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素善尺牍,《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其众素饱,不可谓老。”杨伯峻注曰:“素,向来。”北朝王愔《文字志》:“谢安,字安石,奕弟也。世有学行,弘粹通远,温雅融畅。善行书。”唐张怀瓘《书断》曰:“谢安,字安石,陈郡阳夏人。十八征著作郎,辞疾。寓居会稽,与王逸少、许询、桑门支遁等游处十年。累迁尚书仆射,太元十年卒,赠太傅,谥文靖公,年六十六。人皆比之王导,谓文雅过之。学草、正于右军,右军云:卿是解书者,然知解书者尤难。安石尤善行书,亦犹卫洗马,风流名士,海内所瞻。王僧虔云:‘谢安得入能书品録也。’安石隶、行、草入妙。”唐李嗣真《书后品》曰:“谢(安)公纵任自在,有螭盘虎踞之势,要当入能品也。”《宣和书谱·行书一》:“谢安字安石,世为秣陵人。官至太保。”又云:“(安)初慕羲之作草正字,而羲之有解书者目。后之评其字者,亦谓纵任自在,若螭盘虎踞之势,要当入能品也。然其妙处,独隶与行草耳。”清严可均《全晋文》:“(谢)安,字安石,尚从弟,寓居会稽,屡征不就。年四十余,桓温请为征西司马,除吴兴太守,征拜侍中,迁吏部尚书中护军。孝武即位,为尚书仆射,领吏部,加后将军,总中书事。又领扬州刺史,进中书监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加司徒复加侍中,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幽州之燕国诸军事假节,拜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建昌县公。苻坚入寇,加征讨大都督。坚破,进拜太保,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十五州军事,加黄钺。寻为会稽王道子所构,出镇广陵之步丘。卒赠太傅,更封庐陵郡公,谥曰文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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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世权按:尝,《广韵》:曾也。
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世权按:辄,《韵会》:“每事即然也。”总是,就。
甚以为恨。南朝宋虞龢《论书表》曰:“安石善书,不重子敬,子敬每作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南朝齐王僧虔《论书》曰:“谢安亦入能流,殊亦自重,乃为子敬书嵇中散诗。得子敬书,有时裂作挍纸。”北宋米芾《书史》曰:“王献之《日寒帖》有‘唐氏杂迹’印,后有两行,谢安批,所谓‘批后为答’也。”又《李太师帖》曰:“李太师收晋贤十四帖。武帝、王戎书若篆榴(籀),谢安格在子敬上,真宜批帖尾也。”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书谱辨误》曰:“谢安长于大令二十四岁,大令始仕,系为安卫军长史。太元中建太极殿,安欲大令书其榜为百世光,卒以难言而不敢逼,是其极重大令,又焉得不存录大令佳书?题后答之之事,况安为大令父执,己又系其故吏,即不存录其书,又何至深恨耶?”陈槃《汉晋遗简识小七种》:“张尔岐《嵩庵闲话》卷一:‘汉陈遵善书,与人尺牍,皆藏弆,以为荣。古人往来书疏,例皆就题其末以答;唯遇佳书,心所爱玩,乃特藏之,别作柬为报耳。晋谢安轻献之书,献之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録,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按《流沙坠简简牍遗文》:‘羌女白,取别之后,便而西迈,相见无缘,书问疏简。每念兹叔,不舍心怀,情用劳结。仓卒复致消息,不能别有书裁,因数字值信,复表。马羌’此纸出蒲昌海北,……审书字体势,盖晋人之作也。……度其情形,亦是就题其书后以答,故末行限于空白,显甚偪仄。抑书云:‘不能别有书裁’。曰‘别’,曰‘裁’,谓另裁纸以书也。‘仓卒’‘复表’,不能辨此,故曰‘不能别有书裁’。其为就题书后,尤为明白。后世书疏常辞曰‘裁答’,曰‘裁复’,语有本原。然自此道通行,而附题之古意,遂不复为人所习知矣。复次,王羲之帖云:‘九月三日,羲之报:敬伦遮诸人,去晦祥禫,情以酸割。……奈何,奈何。及书,不既。羲之批’按此云‘及书’,盖即就其人之书而书;又曰‘批’,即书后批答之谓矣。复次,《世说新语》云:‘桓玄初并西夏,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于时始雪,五处具贺,五版并入。玄在听事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按此玄就原版题答,与以上所论就原版题答者,同其意义。此等处可见古人简易。然献之以为恨事;马羌简以‘仓卒’‘复表’,‘不能别有书裁’,有歉然之意。古风至此,亦稍稍变矣。沈括曰:‘前世风俗,卑者致书于所尊,尊者但批纸尾答之曰‘反’,故人谓之‘批反’,如官司批状、诏书批答之类,故纸尾多作‘敬空’字,自谓不敢抗敌,但空纸尾,以待批反耳。尊者亦自处不疑,不务过敬。前世书启甚简,亦少用联幅者;后世虚文浸繁,无昔人款款之情,此风极可惜也。按沈氏之所谓‘前世’,盖至少唐代当在其中。颜鲁公帖或书‘谨空’,或书‘敬空’是其证。’”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世权按:故,一定。《战国策·秦策三》:“吴不亡越,越故亡吴。”南朝宋虞龢《论书表》曰:“献之始学父书,正体乃不相似,至于绝笔章草,殊相拟类,笔迹流怿,婉转妍媚,乃欲过之。”南朝梁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曰:“比世皆高尚子敬书,元常继以齐代,名实脱略。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唐李嗣真《书后品》曰:“子敬草书,逸气过父,如丹穴凤舞,清泉龙跃,倏忽变化,莫知所自,或蹴海移山,翻涛簸岳。故谢安石谓公当胜右军,诚有害名教,亦非徒语耳。”唐张怀瓘《六体书论》曰:“逸少(行书)则动合规仪,调谐金石,天姿神纵,无以寄辞。子敬不能纯一,或行草杂糅,便者则为神会之间,其锋不可当也,宏逸遒健,过于家尊。可谓子敬为孟,逸少为仲,元常为季。”又《书估》曰:“如小王(献之)所贵合作者,若稿行之间有与合者,则逸气盖世,千古独立,家尊才可为其子弟尔。”元袁裒《评书》曰:“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度;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故散朗而多姿。”

