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把陛下赐我的白绫挂断了。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我胖。

而陛下赐我白绫,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胖,二,是因为我抢了他心上人的皇后之位。

他想让我挂死在白绫上,好扶他心上人上位,我便偏不如他所愿,仗着自己胖,将白绫挂断,然后以泰山压顶之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得福宁殿都差点抖三抖。

他的贴身太监拿着那断成两节的白绫,哭丧着脸道:“我的皇后娘娘哎,这都第三根了......”

我睨他一眼:“去给本宫把李临风叫来。”

他如受惊的鼠,眼神滴溜溜四下看看,才道:“奴才去请,这就去,只是皇后娘娘,咱不能直呼陛下名讳啊......”

我眉头一敛,直想踹他一脚,他早已观出我的神色,早溜得飞快。

整个大辞敢这么叫他的,也就我。

我从小便生活在宫中,也从小与李临风不对付。

我的父兄先后为大辞战死沙场,只给我留下了一支温家军,先皇又无女,便将我接进了宫中,当公主养着,换个说法说,当儿媳养着也是可的。

只是他不曾想,他这个小儿媳,才进宫没多久,就将他的小儿子打得头破血流,外加断了两根肋骨。

而起因只是因为这个胖乎乎的小儿媳穿上了他给她的公主宫装后,问他的幺儿:“小子,本小姐美吗?像公主吗?”

幺儿诚实答:“不美,像只又壮又胖的老虎。”

于是乎,那只又壮又胖的老虎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将门虎姿。

梁子便在此时结下,纷争也在此时开启。

后来的后来,我仗着自己比李临风大三岁,仗着他比我瘦弱矮小,连掰手腕都输给我,连连欺负了他好多回。

我抢他吃的,逼他穿小宫女的衣服,他上交给太傅的课业总被我鬼画,然后我就在书房的帷帐后面看他被太傅打手心打得哇哇大哭,而那时我便会在帷帐后笑得喘不过气,别提多快意了。

不过后来,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太子殿下终于好像意识到不能总被欺负,便拜了禁军统领蒙阳为师,个头越窜越高,力气也练得越来越大,武艺骑射样样都拿得出手。

他再与我站一块儿时我已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与他掰手腕我也再没有赢过。

1

李临风到福宁殿的时候,我正躺在贵妃椅上看着话本啃着猪肘子。

他一阵风似的到我跟前,将我上下好一阵打量,才抚掌笑道:“皇后真是好体魄。”

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揶揄讥讽,我瞧着有些烦,便将猪肘子啃了个干净利落,然后将那骨头丢在他身上,抬眼看着他笑盈盈道:“比之在你榻上的爱妃,又如何?”

他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指着我的手气得都有些抖:“你,你这个无耻泼妇!没有一点羞耻心!”

“嗯?”我继续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气得转过身,一脚将那猪脚骨踢飞,转身便要走,嘴里连连骂道:“泼妇......泼妇......小德子再去拿根白绫来,朕要亲眼看着她死!”

我心中觉得好笑,李临风与我在宫中斗了多年,纵使现如今力气比我大,个头比我高,块头比我大,但在我这还跟个孩子似的。

我看着他气走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民间写的话本——《谋帝》。

我不禁想流泪,这话本里杀伐果断阴谋诡谲的君王,又为了皇后舍弃江山的君王,是真的存在么?

存不存在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我家这个一定不是。

那方才气走的背影不过片刻便转了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我调侃的他床榻上的爱妃——宜妃楚伶仃。

这是他数月前南下江南捡回来的孤女,父母在饥荒中双双去世,无依无靠之下便想撞了马车一死了之,那马车,撞的刚好是李临风的。

据跟着一块儿去的小德子说,李临风当时就对这女子看上眼了,眼睛在人家身上就没挪开过,后来又将人接上了马车,接济了这孤女。

再后来,便是接进宫里慢慢往上封了宜妃

而这孤女也因在宫外因饥荒生了病,接来宫中近几日才养好。

瞧着,该是病好了来向我请安的。

果然,只见她缓缓屈膝作了个礼。

“妾身楚伶仃,给皇后娘娘请安。”

温文静雅,落落大方,瞧不出一点儿差错,只是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

我心中暗笑,这几个月在宫内,李临风该差了嬷嬷教她礼仪吧,才会如此无差。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你。”我懒懒开口,端足了皇后的架势。

李临风在她身后瞪着眼瞧着我,大有我敢动她一根头发,就跟我大干一场的趋势。

我亦瞪了回去,那楚伶仃便在此时缓缓抬头,正瞧见我的神色,便吓得迅速低下了头,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皇后娘娘,恕妾有罪,妾身自幼体弱多病才一直没能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她体态如弱柳扶风,眼里隐隐有泪,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直叫人心生怜惜。

但我惯会拆人台子欺负人,便冷笑道:“既知自己有罪,还望本宫恕罪?你这是要为难本宫,还是想改后宫的规矩?”

她一下便噎住了,小手探索着去抓李临风的袖子,抓得紧紧的,李临风便将她的手挪到了自己手心。

另一只手便指着我怒骂道:“温如霜,朕劝你不要太过分!”

