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太子府待了数日任何名分,只因他是太子,她是妓女

她在太子府待了数日任何名分,只因他是太子,她是妓女

1

大祁三十五年春,敌国金入侵良久,战乱持久,百万战士战死沙场,在边境被击溃,守城一退再退,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大祁皇城长安城内,繁华如旧,荒唐如旧,赌馆里一众纨绔子弟竟以边将能否守住城为赌,长安城内最大的青楼朱紫楼夜晚依旧灯火长明,来客不止。

而今夜,则是朱紫楼最热闹的一晚,就连楼外都站满了人,纷纷都仰着头往上看。

只见朱紫楼的楼顶阁楼上,站着个乌发红衣的女子,轻摇团扇,凤眸红唇,勾唇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三千两,秦公子叫价三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若没有……”

阁楼之下的正厅内,一众皇亲贵族,文人雅客观坐其中,纷纷在此竞争朱紫楼花魁柳师儿的初夜,而最高价竟达到了三千两,一时之间无人敢再加价。

朱紫楼的龟公正要敲定人选,不妨被一人打断。

“且慢……”众人抬眸去看,只见是柳师儿身边的丫鬟低身福了福礼道,“我家姑娘说了,要想得到她,可不只有银子才行,还需胸中有点墨水。”

竞拍被打断,在座众人竟无一人敢蜚语。不仅因为柳师儿是长安第一名妓,更是因为她虽为妓,却总捐了大量银两去援助边关将士。

众人虽觊觎她的美貌,却在心底对她有一份尊敬。

那丫鬟拍了拍手,只见从顶楼雅阁飘下来一条长幅,上书:烟沿艳檐烟燕眼。

那丫鬟指着这长幅接着道,“能在一炷香内对出这句联的,纵是身无分文,我家姑娘也愿给,若对不出,三千两银子我家姑娘也瞧不上。”

方说完这句,阁楼内便燃起了一炷香。

众人看着这条长幅,又看看楼阁上眉眼妩媚的柳师儿,纷纷兴奋起来,开始想下联,不过只兴奋了一会儿就歇了这股劲儿。

烟沿艳檐烟燕眼,这句联的意思能看懂,可就是太难了,七个字,一个音,每个字所表达的词意还不相同,一炷香时间,谁能对的出来。

众人正懊恼之际,不妨有一人举了手高喊道,“雾舞骛坞雾吾屋。”

众人惊呆了,忙寻着声去看,柳师儿也看了过去。

只见二楼雅座中,一身着素袍的人持着白纸站了出来,那白纸上写的正是他对出的下联。

众人将这下联与那长幅上联一较,词贴意合,巧妙至极,不禁令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柳师儿见此不禁凤眼上扬,勾了勾唇,轻笑道,“就是他了。”

2

朱紫楼柳师儿的厢房内燃了炉极雅致的杜衡,风吹帘动,烛光昏黄下,镜中人的脸是极精致的,妩媚妖冶,只是眉间微蹙,略显愁容。

“姑娘,客人来了。”巧儿在屋外敲门道。

“知道了。”柳师儿回了回神,勾了勾唇,蹙眉平展,嘴角一勾,换上平常笑的最多的妩媚面孔,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门外早早有人在等,是方才在楼中对出她上联的人。

这人近了见她,不知是被她的容貌惊艳到了还是如何,立在门口呆愣愣的瞧着她,就像只呆鹅,引得柳师儿不禁掩面笑出了声。

叶逢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只好拱手赔礼道,“小生失礼了,实在抱歉……”

“无妨。”柳师儿亦福了福身,眉眼上挑,如玉的食指一勾,就去拉他腰间的衣带。

岂料那人一下就涨红了脸,忙按住她的手道,“姑娘误会了,姑娘艳名天下,诗词歌赋方面也是一绝,小生此次前来,只为与姑娘一论诗词。”

听此,柳师儿诧异的笑了笑,这呆鹅的眼里似有浩瀚星河滚动,看着她的眼神真诚又炽烈。

长安名妓柳师儿,其容貌艳绝天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方面亦是一绝,入朱紫楼后不久作《峨眉赋》惊绝世人。

只是后来她越长越开,越来越美,也鲜少作词,这份才名便被埋没在艳名之下。

如今突有一人对出了她的联句,且此次前来,不为欢爱,只为与她一论诗词,诧异之余,柳师儿心间还有抹异样之感划过。

她不禁鼻尖一酸,却还是嘴角一勾,将这抹酸涩压了下去,将人请了进来。

天间星河流转,夜里风凉如水,两人就着一壶好酒,一炉杜衡,从前朝聊到今朝,从诗仙谈到诗鬼,从婉约词论到豪放词,直聊到半夜,两人双双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这厢房里才没了动静。