安云:“物论殊不尔。”世权按:物,人、众人。《世说新语·方正》:“杜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殊,甚、根本。《战国策·赵策四》:“老臣今者殊不欲食。”尔,这样。章炳麟《定复仇之是非》:“若曰求饮食者本为充肌肉,求匹偶者本为长子孙,则人情必不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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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又答:“时人哪得知!”南朝宋明帝刘彧《文章志》:“献之善隶书,变右军法为今体,字画秀媚,妙绝时伦,与父俱得名。其章草疏弱,殊不及父。或讯献之,云羲之书胜不,莫能判。有问羲之云:‘世论卿书不逮献之。’答曰:‘殊不耳也。’他日见献之,问:‘尊君书何如?’献之不答。又问:‘论者云:君固当不如。’献之笑而答曰:‘人那得知之也。’”南朝宋虞龢《论书表》曰:“谢安尝问子敬:‘君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答曰:‘世人那得知!’”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张怀瓘云:子敬草书幼师父,而后法张芝。仆谓献之行草亦然,模矩虽出于逸少,而笔气飘飘,已面元常庭域矣。故自谓与尊‘故当不同,人哪得知?’非誇辞也。”南宋董逌《广川书跋·洛神赋》曰:“逸少此赋,流珠九转,父不化子,化为黄白,则自然相使,此理不可诬也。当世以为第一,今无复存者。但子敬所书犹传,疑未可伯仲间论也。谢安石尝疑子敬不逮父书,后世或谓不复可辨。且曰:‘外人哪得知。’岂书法虽一艺,彼亦自有至处,恐非造其域者不能致论也。若其神性合得,化黄白于炉锤间者,可以论胚浑之初耶?”又《子敬杂帖》曰:“此帖超轶陵突,似欲出其家学,宜诸人有‘逸气过父者’之语也。观其说者,便知子敬意在不让,而安石亦似失其本分,可以不论也。”又《又子敬别帖》曰:“谢太傅善书,而爱逸少不取子敬,人之好尚,各以所见,不能为谋也。后世论者便以此为据,至过有诋訾,岂真知子敬父子间耶?”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世权按:权,暂且、姑且。

