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刘十九

上文没看的请点击:古风短篇故事:庶女难当,一只绣花鞋砸出一个俏郎君

1

这一晚云姝的心彻底乱了,已叫了三更,还是辗转不成眠。

原是丢了绣鞋惴惴不安了一下午,想着晚上主动告知纯娘,被纯娘唠叨一通是小事,若日后生出什么枝节才叫麻烦。

不曾想又出了弦断之事,便忘了对纯娘说。云姝闭上眼,脑海里一会是那浪荡子拿着绣鞋大摇大摆走开的样子,偏她人在墙里追不上,一会又是从小到大的光景。

云姝依稀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常来云栽院,抱着她听娘亲弹琴唱曲。可自她懂事起,就能感觉到姜府暗藏的刀光剑影。

夫人和当时的二娘,也就是如今的二夫人,表面上姐姐长妹妹短,暗地里相互捅刀子。

云姝六岁那年,一家人去马场游玩,年少的姜铠刚学骑马,马儿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癫狂起来,牵马人手都被缰绳磨出了血也拉不住,姜铠被马从背上掀起,是寻烟扑身过去垫在了姜铠身下。

事后她听到纯娘跟娘亲说,马场的牵马人,是二姨娘的表兄。

随后半年,二姨娘小产。纯娘说,夫人下手真够狠的,那是个成型的男胎。

暗斗变成了明争,夫人和二姨娘再难相容,表面和睦的体现就是同仇敌忾地欺侮寻烟。只青楼出身这一条,就够她在大宅门里永世被人唾弃。

夫人并不感谢寻烟救了她的儿子,反倒觉得她是故意扑过去砸伤了腰,借此躲过每日来请安,又博得老爷怜爱。二姨娘嫌寻烟坏了自己的好事,又夺了老爷的宠。

后来老爷又娶了四姨娘,四姨娘是被她爹卖了做妾的,心里委屈,因此对人冷冷的,仗着新宠,在夫人面前也常甩冷脸子,唯独跟寻烟,倒肯说上两句话。

那一年夏天的黄昏,母亲跟四姨娘在院子里纳凉,忽然有个男人翻墙而入,寻烟惊呼起来,夫人马上带了老爷和二姨娘赶到,指责那男子是寻烟的奸夫。那人有些功夫,趁众人慌乱之余打了一个小厮,翻墙逃跑了。

云姝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来到她床前,举着烛火看她的脸,那审视的眼神冷冰冰的,小小的云姝下意识地直往被子里钻。

姜仕正起了疑心,但看到云姝酷似他的眉毛和鼻子,还是相信云姝是他的骨肉。只是自此也听信了夫人和二夫人的话,觉得寻烟在青楼里待过,一颗春心是关不住的。

自此云栽院无人踏足,从那人闯入到寻烟卧病,再到郁郁而终,不过半年。

2

次日一早,四姨娘画屏来了云栽院。

四姨娘总觉得当初若不是她邀寻烟去纳凉,就不会惹出那些祸端,寻烟也不会抛下女儿早早离世,因此这些年对云栽院的人总怀着一份愧疚。

画屏递给云姝一个雕工精致的檀木盒子,云姝打开一看,一个素银的玫瑰簪子躺在里面,样式简单,雕工却讲究。

画屏道:“二小姐今日行及笄礼,若寻烟姐姐在,定是早早为你置下妆奁。我积蓄少,这素银簪子上不得台面,二小姐莫要嫌弃。”

云姝拉着画屏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四娘既疼我,何苦还要叫我二小姐,倒显得生分。这簪子如此精美,我喜欢得紧。”

画屏听了猛一抬头,却见一向寡言沉默的云姝顾盼生辉地笑着,欣慰得滚出一行热泪:“云姝长大了,寻烟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说话间有丫鬟来传话,说正院里已有客到,众人忙往正院赶去。

