“我,我以为你不愿意……”
婉红原本镇静的心,见他这样,反而也脸红起来,她轻轻走近慕雁白,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是愿意的呢?”
“无论是在你身边,还是和你一起当匪。”她说。
她看到慕雁白手足无措,然而欢喜起来的面容。
他可真是傻瓜,婉红想,哪有女孩子愿意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走的。
婉红眼里映出的,是十六岁冬天雪地里陪自己度过凄冷下午的少年。
她自认是一颗琉璃珠子,当不得别人的喜爱。然而在慕雁白眼里,她焕发出的就是珍珠的光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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