好家伙,这个时候便是男子气概十足了,哪里还像平日里与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李临风。

“本宫怎么过分了?”我亦怒吼了回去。

但这次李临风已不与我争了,牵了楚伶仃的手拂袖便走:“别与泼妇一般见识。”

二人手牵手走出殿外,我隐隐还能听见李临风的细声低语:“没吓着你吧?别怕……”

那弱柳扶风的女子便轻轻摇头,跟个小猫儿似的。

我只觉得眼睛有些疼,我淡漠地阖了阖眸,起身往内殿走,照向了殿内番邦进贡的人身铜镜,看着铜镜里面粗胖的模糊的人影,开口问守在一边的宫女

“本宫美吗?”

那宫女低头颤抖了几抖,才打着牙颤道:“娘娘……娘娘,自是美的。”

“本宫像母老虎吗?”我再度开口,那宫女立马吓得跪在了地上。

“罢了,把这铜镜打碎了,传令下去,明年不必再进贡此物了。”

2

次日,我寝殿外便聚满了浓妆华服的人,全是来请安的妃嫔。

其实我早早在后宫立了规矩,谁都不必来给我请安,一是我早起不了,二是懒于应付这些人,然而此次不知为何,竟都来了。

我殿门方开,那一窝人便涌了进来,各种脂粉味也跟着冲进来,直呛得我连连咳嗽。

“皇后娘娘,您得给姐妹们评评理。”开声的容妃自找了个高椅坐,一脸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

“自从宜妃进宫,咱姐妹几个就没见过陛下几面。”她拿帕子偷偷假抹泪。

“就是,那狐媚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陛下夜夜去她那儿。”容妃后面的柳嫔附和道。

“皇后姐姐,按理说初一十五陛下该来您这儿的,可听说也是去了宜妃妹妹那儿?”淑妃观着我的神色试探道。

我拿帕子捂了鼻,满屋脂粉气熏得我头疼。

这一窝人站的站,坐的坐,穿着或粉或绿,容妃矫揉造作,柳嫔泼辣,淑妃佯装知书达理,内里弯弯绕绕多了去了。

我突地想起那日一张白纸般、小白兔似的站在我面前行礼的楚伶仃,当真清清白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与眼前这些庸脂俗粉倒是形成了强烈对比。

我突然有点懂李临风为何如此宠幸楚伶仃了,这些年,又胖又壮的皇后与满宫将心机写在脸上的后妃,着实委屈李临风了。

“陛下宠谁弃谁,是陛下的事,难道还要本宫伸手去管陛下吗?”我敛眉冷了冷脸,“后宫荣宠各凭本事,也不是本宫劝劝就能劝得了的,都下去吧。”

纵然这些年我管过李临风不少,但多是朝政之事,从不管他宠弃谁。

说来也怪,我是皇后,该我揽的责不揽,不该揽的倒揽。

其实这也怪不得我,李临风一年到头夜里来不了我这儿几次,每次来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我瞧着心烦。

要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对着别人,难道他就不会心烦?

从前我便没分得他几夜,对于后宫除了我,他都是雨露均沾,如今也没得分,和从前没区别,我便也懒得管,更不愿被人当枪使。

那一窝人见我如此冷厉,很快便不满地撇撇嘴,低声说道几句也便离开了。

只是那窝人方离开不久,我被脂粉味冲得头疼正欲去御花园散散心时,楚伶仃来请安了。

“妾身来迟,还望娘娘恕罪。”细声细语地低腰请安。

我的头顿时更疼了些,我睨她一眼:“以后来迟,便不必来了。”

她立时便如惊弓之鸟般跪在了地上,声如蚊呐:“还望娘娘大度体谅,陛下起得晚,也不要妾身起,才来得迟……”

她虽声音细小,但我听得一字不差,倒叫我心头窝火起来,这是,若我怪她,便是指责李临风不要她早起咯?

我高抬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心头一阵冷笑,她是以为有李临风撑腰,便能肆无忌惮地耍把戏?

但她不知道的是,李临风在我面前都要礼让三分,而我,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

更何况,眼前这人,除了抢了我的夫君李临风,还想抢我的皇后之位。

我缓缓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逼她与我对视,她一双眼里都是惶恐,我冷笑道:

“本宫既不大度,也不会体谅人,你三番两次地来迟早就该罚,今日不若一块儿罚了,你是想跪在福宁殿还是想去佛堂抄经?”

她的眼泪便在此时掉下来,眼里写满惊慌无措,我心中便莫名地涌起一阵快意。

“妾身愿跪在此处,以此谢罪。”

她以头伏地,恭恭敬敬地,我起身欲走,却在转身之际听她低声笑道:“皇后娘娘是温大将军温道遗孤吧?”

“什么?”

我低眸去看她的神色,只见她抬头与我对视,脸上虽有泪痕,但眼神清冷,无半分惧色,更无半分惶恐不安,哪里是那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女子。

我突然一阵胆寒,我蹲下身,攥紧她的下巴:“你什么意思?”

