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尧七

编辑 | 徐观 莫奈

排版 | 八斤

这篇关于《北国之恋》的文章，写作得极其艰难。其原因大约是：如果对事物过于爱惜，会导致我们失去准确描述它的能力。

而《北国之恋》，正好是我心目中最好、最为爱惜的电视剧。

《北国之恋》海报

《北国之恋》的编剧仓本聪说过，他的创作“是要挽回日剧失去的尊严”。

从比较微观的层面来看，这种努力的有效性在于，就算距离《北国》首播已经过去四十年，它仍然能够熨贴一大批观众的内心。

这是一部历时21年拍摄完成的作品，分为24集连续剧以及8部特别篇，于1981年至2002年在日本富士电视台播出（本文讨论仅限于24集正片）。

它其实只是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因妻子出轨而离异的男人黑板五郎，带着儿子纯和女儿萤，从东京回到了富良野的家乡。孩子出生和成长在现代文明繁盛的东京，却要在北方乡村的林间破屋里重建生活。

因妻子出轨而离异的男人黑板五郎，带着儿子纯和女儿萤，从东京回到了富良野的家乡

21年的拍摄中，演员皆是原班人马。

当初年仅十岁的两个孩子在剧中逐渐长大，父亲日渐老去。他们的生活中会出现各种琐碎的挫折，但那些挫折，最终都能够被他们消化。

“消化”，或许是个比“解决”和“战胜”更有力量的词语。

纯和萤

在这个故事里，困难、矛盾、忧伤，都没有被激烈地消灭，而是被接纳和转化——就像黄油融化一样，缓慢而温和地进入肠胃，最终变成热量，成为身体和意志的燃料。在这种力量驱使下，即使在北海道严酷的环境中，他们也能坚强和喜悦地生活下去。

这正是富良野的高山和雪原教给人们的，是《北国之恋》真正让我感动的核心。

回归富良野

穿过及人高的大片野草丛来到小屋时，纯惊讶得愣住了。

外墙上的横木颓败地掉落下来，屋顶豁开了窟窿。整个房子的破洞都被树林稀疏的枝叶围裹住，蛛网遍结，阳光在室内乱窜。

老屋破败不堪

没有水龙头，因此需要去小溪边取水；没有电，所以看不了电视，并且只能用煤油灯照明；没有冰箱，反正寒冷的北海道也用不着冰箱。

这是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在这天，纯讲得最多的话是“难以置信”。来到这个位于富良野的村庄之前，他和妹妹萤在东京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年。他们如此习惯于享用自来水和电力，以至于纯认为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父亲五郎在整他。

纯和萤自小在东京长大

村庄的名字，叫麓乡，是五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当初离开麓乡前往东京，五郎没有告诉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人，趁着夜色出发，一路步行20公里到富良野的车站，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他在东京的加油站工作，和附近美容院里漂亮的令子小姐结为了夫妻，育有两个孩子。直到一个偶然的夜晚，他和女儿共同目睹了令子的出轨现场。至此，五郎在东京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分居半年后，他固执地带着孩子们回到麓乡。

这是一片和东京截然不同的土地。

麓乡是一片和东京截然不同的土地

小屋附近有熊出没，但来家里帮忙的叔叔让纯不用担心，因为“这里的熊脾气不错”。除了熊之外，还有北海道鹿、大斑啄木鸟、小虾夷鼬等等。

在大自然中的小屋能看到许多动物

萤最喜欢的是狐狸，她时常在夜晚的雪地里，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呼唤狐狸来进食。

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念书，午休后，应当干活。叔叔带着纯和萤到树林里砍竹子，对他们说，这样干活，好玩吧？

坚持不懈地这样工作，人会慢慢地变得谦虚。

纯和萤跟随父亲开始干活

叔叔的外号是“大熊”，或许是因为他的头发及肩，两腮和唇周都布满浓密鬈曲的毛发。砍竹子的时候，他魁梧的身躯低伏在灌木丛间，喃喃地诵念宫泽贤治的短歌：

“背对太阳，对面的赤杨树像铁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赤杨树对面，太阳慢慢落下去，芒草闪着光。

那芒草上面，长长的赤杨树影，越来越长。

那芒草下面，长满青苔的地方，连蚂蚁都没有。”

在《北国》中，叙事是以纯的视角展开的，他时常给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惠子写信，因此在许多事情发生的同时，纯的信会成为旁白，就像是一组来自孩子的故事注解。