等到柳师儿醒来时,她衣物完好的躺在床榻,而他早已离去,当真一个君子坦荡荡。

几天后,柳师儿收到了一封信,这信是叶逢春托人送来的。

信里除了信纸,还有幅宣纸,信纸里写的是他这几日陪同词友出门踏青,宣纸上画的则是长安景,桃花流水,美不胜收。

纸上又令提了句诗:“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遍看长安花,不似卿卿好。”

这里的卿卿写的是谁自不必说,柳师儿看此情笺,也只展眉笑了笑,将燃着杜衡的炉盖掀开,将信笺丢进了炉子里,风月场里的情爱何时能当的了真。

香炉里燃的是香,这信笺丢进去燃的也慢,柳师儿望着缕缕升烟的香炉出了神,眉间蹙着,犹犹豫豫间,终是又打开了炉盖,将那封未燃尽的信笺拿了出来。

好好拍了灰,存进了首饰盒里。

3

“姑娘,你又任性了。”巧儿端了晚膳进来,将晚膳放置她面前,又去拿了梳子等物伺候她沐浴。

是的,她又任性了。

别的姑娘进了青楼,只想着拿钱赎身,或是存着钱。

偏她要么不要钱,独立了不同的规矩入她眼,要么便拿了钱去救济穷人或是边关将士。

好似她忘了,她原也是有路要走的,赎了己身走出朱紫楼,走出长安,回到江南,回到那个竹径通幽处,山光谭影斑的姑苏。

她本不姓柳,也不叫柳师儿,她真正的名字,唤陈师师。

若非战乱,她不会流落到长安,也不会没有了家。

她家中算不得多富贵,温饱之余还能养几个小厮丫鬟,可她偏偏天姿聪颖,七岁时对着一轮孤月便能吟出一首雅诗来。

后又遇一讨水喝的道士见了她,道她天命不凡,命中有贵,若丁字不识,这天命便会被埋没。

于是爹娘便辞退了几个奴仆,只留了一个用的久的李叔,后又卖了些家当,将她送进了书院。

她也不负众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占得一头彩,十三岁时已成为整个江南小有名气的才女。

可偏是这份才名艳名让一群山匪惦记上了她,还连累了整个书院的人。

那时正逢边疆战乱,金人扰的边境不得安生,一群山匪趁此乱上添乱,在姑苏横行霸道,闻她才名不浅,便入了书院洗劫一空,还将她抢入了山寨。

幸而那时得一少侠相救,他剿了山匪,还亲自将她送下了山,山下李叔正焦急的牵着马车等着她。

她下书院,向来是李叔来接她的。

可这次,李叔并没有将马车行到陈府,而是行到了一间破落屋子里。

这期间,他曾道马车内有马蹄糕,是夫人做的,怕她下了书院饿了肚子,便让他带了些来。

柳师儿恰巧有些饿,李叔又是家中用了十几年的老人,马蹄糕也是阿娘做的熟悉的味道,她没有什么防备心,便吃了下去。

哪知不过多久便无端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在一间破落屋子里,身上已被绳子绑的死紧,她刚要挣扎,便又来了两人,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

再醒来,已是在朱紫楼里,李叔将她卖给了那两人,那两人又将她运到长安,卖进了朱紫楼里。

她起初想逃,但青楼里,总有的是手段让她逃不了,或刑或毒。

她难得才凭自己的本事走到如今的身价,整个朱紫楼都要靠她吃饭,谁也不敢妄动她。

却总任性的攒不了赎身的钱,要么捐了,要么便是如那晚那样反而赔了钱。

回江南的路,当真漫漫长。

4

自那晚后,叶逢春便成了这朱紫楼的常客,出去踏春郊游也不忘给她写信作画。

而他作的最后一副画,题的最后一首诗,则是金兵入侵图,诗则是向她诉衷肠恨满腔才华不得报国之意。

叶逢春乃寒门之子,寒门之子生来就与功名利禄沾不上边,柳师儿不禁动了丝攒银子的心思。

山河破碎,他壮志未酬,若能以钱易官,也是好的。

久不待客后,柳师儿再度接待了一名客人。

自那晚后,她虽在众人眼中已非处子之身,可却也因那句联再度闻名天下,身价不减。

厢房的门被推开,这次却是早早有人在里等,那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却自端得一丝威威不可触之意,嘴唇紧抿,双眉也是敛着的。