她瞬间又恢复了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我再怎么逼问都不肯松嘴。

四下无旁人,侍卫守在殿外,而我的贴身宫女也因我头疼,一个去拿药,一个去拿瓜果去脂粉味儿了。

我盯着她,她楚楚可怜地低头跪在地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但我深知,那不是错觉。

我一头雾水,更心头烦闷,她问的那个问题我全然不知她是何意。

但她眼里的冷漠敌意我却看了个真真,无论这敌意是因李临风还是因别的原因,我总觉得,此女并非那么简单。

此女,也非除不可!

3

李临风难得来我这儿一次。

月色西斜,殿外还跪着楚伶仃,小德子早早来通报说,李临风今晚会来。

比李临风更早来的是羽暗卫,羽暗卫乃皇宫暗卫,是从小由人挑了天赋极佳的孩子,专门打探消息的,李临风有,我也有,只不过我的羽暗卫乃先皇独授,他并不知。

然除了那羽暗卫,先皇在驾崩前还另外给了我一道暗诏,他也不知。

此暗诏,先皇曾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现世,我也不得打开查看。

“如何,可有结果?”内殿开了一扇窗,皎皎月色下,我看着窗外低头跪着的楚伶仃,问道。

在楚伶仃初进皇宫时,我便差羽暗卫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是查了一遭与小德子说得并无异处后,我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今日这一遭,却不得不再去重新查了。

“回皇后娘娘,并无结果。”羽暗卫跪在身后,恭敬答道。

我眉头瞬敛,看着窗外低眉顺眼的楚伶仃,只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便冷了声道:“再去查,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你自去领罚。”

“是。”羽暗卫退下。

我倚在窗边,李临风从福宁殿的青石子路走了进来,楚伶仃正跪在路边,他走到她旁边便停了,脸上满是怜惜心疼,他俯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应该是安慰的话语。

我想起幼时在这条路上,我与他总会吵闹着互相给对方丢石子,然后在真正到福宁殿时会默契地停下,因为殿里住着先后,她喜静。

我关了窗,叫宫女传话给小德子,告诉他,若是为楚伶仃之事而来,就不必来了。

李临风最终还是来了,手里还提着御膳房新做好的蜜卤猪蹄,讨好地对我笑道:“喂,泼……温如霜,你看朕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递给他一个白眼,他也不客气,将猪蹄放在桌案上,毫不客气地在我榻上坐下。

“朕这些日子忙于朝政,疏忽了你,是朕不对……”他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面上满是温和。

我只觉得别扭,这厮装着斯文的模样多像癞蛤蟆装天鹅,不是却偏要装,我便亦笑盈盈故意恶心他回道:“陛下也知道疏忽了本宫呀?”

他果然僵在原地,良久,才放缓了语气,靠在卧榻上,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道:“温如霜,咱俩好像吵了半辈子了。”

“嗯。”我点头,我不知他为何提起这茬,却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今晚目的绝对是为了楚伶仃。

“温如霜,虽然你从小到大总是欺负我,但我始终记得幼时咱俩溜出宫玩,差点被人伢子卖了,是你发了疯一样地抱住人伢子的腿,哪怕被拖了好远,被打得脸肿还不肯放,引得人围观解救才脱了险。”

他把玩着帏帐上的流苏,自言自语道。

“你那么蠢,被卖了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冷哼道。

他噎住,被我气得几乎要甩帘子走,想了想,又坐下了,对着我笑道:

“朕知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十五岁那年,七子夺嫡,争得头破血流,是你拿出了温家军军符,才让我站稳了脚跟。”

我不语,就听着他说,其实有点后悔,想收回那军符来着。

不过军符在谁手中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从来只听温家人的命令。我要他们臣服谁,他们便臣服于谁。

“朕及冠那年,父皇崩逝,朕继位,也是你一直陪着朕走到现在。”他握住了我的手,接着道,“后来母后殁时,也是你陪着我。温如霜,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我有点想摸摸他的脑袋,担心楚伶仃担心得脑子不好了?我和他能是什么关系?除却帝后夫妻还能是什么?

“温如霜,夫妻之间是需要交心的,需要爱的。”他看着我的眼睛,握紧我的手,目光灼灼道。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瘦弱冠玉如仙童的李临风,小小的,在风里,好奇地望着我,见我哭了,将自己的吃的递给我,跟我说别哭了,跟我说我的父兄是去仙宫了。

初见是美好的,只不过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两个死对头。

“温如霜,你我之间,好像并没有男女之爱。”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也将我从回忆里狠狠拉了出来。

我抽出自己的手,攥紧了拳,指甲一寸寸陷进肉里,内心波涛汹涌,面色却如常,我冷冷一笑道:“是,你我之间只有夫妻之名,并无男女之爱。”

他看着我的冷笑,低眸默了默,良久才道:

“温如霜,朕好不容易有个爱的人。”

我敛了眉,冷声道:“李临风,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不语,似在措辞,又过了良久才道:“温如霜,朕不会废你的后位,扶她上位,但也请你,别伤害她,行么?”