正院里宾客云集,不止有女眷,也有男宾。夫人才由妾侍扶正,最喜与各家女眷相交,姜仕正更是借女儿的及笄礼,与有生意往来的人多攀交情。

云姝一露面,便被一群素未谋面的妇人从容貌到品行好一通夸赞。

这夸赞不是冲着云姝,而是冲着跟在她身后的纯娘。在宫里镀过金的纯娘,在宜兴成了富贵人家争相巴结的人物,都指望她给自家待字闺中之女做礼仪教习。

在姜府,纯娘是个既非下人又非主子的特殊存在,因着她的人脉,连老爷姜仕正都对她礼遇三分,正因如此,大夫人和二夫人才未敢在衣食上苛待云姝。

唯有一个宽腰阔背的夫人对云姝的热情是实打实的,不错眼地打量着她,越瞧越爱。

好打听的竹喧在云姝耳旁小声提醒:“这位蔡夫人夫家是咱们宜兴的首富,小姐只瞧众位夫人对她那巴结劲儿便知了。她儿子纨绔不务正业,她正寻摸着要纳个妾给儿子收心,只怕她是打了小姐的主意,要留心。”

3

云姝低声问蔡家公子今日可来了,顺着竹喧不动声色地指引看去,男宾席有一桌最是醒目。

一群纨绔子弟衣着一个赛一个鲜亮,其中一个白胖公子,不太聪明的样子,跟蔡夫人面相如出一辙。

令云姝悬心的是,蔡公子旁边坐的正是那日抢她绣鞋的浪荡子!

细思量,云姝觉得那浪荡子虽轻浮,到底不像还有坏心的人。但云姝不敢赌,这日子万一他闹起来,她的闺誉就完了。

正想悄声把绣鞋的事告诉纯娘,那蔡夫人突然上前拉住云姝的手,亲亲热热地摩挲着,她身后的丫鬟把蔡夫人的贺礼递到纯娘手中。

出于礼节,纯娘少不得要打开贺礼夸赞道谢一番。

礼盒一打开,众妇人都打量着云姝,云姝今日穿上了长兄姜铠送的那套新衣,丁香色的罗裙,腰扎藕荷色的丝绦。偏巧蔡夫人的贺礼是一双藕荷色的云锦鞋绣鞋,了不得的是上面镶着一圈价值连城的紫翡翠。

有位机敏的妇人巴结道:“这真是天赐的缘分,蔡夫人是最喜紫色的。”

这倒难为了纯娘,如此贵重的贺礼,不收便是失礼,收了又不知这贺礼后头等着什么戏码。

到底是宫里头历练出来的老人儿,纯娘马上笑道:“果真是缘分!蔡夫人即为我们小姐添了妆,我们小姐少不得要认个干娘来孝敬了。”

云姝马上跪倒在地拜干娘,蔡夫人一愣,旋即一想,既合了眼缘,做儿子的妾到底不如做自己的干闺女来得亲,便应下了。

除了二夫人,没有人注意到姜云嫦急得直跺脚,今日本是她的及笄礼,倒被二傻子抢了风头。

二夫人赶紧转移妇人的注意力:“时辰差不多了,行礼。”

4

有婆子摆上两个蒲团,摆得一前一后,嫡庶尊卑分明。

云姝跪在云嫦身后,开始行上头礼。纯娘巧手,将云姝的额发拢起,梳成一个十字髻,落落大方中又透着俏丽,新上任的干娘蔡夫人喜滋滋地接过画屏递上的玫瑰簪子插在云姝发髻上。

二夫人原备下了梳头嬷嬷,见纯娘手艺先声夺人,便吩咐道:“纯娘手艺好,一并给大小姐梳头吧。”

纯娘面无表情:“及笄礼的规矩,由乳母梳发,我不是大小姐的乳母,不可乱了规矩。”

云嫦见母亲当众被驳,开口道:“那主仆有别便不是规矩了?我母亲是当家主母,还使唤不动你吗?”

二夫人使眼色阻止云嫦已经来不及,纯娘依旧没有表情道:“恐怕是使唤不动的,二夫人手中可有我的卖身契吗?”