《北国之恋》剧照

这样的设置，使得这个故事就在孩子的眼睛里发生。在为全剧赋予童真色彩的同时，它也更加强调和重视纯和萤的心路。

因此，剧中几乎所有的矛盾冲突，都是建立在纯和萤的成长和情感变化之上。

纯和萤的存在，并非随意安排。在故事的开始，纯更加依赖以东京为代表的城市文化，而萤则更加欣喜自如地拥抱了富良野的山川和田野。

纯想逃离麓乡，而萤拒斥东京。像两条质感相同、互相交缠，但走向背离的曲线。就在这样的拉扯之中，产生了故事。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想念、纯对父亲的爱憎、父母之间的感情纠葛、城市与乡村的分化。一切都被收纳进这两条曲线之中。

纯想逃离麓乡，而萤拒斥东京

我想，作为编剧的仓本聪，真的有一颗温柔的心。

他让萤引导我们去领略自然的壮丽，同时让纯代替我们表达对城市的依恋以及回归自然的挣扎。

因此，作为《北国》的观众，我们都可以共享孩子的心灵。

似乎无论我们在故事中做出怎样的判断，热爱自然也好，崇敬城市也好，讨厌父亲也好，远离母亲也好。所有的判断和选择，都是不可耻的，都可以被理解和包容。

纯的选择

刚来到富良野，纯就在给惠子的信里写道：“我认真制定了逃到东京的作战计划。”

纯和妹妹萤有所不同。如果干活太累，他会扔下萤，躺在河边睡大觉。在树林里听到异常的响动，他会迅速地抢在萤的前面逃跑爬上大树。他的嘴有点碎，喜欢抱怨，也时常难以自制地把本应保守的秘密说漏嘴。

懒的纯让妹妹一个人干活，自己躺着睡觉

在梦里，他时常回到东京见到惠子，大家唱着生日歌，他快乐地在明亮的房间里吹熄蛋糕的蜡烛。在东京的学校，大家学说英语，解复杂的数学题。纯的成绩原本也不错，但来到富良野后，他总是忧心忡忡地想，自己和曾经的同学之间，差距会越来越大吧。

纯的成长和选择，是能够串联起全剧的重要线索。

爱抱怨的纯

纯最终会回到东京吗，还是留在富良野呢？

他是被逼迫而无法离开，还是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

在最后一集，仓本聪给出了回答。

当时，令子因病去世，纯和萤回到东京为母亲筹办丧事。距离他们离开东京也才一年时间，这座城市的一切却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

当纯在街上偶遇曾经喜欢的老师，他甚至觉得对东京生活夸夸其谈的老师也变得讨厌了起来。

再一次从东京回到富良野，纯和萤几乎是狂奔着冲回了父亲的怀里。

《北国之恋》剧照

后来，一直和五郎一家生活在富良野的雪子阿姨（令子的妹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说：“纯和萤在这一年里，也渐渐长大了。纯和萤要是成为了富良野的居民，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到最后，要告别游人的身份。”

“告别游人的身份”——对于纯而言，这或许是他当时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变化。而《北国》最大的任务，大概就是呈现这个变化的发生。

纯知道，在富良野，生活是需要人们用双手建立的。

《北国之恋》剧照

名为笠松的老爷爷，站在雪原里望着土地，向纯述说过去的故事：

“从前，这里是茂密的森林，熊在这玩耍。这里本来是熊的土地，人来了之后，把熊赶走了。那里边有个老树墩子，还在那吧？五百年了啊。那棵大桂树，被我们锯掉了，就像是怒吼似的，响起了很大的声音，那声音现在还在耳边回响。杀生的事也干了不少，就这样开出一块地来。开垦这么一小块地，不知要花多少年。”

在昭和五十五年，这种用双手建立生活的传统仍在继续。

萤和父亲在河边

为了往家里引入自来水，五郎和朋友们，要从离家一公里远的小河上游开始用水管把水引过来。他们要踏过结着冰的河水，一点一点架设管道。水管不通，还得逐个检查到底是哪一节的水流结冰堵住了去路。

不只是自来水管，建风力发电机、熏肉的炉子、新的木屋，都是如此。五郎默默揣摩着，画下图纸，然后大人小孩一起干活，砍竹子、锯木、搬运石头，把那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踏踏实实地完成。

在富良野，生活是需要人们用双手建立的

纯也必须参与其中，为生活的完善而付出相应的劳动，他逐渐知道，“在刮风的地方生火，比做数学题要难多了。”

在东京见到曾经喜欢的老师时，纯在心里却思念着富良野的凉子老师。

凉子老师会在学生考试的时候，放着音乐在一旁跳舞。等大家都做完了题目，她会把同学们试卷上的错误全部订正过来，然后给每个孩子都打上一百分。她会问大家什么动物会冬眠，会带着萤去看UFO，会和富良野的居民们参加夏天的竹筏漂流大赛。