他的面色几乎是祈求,我笑了,我的后位乃先皇亲封,先皇遗诏也特地道明了不可废,他想废便是有违礼法。

他没什么筹码,却不得不为了心上人卑微地来求我,一个皇帝,如此卑微地做这个交易,我只觉得当初真不该答应先皇做他的皇后,更不该将温家军军符交给他。

而今日楚伶仃在我面前突然问的问题,突然的变脸,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说了。

想必说了,他也不会信。

“李临风,色字头上一把刀。”我看着他道。

“是,皇后说的朕会记在心上。”他言辞诚恳,我的心却一寸寸凉下去,我知他肯定没有放在心上。

我阖了阖眸,压下心间的恸意,道:

“李临风,我要个孩子,要个被封太子的孩子。”

“好。”

他难得神色温柔一次,他吹灭了烛火,宫女适时地退了出去。

他埋头在我身上耕耘却始终不肯碰我的唇,床榻的动静有些大,不多时便能听到楚伶仃从外传来的哭声,细细碎碎的。

李临风跟着愣了一下,方想抽身离去,我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怎么,怕她听到伤心?”

他默了,继续耕耘。

到巫山云顶时,黑暗中,我静悄悄地抹去了眼角边的苦涩氤氲。

4

楚伶仃有孕了,且已有了两月,上次她跪在福宁殿哭晕过去后,太医查出来的。

然恰在此时,南境发生战乱,大辞军中有叛军,内忧外患下,南境几要破城,南境是大辞边关的最后一道防线,李临风不得已带兵亲征前往南境,镇住边关。

他走的那天满宫后妃在宫门口相送,他只下马近了两人,前者是楚伶仃,他轻抚她的肚子,柔声叫她放心,像个即将出门砍柴的樵夫,要妻子在家中安心等他回来。

后者是我,他对我说:

“温如霜,朕会守住南境。”

“温如霜,替我照顾好伶仃。”

我假装没有听到后一句话,咬牙笑道:“我父兄用命换来的南境,你若守不住,便不用回来了。”

他僵了一下,低低骂了一句“泼妇”,随后撩袍上马,大喝一声扬鞭远去,远远瞧来,倒颇有几分帝王风采。

而在李临风走后,朝政便交由到了我手里。

昔日七子夺嫡,其他皇叔便是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李临风这个幺儿顺利登上了皇位,如今宫内无太子,李临风又无兄弟。

我平素帮着处理朝政也颇多,便顺势而为由我处理,只不过群臣上朝改为了在御书房议政而已。

我在御书房里对着满桌文书忙得焦头烂额之际,还要收李临风每七日由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大抵是战事如何,他身体如何,最后无一例外地是要我照顾好楚伶仃。

我只觉得头疼,羽暗卫的调查一直没有出结果,我始终不清楚她目的何在,一边不得不防着她,一边却还要护着她,防止后妃毒害皇嗣。

幸而这段时间楚伶仃还算老实,不作什么妖,大抵是李临风不在,作了也没人看。

据我安插在她殿内的宫女来报,她日日都安分得很,饮食方面谨慎细微,也从不出门招惹谁,别人来见更是大门紧闭,唯恐谁对她腹中孩子心怀不轨。

我细想下,也是,她肚里的孩子虽不是李临风的嫡子,虽也不可能成为太子,但大抵,会是李临风最疼爱的孩子吧。

大辞前朝后宫众人就这样安安分分地过了一个月,直到一个月后,楚伶仃来福宁殿求我庇护。

她已有孕三月,小腹有些微微显怀,我着人拿了软垫糕点等物,她靠在软垫上,什么也不肯吃,满脸怯懦地看着我,似有话要说。

她四下环顾福宁殿里的宫女太监,又看看我,我勾唇冷笑,让众人退下。

“你装得不累么?宜妃。”我看着她的眼睛,勾唇讥讽道。

她愣了一下,随后低笑了一声,那满脸的怯懦便随之不见。

“陛下喜欢,妾身便不累。”她素手拿起一块糕点,细细地优雅地往嘴里送。

“本宫在这里面下了红花。”我撑起下巴,看着她,盈盈笑道。

她僵了一下,随后冷哼了一声,继续往嘴里送着,佐了一口茶道:“皇后娘娘定还在疑惑妾为何要提及温大将军吧?”

我冷瞥了她一眼,问:“为何?”

她不答,轻笑一声,眼里满是怜悯的神色瞧着我道:“皇后娘娘一直在查臣妾的身份吧?”

这怜悯的神色让我莫名烦躁。

我眉头瞬敛,站起身来,攥紧她的下巴,从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你什么意思,楚伶仃?”

“查到了么?是查不到,还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你查到呢?”