自称胜父,不亦过乎!南宋董逌《广川书跋·子敬别帖》曰:“余谓子敬自少刻意书学,似恐坠其家声。中年自造书妙,乃父子名家,不能泾渭,世人故应异论也。谢安石直谓当胜右军,诚有害名教。顾论据本分处如何,岂以相胜便谓不顺于名教哉?”明项穆《书法雅言·附评》曰:“彼之四贤,资学兼至者也。然细详其品,亦有互差。张之学,锺之资,可尚已。逸少资敏乎张,而学则稍谦;学笃乎锺,而资则微逊。伯英学进十矣,资居七焉。元常则反乎张,逸少皆得其九。子敬资禀英藻,齐辙元常,学力未深,步尘张草。惜其兰折不永,踬彼骏驰,玉琢复磨,畴追骥骤。自云胜父,有所恃也,加以数年,岂浪语哉。”明汤临初《书指》曰:“想其平生不出以示人,有子如子敬,尚欲俟其自悟。故子敬书豪爽迭宕,特以求胜于父,正不知坐此乃为失之也。岂家鸡是厌,固不如好野鹜者耶?真大醉之言,可谓痛着一鞭矣!而子敬竟不悟,才固有独至者也,况后世乎。”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书谱辨误》曰:“大令临命时,自言唯念及辞郗氏婚事,深为疚心,则其他行检无瑕可知。且南朝深重礼教,东山丝竹,尚贻讥议;以灵宝之悖逆,闻呼温酒,遂伏地流涕不可止,况自称胜父,如虔礼所述乎?恣意污蔑,是不可以不辨。”

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世权按:资,至也。致父母于尊贵显赫之位也。《孝经·开宗明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唐孔颖达疏云:“须成立其身,使善名扬于后代,以先荣其父母,此孝行之终也。若行孝道不至扬名荣亲,则未得为立身也。”又云:“云‘自然名扬后世,光荣其亲者’皇侃云:若生能行孝,没而扬名,则身有德举,乃能光荣其父母也。因引《祭义》曰:孝也者,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又引《哀公问》称,孔子对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此则扬名荣亲也。”

胜母之里,曾参不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史记·邹阳传》:“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汉书·邹阳传》曰:“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唐颜师古注曰:“曾子至孝,以胜母之名不顺,故不入也。”《淮南子·说山》:“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王利器注曰:东汉崔骃《达旨》云:“颜回明仁于度毂。”《论语撰考谶》:“邑名朝歌,颜渊不舍,七十弟子掩目,宰予独顾,由蹶坠车。”北齐刘昼《新论·鄙名》:“水名盗泉,尼父不漱;邑名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还轫;亭名柏人,汉君夜遁。何者?以其名害义也。”

以子敬之豪翰,南朝梁庾肩吾《书品》曰:“并善毫翰,动成楷则。”北周庾信《谢赵王示新诗启》:“八体六文,足惊毫翰。”世权按:豪通毫,豪翰即笔墨、书法。

绍右军之笔札,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绍,继也。”清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曰:“大令狂草,尽变右军之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姚刑部姬传谓:‘如祖师禅,入佛入魔,无所不可。’可称妙论。余谓大令草书,虽极力奔放,而仍不失清远之韵。”

虽复粗传楷则,世权按:虽复,纵然。粗,略。

实恐未克箕裘。世权按:《尔雅·释言》:“克,能也。”箕裘,犹家学。克绍箕裘,谓能继承祖业。《礼·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工之子,必学为箕。”唐孔颖达疏云:“积世善冶之家,其子弟见其父兄世业陶铸金铁,使之柔合以补治破器,皆令全好,故此子弟仍能学为袍裘,补续兽皮,片片相合,以至完全也。”又云:“善为弓之家,使幹角挠屈调和成其弓,故其子弟亦睹其父兄世业,仍学取柳和软挠之成箕也。”明杨柔胜《玉环记·童儿暗毒》:“愿爹爹百岁寿高,养童儿箕裘承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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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乃假託神仙,世权按:况乃,况且、何况。东晋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曰:“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刀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言讫,真隐子遂镌石以为陈迹。维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将军王羲之记。”东晋王献之《进书决表》曰:“臣献之顿首言: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其书文章不续,难于究识。”唐虞世南《劝学篇》:“羲之于山阴写《黄庭经》,感三台神降。其子献之于会稽山见一异人,披云而下,左手持纸,右手持笔,以遗献之。献之受而问之曰:‘君何姓氏?复何游处?笔法奚施?’答曰:‘吾象外为宅,不变为姓,常定为字,其笔迹岂殊吾体耶?’献之佩服斯言,退而临写,向逾三岁,竟昧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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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世权按:孰,哪个,表示选择。《论语·公冶长》:“女与回也孰愈?”义为: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与面墙孰愈?《书·周官》:“不学墙面,莅事惟烦。”西汉孔安国传:“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临政事必烦。”《论语·阳货篇》:“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南宋朱熹注云:“‘正墙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