被人们喜爱的凉子老师

最后一集，在东京，纯的信里是这样写的：

“老师，凉子老师，你在哪里，我非常想见你。凉子老师不像东京的老师，从来不说，去学习去学习。在那时，非常困难的时期，我总是跟东京对比，有些看不起老师。但是在东京，我第一次感受到，在这所学校生活了一年的种种快乐。山，原野，雪地，河流，老师和我们在一起时的奇闻奇事，边学边玩地过着每一天。”

“老师，我想见你。”

竖起颤动的耳朵

作为日本享有盛誉的剧作家，在《北国》之外，仓本聪还著有《风之庭院》《安宁之乡》《敬启，父亲大人》等作品。

在豆瓣上，上述剧作的平均分为9.1。

1973年，在出任大河剧《胜海舟》编剧期间，仓本聪与日本NHK意见不和，导致他中途被撤换。电视剧业界的不少人，在此事中指责仓本聪，批评他身为脚本家却对拍摄现场加以指点。事发后，他由东京移居至北海道札幌，又于1977年移居富良野。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看见了发表于2017年的一篇对仓本聪的报道。那时候，仓本聪已经在富良野居住了40年。

编剧仓本聪

在报道中，他说刚住进富良野的森林的时候，等夜幕降临，眼前就是似有万物但又空无一物的黑暗。城市里的人，习惯于在夜晚也用眼睛来认识世界，而仓本聪渐渐意识到，“利用眼睛来认识一切事物，是人类的退化”。

在森林里居住三年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耳朵会在入睡时不由自主地颤动，人类的原始本能似乎在他的身上苏醒。就像松鼠和野兔之类的动物，为了判断时刻会到来的危险，在夜晚，它们也会竖起颤动的耳朵。

这个故事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内心。

《北国之恋》剧照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作为富良野居民的仓本聪，为什么会写出《北国》？

如果撇开泡沫经济给人们带来的对城市的巨大失望，仓本聪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在故事的第十集，雪子阿姨和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暴雪，车子抛锚在八幡丘的山谷地带，被大雪掩埋。车子无法进入寻找、除雪车无能为力，最后是大熊叔叔想起了笠松爷爷家的马拉爬犁，“马的话，不是可以寻人的嘛。”

雪子阿姨和纯，已经因过于寒冷而逐渐失去知觉，在绝望之中，听见了马铃的脆响。他们最后得救了，因为笠松爷爷的老马，在被暴雪掩盖的车子前面停下了脚步。

也就是在这个部分，我看着马的眼睛哭了很久。

《北国之恋》剧照

前些日子，我问11岁的弟弟，你看见过萤火虫吗？他说没有。那么，蝴蝶呢？他竟然还是摇头。

他的作文里描写的自然景象，全是来自于书本知识，还有脑袋的幻想。由于娱乐方式仅限于电视、手机，以及书本，他过早地戴上了眼镜。

在《北国》的后记中，仓本聪曾写下一篇《富良野塾起草文》：

“此刻的你，对‘文明’感觉到麻痹吗？石油和水、车与足、知识与智慧、批评与创造、理论与行动，你认为哪一样更为重要？你忘记了曾经的感动吗？而最后你又会说些什么去讴歌这个世界的春天呢？”

哪一样更为重要，这是他提出的问题。

《北国之恋》令人神往的自然美景

我想，应该都很重要吧。只是在现代文明中成长起来的我们，往往更加重视也更加适应前者，而忽视后者。

这种忽视，会让我们的生活迫切地变得便利。但其间丢失的一切，竹林间的风，堰塘岸边长脚的蝌蚪，草间蝴蝶，夜晚繁星和萤火虫，泥泞的雨天，就此从孩子们的记忆中走失，再不归来。

《北国之恋》剧照

所以最重要的叩问其实是：你忘记了曾经的感动吗？你以何讴歌春天？

他不是意在推翻，而是意在唤起。

在这个极易失去生活、失去感受力、失去爱，进而失去自我的时刻，我们应凭借什么去修复自身——像仓本聪于无数暗夜里重新在睡梦中竖起耳朵那样，重新获取自然馈赠给我们的认真存活的能力？

不是为生活的压力或无尽的欲望而拼命奔跑，而是能为每一朵新开的花和每一条亲手开辟的林间小路而感到巨大的幸福。

《北国之恋》剧照

我想，古旧的《北国之恋》和遥远的富良野，并不能为当下的我们提供一个具体的方法，去消化内心的浮躁和迷茫。但它的存在一定是一种亘古常新的眼光。

当你感到无助或者悲伤，不妨回到《北国之恋》中的富良野看看吧。

它永远不会伤害我们的内心，而会带给我们由衷的喜悦，教会我们勤劳、温柔、包容，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