她轻轻笑起来,眼里满是得意与自信,还有怜悯。

我头顶如一道惊雷劈下,直轰得脑袋一片空白,我一头雾水,却也在她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

是李临风,是李临风一直在阻止我查她的身份,所以无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到。

她眼中的怜悯,是因为李临风对我的隐瞒。

然我才是他的皇后,他的妻。

我瞬时有些脑晕,直想抓着李临风的衣襟问他为什么,然李临风已在南境,我抓不到他,也问不到。

我开口正欲问楚伶仃,她却先一步开口道:“皇后娘娘不必着急,迟早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现在……”

她轻轻一笑,眼里藏着几分神秘,声音越来越小,我恼怒地捏紧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碎的声音,我是将门之后,天生力气大,此刻更因为在怒火上,也没有控制住力道。

她眼里已莹莹有泪,眼底深处却是深深的得意与讥讽,我正欲再逼问。

她却猛地从软垫上往后一跌,直跌在冰凉的地上,大声喊叫道:“求皇后娘娘饶过妾身,妾身只是来求娘娘庇护,娘娘何故要如此对妾身?”

她这一跌直将我跌懵了,她这是要陷害我,可却挑了个李临风不在的时候陷害我,何故?

她守在宫外的宫女很快冲了进来,哭喊着求我传太医,哭喊着小主无事吧。

我心头窝火,直想往她身上踹一脚,正欲抬脚,却见楚伶仃的下身缓缓流出红色的血,她面色凄楚,紧咬下唇。

我忙传了太医,跟着一起来的还有看热闹的宫妃,福宁殿外站了一圈的人。

她才三月的孩子终没有保住,御医诊断道乃食多了红花等物才致使流产。

我想起我说的吓她的话,我着人仔细查了那盘糕点,并无任何红花。

我心中一阵胆寒,她是有备而来,让心腹宫女守在殿外,提前服了红花,在李临风出征之后,拿一个孩子,来陷害我,目的何在?

然此刻更是百口莫辩,殿外站满了宫妃,此前我就让她在福宁殿跪了一天,结下恩怨,而今日她在我宫内流产又该如何解释?

一切似有缘由,但更让我觉得惊恐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是她在牵着我的鼻子走,才走到这一步。

5

我封锁住阖宫上下的消息,将楚伶仃关在她的寝殿内细养,更不允此事传往边境。

旁人怎么认为我不在乎,我也有法子塞住他们的嘴,只要李临风安稳守住南境即可。

等他回来,在他回来前,我再找出证据自证清白即可。

“还没查到么?”

福宁殿里,羽暗卫恭敬地跪在地上。

他摇摇头,不敢抬头看我,我蹲下身,将一封遗旨递到他眼前,耐心道:“看看这个吧,你是先皇授予本宫的暗卫,不是授予李临风的,懂么?”

他看遗旨的瞳孔立时放大,眼里全是震惊,以头伏地颤抖着声音臣服道:“是。”

这封遗旨,是先皇独独给我一人的,没有人知道,连李临风都不知道遗旨里写了什么。

先皇死前拉着我道,这封遗诏,若非万不得已,不得现世。

李临风带着楚伶仃与我走到这一步,我觉得这封遗诏也约莫有面世的必要了。

不过我倒有点好奇,我的羽暗卫,李临风是何时知晓的,又是如何让他倒戈的?

我蹲下身,拍拍他的肩,笑着道:

“你是先皇独授本宫的暗卫,李临风是如何知晓你的存在的?你又是如何敢从本宫这儿倒戈去李临风那儿的,嗯?”

他微微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满额皆是汗,忙扣首道:“是微臣在暗卫营里的师父,查到了微臣的行踪,告知陛下的……陛下后又拿着微臣师父之命来要挟臣下,是臣子愚钝,想着陛下皇后一体,当听陛下的……”

“你倒真是愚钝!”我盈盈笑着,握紧遗诏,拍了拍他的脸,“先皇将你独授予我,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么?”

他擦了擦汗,再次跪地,恭敬道:“是,微臣知晓。”

“你师父的命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命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他头紧贴着地,再不敢言语。

我瞧着有些烦,便入正题道:

“她是什么身份,为何李临风要你隐藏?”

我收回遗诏,细细将遗旨一点一点卷好,正欲封回锦盒里,却听他道:

“她是……”羽暗卫欲言又止,“她是大汐国平威将军之女……”

大汐国?我打开锦盒的手一顿,我记得大汐国在数二十年前就灭国了,何谈什么平威将军?

“娘娘您忘了么?是您的父亲温大将军带着大军灭了大汐,那平威将军乃与温大将军对战的主将……”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了点印象,昔日父亲携兄长四处征战,为大辞打下锦绣江山,只是在与大汐打完一战后,士气大低,他国便在此时攻了南境,而我的父兄也因守南境而战死在南境。

我收好了遗诏,莫名地有些想笑,这样一算,我和楚伶仃还算是世仇了?灭家之仇和灭国之仇。

那一切的疑问便都有了原因,是她摸透了李临风的性格喜好,也摸透了他常年被我压着,被后宫满是心计的宫妃烦着,才伪装出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接近李临风。

后又一步步爬到宫里来,爬到宜妃这个位子,激我罚她,离间我和李临风,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怀上了孩子也不惜利用孩子流产,就为了从内破离我和李临风,以内碎了大辞。

但这还不是让我最惊恐害怕的,让我觉厉的是我不知道她到底给李临风灌了什么迷魂药,让李临风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相信她对他只有一颗真心,不惜来串通我的羽暗卫,向我隐瞒她的身份。

她的怜悯,她的不屑,她的得意,全是因此。

我被这两人,连着羽暗卫三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

我攥着那锦盒,后退几步跌在地上,指甲亦扣在锦盒上陷了过去。

但我顾不及,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窗外春好鸟鸣,我只觉得吵闹至极,闹得我心火翻涌。

我站起身,将锦盒好好放在桌案上,冷眼瞥了瞥窗外鸣叫的鸟,指着羽暗卫道:“你去把那鸟捕了,送去御膳房炖了端给宜妃,就说是李临风给她的,要看着她喝完才能走,懂么?”