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马叙伦《石屋余沈·米海岳论书法》曰:“帖(按:指米芾《群玉堂帖》)又云:‘得则虽细如髭发亦圆,不得虽粗如椽亦褊,此虽心得,亦可学入。学之理可先写壁,作字必悬手,锋抵壁,久之必自得趣也。’余按:唐以前盖尚无如今之桌椅,席地而坐,铺纸䇑几,其作书也,无不悬手,故不但仰可题壁,亦俯可题襟,使笔如使马,衔辔在手,控纵自如,平原则一驰百里,崩崖则小勒即止。今有桌椅,故作书者作方寸内字,几无不以腕抵桌,而笔皆死矣。甚者即方寸外字亦复不悬手,彼因不知所谓书道,亦何足怪。故今欲学书,写壁实为无上善法;苟能书壁,则桌上作书,悬手绝无难矣。盖写壁较桌上写,难不啻以倍也。然壁有尽,或竟无可书之壁,岂遂不可学书耶?可张纸于壁书之。然壁实而纸浮,书之更难,久学亦无难也。至于桌上作书,即方寸内字亦须直躬而坐,悬手使笔,大抵初试竟不能下一笔,习久而以俯身以腕抵桌为不便矣。伏庐昔有《一雅集》,余尝与焉,余作书即写扇面亦如是也。邵伯綗先生则以手抵桌,挥洒自便,然其书无论真行及草,一纸始终无一奇怪之笔,惟以形式不取整齐,笔致不尚光剈为尽美耳。有以小字亦以悬手为问者,彼答不必然也。余谓唐人写经,验其笔法,是悬腕作者。”

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书谱>辨误》曰:“按右军癸亥生,当西晋惠帝太安二年,至甲辰生大令,为东晋康帝建元二年,至穆帝永和九年,大令年十岁,会兰亭,尚不能成诗。永和十一年春,右军辞官誓墓,居会稽。是后断无入都理。是右军入都,至迟亦永和十年,大令年始十一,焉得有拭除父书而别作之事乎?”
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唐李嗣真《书后品》曰:“(羲之)又曾书壁而去,子敬密拭之,而更别题。右军还,观之曰:‘吾去时真大醉。’子敬乃心服之矣。然右军终无败累,子敬往往失落,及其不失,则神妙无方,可谓草圣也。”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大抵效古人书,在意不在形,优孟效孙叔敖法耳。献之尝窃效右军醉笔,右军观之,叹其过醉,献之始愧服,以为不可及此。其形体尝极效似,而中不可乱者如此,能书者当自知耳。”

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南朝梁萧子云《论书启》曰:“十余年来,勅旨论书一卷,商略笔势,洞达字体。又以逸少不及元常,犹子敬不及逸少。”《唐朝叙书录》曰:“然逸少多力而少妍,子敬多妍而少力。”北宋黄庭坚《山谷论书》曰:“王中令人物高明,风流弘畅不减谢安石。笔札佳处,浓纤刚柔,皆与人意会。贞观书评,大似不公,去逸少不应如许远也。”南宋董逌《广川书跋·子敬别帖》曰:“庄子曰‘自大视细,不明;自细视大,不尽。’凡物未能相过,是不可议人矣。如居下仰望,每得其下,不可其上。今论中令父子者,皆其仰而望之,得其每下者,故宜其视大而不尽也。”元刘有定注《衍极·古学篇》引张怀瓘语曰:“献之极细,真书筋骨紧密,不减于父。如大则克直而寡态,惟行草之间,逸气过之。然诸体多劣于右军。总而言之,伯仲差耳。”又引黄鲁直语曰:“谢太傅尝问献之:‘卿书何如君家尊?’献之曰:‘固应不同。’论者多不为然,彼欲与乃翁抗行,大似不逊。余尝评其书,右军能父,中令能子,同时诸人皆不能在此位也。吁!子敬之言过矣。原其所由,盖有为之先者。子敬学于逸少,逸少学于锺张。逸少尝曰:‘吾书比锺繇当抗行,比张芝犹雁行。’乃托以受法于白云先生,先生遗以鼠须笔,言讫而隐之说,读者不能无疑。子敬又言,于会稽山见一异人,披云而下,左手持纸,右手持笔,以遗献之。献之受而问曰:‘君何姓字,复何游处,笔法奚施?’答曰:‘吾家外为宅,不变为姓,常定为字,其笔迹岂殊吾体邪。’圣人以神道设教,不若是之欺诞也。陶宏景曰:‘比世皆尚子敬,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所排弃。’呜呼,是岂易与俗人言哉!然逸少又有言曰:‘吾尽心精作,亦久寻诸书,惟锺张故为绝伦,其余为是小佳,殊不足怪。去此二贤,仆当次之。’逸少尝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更别题,私为不忝。