云嫦看向她母亲,眼神在怂恿她娘拿出卖身契教训这个老奴。

二夫人并没有纯娘的卖身契,便是当年纯娘追随寻烟,也没有签过那劳什子。

但二夫人碍于面子不好直说没有,只得含糊其辞玩笑道:“谁没事把那纸片子带身上,没有卖身契,你在姜府这么多年算怎么档子事儿。”

玩笑不好笑,场面尴尬,倒是纯娘认真回答她的玩笑话:“算作是为了我们云姝小姐,客居姜府吧,若主家不容,我随时可以离去。”

说罢挺直腰板看向众妇人,此举似在说,我是自由的,谁想雇佣我都可谈。

谁人不知,在宜兴,谁家供着这么一尊佛,就是为女儿平添一层尊贵。同时妇人们也从纯娘的话里捕捉到另外一层意思:能让服侍过太妃的纯娘甘愿追随的二小姐云姝,怕是不简单。

二夫人得体的笑容下银牙咬碎,暗恼云嫦被她宠坏了,不知轻重。更恨纯娘当众下她的脸。

想想阖府上下“二夫人”这个称呼,正是从纯娘而始。

从前,这样的场合里她只能垂手侍立在前夫人的身后,如今熬死了前夫人和寻烟,所剩不过一个不足为虑的画屏,她成为了宜兴贵妇圈子中的一员,春风得意之时,每一声“二夫人”便如一盆兜头而来的冷水。

夫人便是夫人,二夫人算什么,摆明了永远是续弦,不算名正言顺。

为着女儿,二夫人忍下不甘道:“莫要说笑!我是个粗心的,少了纯娘,谁来照拂我们可人疼的二姑娘?”说罢干笑几声,催促行聆训礼。

5

云姝听纯娘说过,若在京城整个及笄礼为迎宾、就位、开礼、笄者就位、宾盥、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置醴、醮子、字笄者、聆训、笄者,最后才是礼成。

整个流程一丝不苟,极是冗长繁琐,在宜兴,虽简化为上头礼和聆训礼两样,依旧很消磨人,最是考验女儿家心性。

自二夫人、蔡夫人始,众妇人轮番训教女儿经,意思是一个意思,但每个妇人换着花样的一人说上一盏茶的功夫,也够跪在蒲团上的云嫦和云姝吃不消的。

云姝注意到,云嫦的膝盖开始抖了,抖一下,蒲团上跪出的坑便深一些——云嫦的蒲团里是个鹅羽软垫,而看似同样的蒲团,云姝的内里是被磨出毛刺的草垫。这场合,一个小动作就能落下一个不稳重、没耐性的名声。

云姝低垂着头,眼底是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二夫人就这点本事,怕她女儿吃不消先动,就在云姝的蒲团上做手脚,殊不知她低估了云姝,那些酷暑天里棉条封门习舞的苦不是白吃的,这点疼,她忍得起。

膝头的刺痛随着妇人们冗长的训导在加深,姜铠在门外朗声道:“母亲,父亲让来问问礼成了没有?宾客们都等着呢,是时候开席了。”

这个宽和的兄长,又一次在她难捱的时刻替她解了围。

席面上,云姝被蔡夫人拉着并坐,刚一落座,云姝的双腿就不受控地抖,钻心的痛这才一点点蔓延开来。

蔡夫人的胖手一把盖住她的膝头,抖动被她掌心的温热止住了,云姝听到蔡夫人温和的声音:“好孩子,这番好心性,赶明儿多教教你哥哥。”蔡夫人指的是白面馒头一样的蔡公子。

云姝随着蔡夫人朝男宾席看去,蔡公子那一桌纨绔子弟已经喝开了,每个人开口都是劝酒的话,顶数那浪荡子闹腾得欢,自个一杯接一杯的喝,还替白面馒头挡了好几杯酒。

6

蔡夫人自语道:“修亭倒是实心肠的孩子,我瞧着比他那升了州官的哥哥修堂好。”

云姝心下暗笑,原来浪荡子叫修亭,还有个哥哥叫修堂,他爹爹莫不是泥瓦匠?