“是。”羽暗卫低头不敢看我的眼,颤抖着身子退了出去。

他走后,我才冷笑了一声。

嘴角上扬的时候,我察觉到了自己嘴边的温热苦涩。

可笑至极,此事当真可笑至极……

6

我带着嬷嬷宫女羽暗卫等人到楚伶仃的寝殿里时,她正靠在贵妃椅上细细饮着汤。

“好喝么,楚伶仃?”我笑盈盈地问她。

她大抵是第一次见我带着这么多人,有些惊慌,但眼光落到羽暗卫上时已定了下来。

她大抵是以为羽暗卫还是会因李临风护着她,她冲我扬眉笑道,“陛下吩咐人煮给妾的乳鸽汤,当然好喝,不过皇后娘娘,您想好怎么跟陛下解释妾的小产了么?”

这个蠢货!我心中只觉好笑,她当真以为什么事都在她的把控之内。

不过也是,如若没有先皇的那封遗旨,没有羽暗卫亲口道出的真相,只怕我才是那个蠢货!

“这是本宫福宁殿里的鸟,本宫嫌它吵,就让御膳房炖了给你,至于什么鸟,本宫也没看清,可能麻雀,可能布谷,也可能……是鸩鸟。”

她一僵,霎时就将那碗汤泼了出去,站起来问我:“温如霜,你什么意思?你想害死我?”

“你猜对了。”我扬了扬眉,拍了拍手,嬷嬷适时递上三物:匕首,鸩酒,白绫。

我早说过,要除了她。知道了她的身份,李临风又不在,此刻难道不是除掉她的最佳时机?

一个宫妃,一个怀孕的宫妃,在宫中什么样的死法都可以编排,即使她是李临风的心上人,为了大辞,为了李临风,更为了我自己,这条隐藏的狼还是尽早除掉的好。

“选一个吧。”我将那三样推到她眼前,她满眼都是惶恐,已有泪掉出来,不停地往后退,求救般看向羽暗卫,她竟还以为羽暗卫会因为李临风而护着她。

我懒懒掀了掀眼皮,看着她挣扎。

“温如霜,你谋害皇嗣在先,如今又谋害宫妃,温如霜,你怎么敢?!”她一把推开那三样东西,就要往外跑,嬷嬷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羽暗卫也立在一旁不曾动。

我蹲身捡起匕首,拔开刀鞘,刀锋凛冽对准她白皙的脖子,我笑着道:“就这个吧,本宫替你选了。”

“温如霜!”殿门被猛地推开,我的笑容滞在脸上,我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我不敢置信地回头。

一个身着银甲的风尘仆仆的人立在殿外,是李临风。

7

“温如霜,这就是你说的替朕护好伶仃?”李临风满脸余怒地瞧着我,一双铁拳攥得死紧,手中的长剑直指向我,“你的庇护,就是使她小产,杀了她?”

“陛下……”楚伶仃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李临风好好地将人接住。

我只觉一道惊雷劈下,生生将我劈个外焦里嫩,劈成了傻子,他从哪儿来的这些消息?羽暗卫告诉他的,还是楚伶仃预感我会杀她让他从南境回来?

然无论结果,他从南境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从南境回来的?”我问。

“七日前,有傅将军在守。”他答。

七日前,楚伶仃于十日前小产,白鸽飞往边境恰好需要三天,也就是说,李临风方接到她小产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从边境赶了回来。

就为了个女人,为了个丧国丧家之女,弃边境十万大军不顾,弃我父兄以命守下的南境不顾。

若是敌军知我大辞皇帝为了个亡国女连夜奔走,若我国将士知他如此,军心又当如何?

“李临风。”我看着他,目光如炬,冷冷开口,“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朕知。”他护好她,答,“这是朕与她之间的事,皇后何必过问?”

“那你可知她在离间你我?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可知那晚是她故意激我才使我罚的她?!”

我压下心头的怒意,一步步靠前,质问着他。

他手中指着我的长剑已有些颤抖。

“朕……”我瞧着李临风垂下眼眸,良久不语。

然正是这种沉默使得我已知道了答案。

“啪”的一声脆响,大殿内,众目睽睽之下,他挨了我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跟着而来的是我的质问:“为什么?”

他不答,空气中长久的凝滞令众人不敢说一句话,大殿内寂静无声。

“你为什么?你明明知道那是她的挑拨,她的离间,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顺着她?李临风,你告诉我,为什么?!”