羲之还,见之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子敬乃心服。盖至是则人心之不能泯者,始昭然矣。”明王世贞《艺苑巵言》曰:“宋齐之际,右军几为大令所掩,梁武一评,右军复伸。唐文再评,大令大损。若唐文之论,是偏好语,不足以服大令心也。人谓右军内擫,故森严而有法;大令外拓,故散朗而多姿。法自兼姿,姿不能无累法也。后人学右军,终不能似,大令已自逗漏李北海、苏眉山、赵吴兴笔,然则大令之于右军,直父子耳,不可称伯仲也。”清刘熙载《书概》曰:“黄山谷云:‘大令草书殊迫伯英’,所以中间论书者,以右军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余谓大令擅奇,固尤在草,然论大令书,不必与右军相较也。”清朱履贞《书学捷要》曰:“以上论钟张二王之书,冠绝古今,而更定其优劣。”

谢安素善尺椟,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哪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译文:

谢安一向擅长写尺牍,而轻视王献之的字。王献之曾经写了一个自认为很满意的尺牍给谢安,并说让谢安好好保存,谢安却在尺牍后面的空白处写了回信给王献之,王献之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谢安曾问王献之:“你和你父亲王羲之的书法相比,谁的更好?”献之答道:“当然我的好。”谢安说:“大家伙儿的评论和你说的很不一样。”献之又答:“世俗之人知道什么!”王献之暂且用这样的话反驳谢安,自称胜过了父亲,确实太过分了!古人以孝道为立身的根本,孝道是要借助自己的立身扬名来彰显父母的名声,怎么能够贬低父母呢。孔子的学生曾参,曾经路过一个叫“胜母”的地方,他认为地名不孝,所以不踏入此地一步。况且王献之的书法,只是粗略地继承了王羲之的一些法度,恐怕还没有得到真传。更过分的是,他说自己的书法是神仙传授,以尊崇家学为耻。以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学习,与面墙而立有什么不同!
有一天,王羲之要到京城去,临行前在墙壁上题了一些字。王献之偷偷把王羲之的字擦掉了,又在原处题上自己的字,自己感觉不错。王羲之回来,看到了王献之的题字,叹了口气说:“我走的时候真是喝醉了呀!”王献之听了,非常惭愧。
从这件事上能看出,王羲之与钟繇、张芝相比,只是专工一体和兼通多体的区别;王献之不及王羲之,是毫无疑问的了。

释曰:

谢安是东晋的名臣,曾挥麈手谈之间击败了前秦苻坚,保住了东晋的半壁江山。他和王羲之友善,是王献之的长辈和顶头上司。
谢安“题后答之”的故事流传颇广,从中可见王献之性格桀骜的一面,也能见出谢安对自己手札书法的自信。
还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谢安曾经请王献之题太极殿的扁额,王献之很不高兴,把送来的木扁扔出了门外,终于没有题写。既然谢安在王献之自认为的“佳书”后题答,说明他不看好王献之的字,那又为什么请王献之题匾呢?其时题匾的书体是固定的,多用飞白书,而王献之的飞白书写得很好,曾经得到过王羲之的夸奖。谢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请他题匾。每个书家都有各自的善长,就像谢安善长尺牍,王献之善长飞白书一样,不可同日而语。
在古代题后答之是很普遍的,尤其是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属,主要是为了回信答复的方便,并非不敬和看不好。现在看到的一些信札最后还有“敬空”“谨空”的字样,就是为了“题后答之”,或许也有敬惜字纸的原因吧。
王献之的失误是不该说他的字比父亲王羲之写得好,这在孙过庭看来是大不敬。不仅如此,王献之还说自己的书法是神人所受,不是从父亲那里得的家法,这就更不可容忍了,简直是大逆不道。孙过庭举了个“临行题壁”的故事,证明王献之的书法不如其父。
王献之的“假托神仙”实属无奈。古人得笔法之难,难于上青天。王羲之在留给王献之论笔法的文章后面,一再嘱咐王献之不可外传。王献之为了不泄露自家的笔法,说自己的笔法是神仙所授也在情理之中。王羲之也曾说自己的笔法是白云先生所授,不也是“假托神仙”吗?!
在唐代由于太宗李世民极力推崇王羲之的书法,还给王羲之写了一篇传论,终于把王羲之推上了书圣的宝座。孙过庭生于唐,要捍卫书圣的地位是情理之中。在唐以前的南北朝时期,王献之的名声曾经一度超过了王羲之。帝王的好恶有时可以引导时代的审美取向而决定书家的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