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话剧《断金》标题化用“断金”二字,则是种解构,或者说反讽,因为人间的结局无一不指向“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铁三角”饰演的富小莲、魏青山和贵宝的兄弟情谊,又或是他们合开的万盛和,共同经历几十年,最终仍是曲终人散的结局。

《断金》便以他们的合伙买卖为中心,店铺经历发迹、沉寂、崛起和消亡的过程,而三人的关系也从志同道合走向一拍两散,折射出中国社会从清末到上世纪50年代的社会变幻。

开场三人身穿飘逸的白衣,回溯历史,“白发宫女话当初”的口气,感叹彼此的过往。让人不禁联想起《茶馆》最后一幕里王利发三人的无奈凄惶,但《断金》中三人的感慨,更多了份看透人生的淡然。毕竟,三人已成鬼魂,和人间的纷扰早已隔世,于是持着旁观的冷静。而这样的视角穿插在戏的几个重要关节处,实现了剧中人,或者说局中人的“跳入跳出”。

故事的开端正是大清王朝风雨飘扬之际,北京城的一口古井旁,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富小莲、卖翠花(摆摊)的魏青山和混吃混喝的票友贵宝相遇。穷途末路的三人听闻东安市场要开市,便决定合伙,在东安市场支个摊,从此成了兄弟,在那风云变幻的时局里成为彼此的依靠。

然而新来者被周边商户为难,三人反抗,反倒引来佟四为难。佟四这一角色值得一提,他正映衬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这句话。虽然只是配角,可张博(也是本剧的副排导演)将这一满清寄生物演绎得复杂且典型,堪称大角色。佟四是满族人,老百姓都怕他,但他本质便是流氓地痞,带着小弟们到处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可因为富小莲本身家世显赫,有了父辈的关系,佟四也要敬富小莲三分。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富小莲立住了三人的店。

报童的叫卖声暗示着时间的流逝,报纸头条句句敲在历史的关节上,时代的主题便是“变”。流连于东安市场的路人们也只是听到,路过,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对于市民来说,他们并不理解裹挟自己的历史,因此历史的车轮也碾压不了他们生活的态度。当然,《断金》所演绎的本就不是宏大叙事的史诗,舞台灯光照亮的,始终是三人一店。

时代滚滚向前,曾经的小铺,已成长为财大气粗的“万盛和”。大清已亡,佟四失去了满族特权,流连于市场,做起了帮店铺拉客的营生。富小莲始终在万盛和一旁支起他的“百小堂”,为人们代写书信,卖些小什物,讨老百姓的欢心。

相反,魏青山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于他而言,“情义”二字远比不上其对商业的热忱。他面对相见于微时的合伙人,少了份尊重,多了分鄙夷。而对于爱吹牛说瞎话、无所事事的贵宝,魏青山更是看不上。咋咋呼呼的贵宝,像极了胡金铨导演写老舍先生笔下的北京人:“北京小市民的特点是本分、窝囊、有正义感,但好耍小心眼、自私、好面子,在适当的情形下也帮助别人。做事任劳任怨,但无进取心。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惊人的成就,可也不作大恶。”贵宝做实事没有干劲,耍贫嘴便成了他生命活力的宣泄。

秀儿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或者说使得三人埋伏已久的矛盾爆发。乡下姑娘秀儿远道而来寻姓“魏”的娃娃亲丈夫。然而京城之大,人海茫茫,她跑来百小堂,让富小莲代写书信。另一边,当魏青山和情人闲聊时说起“老家来人”,也是暗下伏笔——他就是秀儿的丈夫,但他自然不会出来相认。秀儿寻夫无果,四目无亲,她的眼泪却打动了贵宝,贵宝主动帮秀儿找人。不久后,秀儿却听闻母亲自杀,大受打击,家也回不去了,贵宝便把秀儿留在小隔间,自己则在屋外的桌下休息。

然而,隔日正是万盛和举办扩张仪式的日子,大张旗鼓,宾客穿梭,合伙人之一贵宝竟然在桌下呼呼大睡,魏青山气急,更是放言要贵宝退股。两人起了直面冲突,这时东安市场突然燃起熊熊大火。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原来的万盛和,更使得贵宝和魏青山的情谊燃成了灰烬。

当然,即便一场大火把东安市场烧得干净,魏青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另起炉灶,全新的万盛和拔地而起,又是独霸一方。可他也变得越来越贪婪,一心还要将百小堂吞并。

富小莲当然不答应。经历过曹雪芹般的家世变迁,13岁的富小莲便顿悟了人生的变幻无常。在和魏青山对峙时,他感慨:“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潮头快吧,到岸上就撞碎了,小溪慢流,最后到大海的还不定是谁呢。”富小莲深知人生的终点无非是“白茫茫一片”,来人间走一遭,认真“看戏”才是人生的真谛。而这“看戏”和票友贵宝不同,隐喻的是人生的经历与体验。所以世俗意义的得失与否,于他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要守住规矩,有了规矩,他的心才踏实。编剧邹静之先生向来以剧本的诗意著称,无论是小剧场戏剧《操场》,还是以唐朝为背景的《我爱桃花》,诗意萦绕在剧本之间。而《断金》的诗情,更是在富小莲这一人物身上绽放得淋漓尽致。

富小莲像是那口古井,守在那,无悲喜。直到贵宝始乱终弃,抛下怀孕的秀儿远走他乡,富小莲无奈收容秀儿,这也给了魏青山可趁之机。他污蔑富小莲“有伤风化”,打点佟四带人来到富小莲家中。佟四虽明白此乃背信弃义之事,可是衣服上的补丁越来越大,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逼富小莲让出百小堂,无奈僵持下,秀儿自尽,富小莲大受打击。百小堂虽然没法摆脱被抄的命运,可佟四还是把“百小堂”的小木牌偷偷藏了起来......

写到此处,我回想起邹静之先生的作品,无一不是挖掘人性中的矛盾点,以此展现人物挣扎的困境和痛苦。无论是《我爱桃花》还是《操场》,皆不例外。此外,物欲对人的异化,也是邹静之所关注的人性议题。

《断金》延续了现实主义传统与“京味”话剧风格——中国话剧的一种经典范式,无非就是人物京腔京调、布景还原老北京景观、人物关系展现北京人的处世哲学等,如此构成的怀旧情调是“京味话剧”的特色,然而同样的,也很容易步入“重复”和乏味之流。但《断金》正如编剧的另一个作品《莲花》,在看似传统的结构上,却说出了新意。比如《莲花》一反传统的“贫贱夫妻百日衰”的叙事模型,而折射出人能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的人性悲哀。《断金》同样如是,三兄弟在创业初情比金坚,共渡难关,然而等到店面成了东安市场的金字招牌,反倒一拍两散,让人唏嘘。

戏剧的结尾,沧海桑田,百小堂仍然屹立在风雪之中,万盛和已被政府收购。成为盲人的魏青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人给海峡对岸的旧人写信,倾吐自己的心事。而小格子间里,穿着蓝色工装的富小莲默默听着。——这一幕像极万方《冬之旅》里的老人,回望历史的反思格局。活过大半辈子的老人相遇,时间就像漫天飞舞的大雪,早将恩怨情仇洗涤干净,往日的兄弟情谊浓缩成告别时的“路上小心”。而富小莲的铿锵字句:“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苍凉之外仍让人心头一热,更是凝聚着编剧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