寂静中,我听到自己带有哭腔的嘶吼质问。

李临风持剑的手已抖了起来,那把剑被彻底地丢在了地上,剑声,质问声交错后,便是无尽的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是他的回答。

“温如霜,我没有法子不顺着她……”李临风将人护在怀里,眼里是难掩的悲痛,“温如霜,你没有爱过一个人吧?”

然而这个回答,换来的是更长的沉默。

我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我想起昔日被我欺负哭的某人,与我拌嘴的某人,与我在福宁殿互丢石子的某人。

可能吧,可能我没有爱过一个人。

但这个问题如今重要么?

难道就因为他的爱,要抛下南境十万将士?

那我父兄的命算什么?南境若败,那十万将士的命又算什么?大辞百姓的命又算什么?!

他也配?他李临风也配我昔日的情谊,他也配当大辞的皇帝?

我冷冷扬唇,将泪由下往上抹去了痕迹,眼里满是讥讽,道:“李临风,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亡国女人,你抛下南境十万将士。李临风,你所谓的爱,就是你连江山都不要了么?”

满殿哗然,李临风直直将我看着,良久才道:“温如霜,你不懂爱,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爱!南境有傅将军在守,朕回来也是权宜之计,伶仃若没有小产,朕又怎会……”

“够了!你可知她小产是她自己跌的用来陷害我的?”我打断他的话,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在嘴里,“你又可知若敌军知你因女人回城当如何?我军若知军心又当如何?!”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眼眸低垂。

我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好累,身心俱疲。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与他出宫,他傻傻的被人贩子拐走不知所措的模样,我突然想起我豆蔻少年时我们一起去战场看我父兄打仗,他怕得缩在军营里的模样。

我倏地明白了为何先帝会下一道不允废后的遗诏,又为何会给我一道暗诏。

李临风,根本就不适合为皇室子。

“如霜,朕……朕会回去,朕会回南境,但伶仃……”

李临风开口,支支吾吾地还欲说些什么。

但比他唇启得更快的,是殿外他的随身士兵捧着一纸布条传来的急报:“陛下——南境加急快报,敌军不知从何得知您已离南境,趁夜突袭,我军不敌,南境将崩。”

他倏地跌坐在地,怔怔地不知所措:“怎会……怎会……朕走前南境还一派安然……”

楚伶仃轻轻笑起来,抚了抚掌,扬唇道:“好啊,好……”

她眼里再也半分楚楚可怜,全是冷厉与得意,直瞧得李临风心惊。

“不是你,伶仃,不是你对不对?”李临风抓着她的手,满脸质疑,声音颤抖地问道,“不是你,你虽任性,虽有些小心思,但你同朕说过,你没了国没了家,也不会去害别人失国失家的……”

楚伶仃不语,那双手在他手里也没有挣扎。

我冷眼看着一切,看着李临风的惊慌失措,看着楚伶仃目的达成的冷笑。

李临风比之楚伶仃更像是垂死挣扎的人,他张张嘴,眼里满是无助,看了看我,也看了看楚伶仃,还欲说些什么。

他方要开口,歘的一声,一柄长剑和一支细簪刺向了他,一个刺在他心口,一个刺在了他脖颈处。

方才寂静无声的大殿霎时喧闹如雷,满殿太监宫女惊呼着叫太医,长剑的主人和细簪的主人双眼猩红,相对而视。

殿外风吹铃动,殿内剑拔弩张。

长剑的主人脸上泪迹已干,眼里全是失望与寒凉。

簪子的主人满脸泪痕,却也满眼恨意,冷冷盯着他。

前者,是我。后者,则是楚伶仃。

她的目的已然达到,让我,让我这个温大将军的独女,与大辞的皇帝互相厮杀,让南境崩塌,让大辞分崩离析,然事实的真相于她而言,已不重要了。

如今于我而言,也已不重要了。

8

“子熙若不政,可另立新皇,予如霜垂帘听政。”

羽暗卫适时地奉上那锦盒,打开,念着遗诏上的话。

子熙乃李临风的字,这遗诏,已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

先皇当然知他的幺儿是哪种的性格,哪样的人,皇家重长子,百姓宠幺儿,但偏偏这幺儿是先皇后遗孤,先皇便不重长子重幺儿,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李临风,宠着护着,见不着一点风雨。

只是不曾经历过风雨的雄鹰便不是鹰,连只鸡都不如。

先皇在崩前还想着该如何安护好李临风,怕他糊涂废了我的后位,便立下了那样一道遗诏。

只是最后还是觉得大辞江山较之更为重吧,便在临死前将这遗诏交给了我,以防大辞国破,另立新主。

我抚了抚肚子,这个孩子来的也却是时候。

李临风一脸不可置信地将我瞧着,复又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楚伶仃。

“为……什么……”他艰难开口,满口是血地问楚伶仃。

楚伶仃满脸都是泪,她伏在地上,道:“李临风,是我骗了你……”

“是我骗了你,是我摸清了你不喜满腹心机的人,便装成了身心清白接近你,是我后来又故意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我怕你查出来,便告诉你让你信任我,那个孩子,也是我自己跌的,为了让你从南境回来……”

“敌军知你从南境回来的消息,也是我……”

她无助的捂住脸,脸伏在地上,泪便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

“我没有办法……李临风,我没有办法不去恨你……不去恨温如霜,不去恨你们大辞……

我的国,我的家,皆因你们而失,我在大辞流浪,我被人伢子卖到青楼,我为了温饱与狗夺食……

我怎能不恨,怎能不去恨你们?!”

