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冬十几岁时就到这个城市来打工了,熬到了二十来岁,最终还是被现实折断了想飞的翅膀,心如死灰地在工地上做小工。

工地上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工很少,工头老张总夸他有想法,以后肯定可以发大财。老张就像大多数包工头那样,油滑、奸诈,还有无处不在的骚。他水杯里常年泡着人参、鹿茸这些东西,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他把自己裆里那玩意补得像他那打了发胶的发型一样硬戳戳的,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开炮。老张不以为耻,时常炫耀自己艳遇时的种种细节,他口才好,能把很多自以为经验老到的工友们聊得直咽口水。

孙冬没碰过女人,经常被老张的话撩拨得面红耳赤。老张就冲他笑,说:“小孙呀,好好工作,等挣了钱,我给你说个媳妇,我跟你说呀,这女人,你尝过一遍后就乐不思蜀了。”有人就笑,说他介绍的女人可不敢要,那不是跟他当连襟了吗?孙冬的脸就更红了。

现在工地上的机械化程度已经很高了,除了一些必须要人工的活儿,很多时候机器已经取代了人。孙冬他们很少固定在一个工地上干,多是在几个工地之间流动,哪里需要人工就开过去。为此,他和工友们不得不去租个落脚之地,好在,城中村里总是能够找到价格合适的房间。不过城中村的治安实在是差,孙冬住了两个月,失窃了五六回,不仅衣服裤子被偷,连几个月没洗的被窝都被偷走了,这让人恼火又无奈。

随着工程的进度,老张又临时招了一批小工。这些小工都是当地的,女人占多。当地民风彪悍,女人们干起活来一点都不逊于男人。这些人一来,老张就有话说了,整天拿他们跟女人比,他们也不恼,在这个连老鼠都是公的工地上,有了女人,就没人在乎面子了。

有个叫何娟的女人,三十来岁,算是很年轻了,但长得很一般。常年在工地上干活的女人跟漂亮是很难搭上边的,体力消耗需要大量进食补充能量,补充了能量又会催生肌肉的生长,所以,工地上的女人多是水桶体型,腰粗腿短屁股大。而且,何娟总穿着件旧得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迷彩服,头发也塞在安全帽里,走起路来给人一种敦实的感觉,如果不开口,很难知道这是女人。

何娟也很少说话,这是她跟其他女人的区别。别的女人一闲下来就叽呱叽呱地说话,嗓门还特别大,只有她,闲下来时总是在呆。她抽烟,从姿势来看,并不是初学。工地上,女人喝酒是正常的,一番劳作之后,一瓶啤酒一口就吹没了,但抽烟的很少。很多人就借着发烟的机会凑到她身边,不过,她不接。有人说,她抽的烟太次,六块一包的,不接别人的烟,是不想以后也要发烟给别人。

这些本地人对孙冬也很好奇,因为现在年轻人已经很少出现在工地上了,他们大多喜欢去电子厂,至少,那里生活轻松,而且不缺女人。就有人问了他,孙冬也说不清楚,在他的假想中,他已经无数次辞职去了电子厂,但现实中,他一直都是那个木讷的工地小工。

可能是因为他跟那些年纪虽大,但人老心花的工友们比起来还算让人顺眼,何娟有时会跟他聊几句。但也仅限于此。

二、

孙冬的一墙之隔住进了个女人。女人妖娆之极,一看就是在城中村从事皮肉买卖的,有一次,他上楼,她下楼,擦肩而过时,孙冬眼角的余光发现,她的鱼尾纹都已经很深了。然而,就是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当晚就出现在了他的梦里,没办法,平日里他根本接触不到女人。

夜里,天气酷热,孙冬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满是一股焦糊的气味,原来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电风扇终于寿终正寝了。他焦躁不堪地拿来一张硬纸壳当扇,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隔壁传来的种种异样之声。他从来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声音,但却能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因何而出的,那声音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一层层地将他吞没。他口干舌燥,越发地焦躁。

就在这时候,那边的声音突然变了,就像一个男人在殴打那个女人似的。男人一边拳打脚踢,一边低声咒骂,女人一边喊痛,一边哭。孙冬不愿听,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大概情况。男人与女人是夫妻,男人在码头工作,他知道女人在发廊是做什么买卖,愤怒,但又离不开她挣钱,于是肉体发泄过后便又是精神发泄……

天亮后,孙冬精神恍惚地来到工地。路过何娟的身边时,看到她嘴里叼着烟,也不知怎么想的,伸手摘下来,狠狠地抽了一口又塞到她嘴里。何娟面露诧异之色,但也没说话,拿出烟倒了根给他。

大家很快就发现孙冬跟过去似乎不大一样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现在的他总像是有什么心思一样。老张很轻易地判断出他是想女人了,就问工友们谁家有合适的女儿,给他介绍一下。大家都是笑,没人应和,自己穷,落魄已经是命了,但不会想着又把女儿嫁给一个小工。老张没办法,就准备带他去城中村的发廊去开开荤,可孙冬一走过去,就想起邻居女人那哭喊的声音,心里就直发颤,他实在是做不到。