当此时,姜仕正从主桌上站出来说:“今日小女及笄,承蒙各位朋友捧场。姜某不才,也教了女儿一些技艺,不如让小女略献拙技,以谢诸位的光临。”

蔡夫人听了微微蹙眉,凡大家富族,小姐们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姜老爷倒好,让女儿表演才艺给人饮酒助兴。

姜云嫦倒是乐得表现,及笄后便是婚姻大事,在一众富家子弟面前一展才华,对她选个好夫婿是有助益的。

于是也不扭捏,命人将古筝摆上。二夫人下了血本请师傅,蒋云嫦七岁习筝,一曲《高山流水》将她的深厚功底展露。只是到底曲高和寡,台下有人赞了几句大小姐好指法,接着便开始推杯换盏,白面馒头那一桌更是划起了拳。

一曲弹罢,掌声稀稀拉拉,明显不是冲着《高山流水》,而是为了全主家的面子。

二夫人见女儿准备多日的曲子不甚出彩,便道:“诸位别忘了,还有我们二姑娘呢!”

说罢垂下头,假装看不到姜仕正愠怒的目光。姜仕正怕云姝出丑,二夫人可不怕。唯有让木头一样的二小姐上台出丑,才能凸显她的女儿优秀。

她料定无人教养的云姝顶多是个木头美人,就算有个纯娘教导,又能会些什么?难不成她能在台上表演绣花纳鞋底吗?

云姝并未流露出二夫人期望的局促惊慌,反身吩咐竹喧:“把琵琶取来。”

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见了。二夫人一愣,旋即笑道:“我们三姨娘原是最善琵琶的,与我们老爷正是以琵琶结缘,才放着花魁娘子不当,成了我们姜家的三姨娘。”

这话初听起来是在夸赞三姨娘,其实是告诉众人,二小姐不仅是庶出,她娘还是烟花女子。

听起来语气慈和,但已有妇人联想出,这姜家二夫人早年小产,又被擅狐媚的烟花女夺了宠,大度背后定有委屈,于是纷纷向她投来理解、同情的目光。

7

竹喧取琴的空档,姜铠起身笑道:“诸位,咱们既然不拘俗礼男女同席,不若越兴玩得畅快些,请一位男宾与我二妹联合献艺如何?这人选嘛,咱们就击鼓传花来定!”

席上年轻子弟纷纷赞许,姜铠微微朝云姝眨了下眼。

云姝便知道,圆融如姜铠,怎会看出于二夫人有意要她出丑。姜铠定是临时想出这个法子,这样万一男宾演得好,连带着云姝脸上也有光,万一演砸了,一来有男宾分散众人注意力,二来也不全是云姝的责任。

云姝感激地冲姜铠点头,心下愧疚。这些年瞒着府中习艺,却也欺骗了这个唯一肯护着自己的哥哥。

姜铠的鼓声“笃笃”响起,台下诸人或嬉闹或忙乱,像被红花烫了一般,急急扔给旁边人。鼓声停止之际,红花刚好被传到白面馒头手中,白面馒头趁着鼓声未完赶忙扔给了旁边的林修亭。

林修亭的白脸儿已喝出两团红晕,脚步踉跄地往台上走,路过庭院边的嫩竹,随意地劈手砍下笛子粗的一节笑道:“少不得要来个‘醉里挑灯看剑’啦!”晃荡到台前,与抱着琵琶的云姝相互见礼,因醉了酒,差点跌倒。

众人拍桌子跺脚起哄,都等着看惯会嬉闹的林修亭在台上又要抖什么机灵。

琴音起,云姝弹的是《霸王卸甲》。她并未与林修亭商量,只方才瞧他举重若轻地劈竹,便觉得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并非不学无术。

云姝指下干净利落,琴音于千军万马中带着末路的绝望。看似瘦弱的林修亭一展臂便如鹏鸟,不起眼的翠竹被他舞出了剑气。

白面馒头站了起来高声喊“好”,座中男儿的豪情都被激起,纷纷起身跟着琴音挥臂。

琴音渐弱,带出绵密的不舍之感,林修亭似武也似舞,身姿展示出英雄豪杰在家国天下与儿女情长之间的矛盾取舍,蔡夫人落下泪来,其他妇人也开始纷纷掏出帕子。

一曲罢,林修亭夸张地“呼呼”大喘,直呼“可累死我了”,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云姝趁人们饮酒之际,轻轻捡起踩在脚下的小签,那是他二人见礼时,林修亭佯装站不稳快速扔下的。

云姝到无人处展开,上书:“三更云栽,墙角还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