她哀痛万分,却一字字、一句句地直刺在李临风心口,这些话,远比那根细簪更伤人。

我看着李临风,他满脸都是血,也满脸都是泪,他已无力地强撑着自己站着。

“李临风,我与你之间隔着家仇国恨,是我,是我有负你的深情……是我……对不住你……”

我头一次见楚伶仃哭得如此动情,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她哭得如此真,真到我分不清真与假。

李临风听此,笑了,笑得满脸都是血和泪。

他捂着腹部,身边无一人,他似是知自己光景不长,在最后一刻似要问出心中所有疑问。

他复又转头,怔怔将我瞧着,一口血一个字,断断续续问着我:

“皇……如霜……你可有……爱过朕?”

我看了看他,亦看了看被嬷嬷押起来的楚伶仃,我想起初见时那个干净的孩子,我想起那个说我是胖老虎的孩子,我想起那个总被我欺负哭的李临风。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亦看着我。

我蓦地想起他为了楚伶仃来找我谈心,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的问题。

“温如霜,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温如霜,夫妻之间是需要交心的,需要爱的。”

“温如霜,你我之间,好像并没有男女之爱。”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死前,要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不问那个为了报仇一步步接近他最后杀了他的楚伶仃。

为什么?我怔在原地,久久无言,我好像知道答案,但这答案,已迟了。

太迟了,从我冷冰冰地对李临风说出“你我之间只有夫妻之名,并无男女之爱时”,就已经迟了。

风吹窗棂,将人也吹得清醒。

我强撑着一抹笑,回道:“这个问题还重要吗,我的皇帝陛下?”

他阖了阖眸,眼睫轻颤,随后在我预料中倒了下去。

满殿宫人瞬时跪地惊呼:“陛下……”

“住嘴!谁都不准喊!”我逼回自己眼里的泪意,厉声道。

大殿内瞬时鸦雀无声,众人以头伏地。

“要敌军再知我大辞皇帝不仅为个女人东奔西走,还被此女杀了吗?”

四下无一人敢言语。

“封锁消息,陛下崩逝之事不可传往边关,更不可传到敌军耳朵里,谁敢透露一个字,本宫诛他九族!”

“你,去找个与陛下身形相仿的人,明日要他戴斗笠上朝。”

“是。”羽暗卫恭敬道,四下众人吓得无一人敢出声。

“那南境……”羽暗卫支吾道。

“本宫亲自去守!”

“传一封急报给傅将军,给守南境的将士,本宫,大辞皇后,先温大将军温道之后,温家军家主,将替换陛下,快马加鞭赶往南境,共御外敌。”

“是。”羽暗卫接令,欲外出拟旨。

我看了看满殿惶恐的宫女太监,细细想了想,示意他附耳过来道:“今日知此事的,还是别留活口罢……”

“是。”他低头,亦不敢言语,恭敬退下。

9

李临风的尸体很快有宫人抬了出去,楚伶仃也被人押了下去。

“温如霜,你好手段。”临走前,楚伶仃咬牙看着我道。

我笑笑,不置可否。

那封早就被我偷偷看过的暗诏,那些帮李临风打理朝政的时日,那个用庇护楚伶仃为筹码换来的孩子,那在李临风守南境时的垂帘听政,以及,在最后失望至极刺了李临风一剑……

这一切的一切,有我的私心野心作祟,更是李临风的行不配位,及他的昏庸而致使的结局。

如若他不从南境回来,不为了楚伶仃,弃十万大军不顾,弃我父兄守下的江山不顾,我没想过走这一步棋。

“你很可怜,温如霜,没有人爱你。”楚伶仃讥讽地看着我。

我亦笑笑,不置一词,冷眼看着她被侍卫带下去。

曾有一人也许爱过我,只是在试探了以为我不爱他之后,转身去爱了别人。

只是可惜,他爱的这两个人,最终都没给他一个好结局。

那,就当没有人爱过我吧。

没有人爱我。

大殿之内瞬时干干净净无一人,只余满地的鲜血。

尘埃落定,风过无声。

我莞尔,尝到了自己嘴边温热辛涩的泪。

10

大辞后史。

南境大捷,谁能想到,前温大将军温道之女,大辞皇后竟在怀着太子之时带兵御敌,最终竟还大获全胜。

而当凯旋的号角吹回大辞皇城内时,陛下因病而崩。

皇后温如霜不得已怀着太子上朝,后太子降世,遵前皇后温如霜为太后,太子为明德皇帝,把控朝政。

因新皇年幼,群臣荐太后垂帘听政,辅佐新皇。(作品名:皇后难当,作者:慕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