这天,老张把正在干活的孙冬叫来,指着一个刮大白的师傅,让他跟着对方学。孙冬明白,他是在提携自己,小工干一辈子也是小工,但学了技术之后,熬个两三年,就是师傅了,工钱可以涨一倍。他谢过了老张,然后跟着师傅干。但这个师傅根本不愿教他,整天还是叫他干小工的活。半个多月后,他跟师傅吵了一架,然后继续回去做小工。

老张得知后,气得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烂泥扶不上墙,活该一辈子没出息。其实,对于未来,孙冬根本没想那么远,也懒得去想那么远。

中午,吃过了饭,孙冬看到何娟正在抽烟,就凑了过去。他不抽烟,身上也不带烟,但有时候会特别想抽两口。何娟倒了支烟给他,对了火。对何娟的情况,他已经大概清楚了,何娟的老公在五六年前出了车祸,瘫了,儿子在读大学,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她一个人维持着。工地有活,她就来干,没活,她就去干别的,她就像一只蜜蜂一样,不敢让自己松懈下来。

一聊,何娟也就知道孙冬半途而废的事了。她说:“你还是去给师傅道个歉吧,继续跟他学。多大的委屈也不过两三年的事,跟一辈子比起来,实在是太值得了。”

“我没学过技术,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这不同,你现在还年轻,但肯定会越来越老的,不要等到像我这样的年纪了,后悔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娟告诉他,师傅又不是他爹,凭什么老张一开口,辛苦学来的技术要干干脆脆地教给他?所以,还要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过去学门手艺那是师傅天高地厚之恩,现在虽然不至于了,但你也要让对方意识到,你是值得他花时间和精力教你的。

孙冬想了很久,然后去找到师傅。师傅有些意外,考虑了良久,这才答应继续留下他。但照旧是不教,只是让他做小工,孙冬仍是心有不甘,但好歹也能忍得住。

过了些天,何娟突然没来了。孙冬问了老张,老张说是她那瘫痪的老公得了并发症,在医院里抢救。老张叹了口气,说:“这女人超过了我对一般女人的认知,很了不起。”

几天后,何娟回来了,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沉默,也没提自己这几天去了哪。中午的时候,孙冬主动询问了一句,何娟原本平静的脸上突然就有了变化,她像是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脸皮抖动,但最终也没能压抑得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背过身子,用戴着棉纱手套的手使劲地擦拭着眼泪。

对于穷人来说,最困难的永远是钱。丈夫瘫痪,常年吃药,时不时还会引发并发症,儿子上大学,吃穿用度无数,收入可以精确到分,但支出永远也无法预算。丈夫这次住院,她用掉了所有的积蓄,儿子又在催促生活费了。

孙冬不知怎么安慰她,从她口袋里掏了根烟给她,帮她点上。她深吸一口烟,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半晌才悠悠地说:“怎么这么难?太难了!”孙冬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她转了两千元过去。何娟愕然,随后慌忙拒绝,但孙冬坚持要她收下。

何娟说自己没办法感谢他,只能给他洗洗衣服。下班后,何娟就跟他一起回了出租屋。孙冬的出租屋里一片狼藉,几乎无从下脚,她楼上楼下地跑了十几趟,这才开始清爽了。随后,又是洗衣服。等到衣服全洗净并晾晒好后,天已经全黑了。孙冬在楼下的小饭店请她吃了饭,还要了几瓶啤酒。完了后她上楼拿东西准备回家,门一推开她就愣住了,原来,刚才晾晒在窗口的衣服全都不翼而飞了。孙冬语气平淡地说:“被偷了。”对面是一条走廊,可以轻易地拿根竹竿穿过防盗栅栏挑走所有的衣服。

“偷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她埋怨道。

这时候,邻居又传来了那种异样的声音。何娟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孙冬不愿多想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说:“你也叫,叫得比她更大声。”何娟像是想反抗,但全身已经瘫软了。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他们的异样,但都没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大他十几岁的女人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互相聊得来而已。但渐渐地,大家就发现不对了,因为他们总是一起上下班,一开始还是遮遮掩掩的,后来索性也就不瞒着大家了。

老张找了个机会,为了防止吓到孙冬,还支支吾吾地酝酿了好半天,哪知道孙冬很干脆就回复了,他确实跟何娟在一起了,但这是各得其所,他不后悔。

过去有些农村里,男人卧病不起,女人无法维持生活时,会有一种搭伙过日子的习俗,也就是女人再找一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男人,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以今日的目光来看,这无疑是一种极其丑陋的风俗,但不可否认,这对于三人来说,都是各得其所。孙冬与何娟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当然,是瞒着她的丈夫和儿子的。何娟给他以女人的照顾,他给何娟急需的钱,同时还有来自男人的关心。

老张瞠目结舌,他已经无法顺利地组织语言了,下意识里,就是这两个人不正常,孙冬有着大把的青春,却要浪费在青春不再的何娟身上,何娟有着数之不清的麻烦,却要拖累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孙冬。这肯定是不正常的,但真的发生了,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老张问。一个经常出现并发症的瘫痪,是活不了多久的,还有,她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还会容许他们在一起吗?算算,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到时,他们的生活必然又会乱。他就没想这些吗?

孙冬抽了根烟,他现在已经烟不离身了,喷了口烟雾,他幽幽地说:“没想到那么远,过一天算一天吧,时间过得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