此刻正看着桌上那幅金兵入侵图出神,柳师儿心中纳闷,这画明明她收了起来,怎会被这人拿在手里,难道他私自翻了她的东西。

可见这人眉头紧锁,柳师儿不敢多想,嘴角一勾,已是万种风情,“恕妾来迟……”

那人这才从画里抬起头,神思才出画,便又入画,他仿佛见了她也不禁怔在原地。

常年读书作词令她的身上有股女词人的温婉之气,可又因身处青楼,染尽红尘,妩媚妖冶也被她拿捏的恰到好处,如今看来如牡丹仙子坠入人间,又洁又媚。

饶是东宫佳丽无数的赵徽苍也不禁心微微动了动,柳师儿这女子的大名他早有耳闻,处子之夜不要白银三千,只要能对出她句联即可,又陆续捐了数万两白银至边关。

这样的女子,赵徽苍实在有些好奇,便趁着出城办事之际进了朱紫楼,也砸了千两白银来见她。

而更令他好奇的,是桌上这幅金兵入侵图。

“这可是你画的?”赵徽苍问。

柳师儿摇摇头,这人虽坐于桌案间,眼神里却有股天生的睥睨。

“是妾的一位好友画了赠与妾的。”柳师儿如实道。

倒更引来赵徽苍的好奇,他笑了笑道,“可是那位能对出你下联的人?”

柳师儿点了点头,那人便又笑了,笑的爽朗,似是什么烦心事解开了一般。

“姑娘当真与众不同……”赵徽苍倒了杯酒,敬她,柳师儿接了饮过,也回敬了一杯回去。

夜色朦胧,借着酒意,柳师儿勾了他腰间的衣带,而他眼眸一暗,已抱起他往床榻走去。

花费千两所求为何自不必说,柳师儿也有自己的目的,当下便是红鸾帐里,巫山云雨。

只是那人的身下物方进去一点儿,柳师儿便疼的掉了眼泪。

赵徽苍微惊,便停了下来问,“他没动过你?”

柳师儿含泪点头,眉头微蹙,分明是痛苦的,却因在红鸾帐里,她眉尾又有些红,无端添了几分艳丽,更令人欲罢不能。

偏偏他停了下来,轻柔的给她拭了拭泪,将她拥在怀里道,“也罢,你疼便不要了。”

这人原也是个谦谦君子,柳师儿的泪停在脸颊上,心中莫名的有些庆幸,她虽被卖进了朱紫楼,受尽苦楚,却遇上了叶逢春,现在又遇上了这样好的人,当真老天眷顾。

5

长安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细雨,已是入秋的季候。

柳师儿隔三差五便会收到赵徽苍送来的东西,或是绫罗绸缎,或是金钗玉环,甚至会听到一些传闻,传闻赵徽苍是太子。

柳师儿听到传闻时特意去看了看他送的金钗,做工精细,金钗内里还印了道宫纹,倒是与传闻合上了。

只是这些她都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她筹好了银子,也做好了给叶逢春花钱买官的准备,只是为何叶逢春迟迟再没有来朱紫楼,也再没有托人给她送过书信。

那金兵入侵图,是最后一封。

直到,她听到了赵徽苍招了几名门客于太子府,直到她看到巧儿脖子上无缘无故出现的红痕。

太子府必经之路的朱雀街上,柳师儿挟着巧儿早早在等,在天黑之际果然等到了从里出来的叶逢春。

她记得初见他时,他眉宇间有少年意气,谈诗论词也颇有一番见解,如今看来,全是得意洋洋与自诩其才。

她那明明藏好了的金兵入侵图为何会在赵徽宗在时出现在桌案上,他又为何自赵徽苍见过她之后不再见她,连封书信也无,巧儿为何总不见了踪影,脖子上又现了红痕。

这些肮脏破落事她不想去细想,只狭着巧儿在街上堵他,他脸色一僵,柳师儿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虽为妓,却也有自己的骄傲和不容触碰的底线。

夜色良好,月光柔柔,印着巧儿惨白的脸,也印着柳师儿的明眸皓齿,她勾了勾唇,笑道:

“公子何必费尽心机将妾也牵扯进去,公子若想要巧儿,妾定当成全,公子若想得太子赏识,也不必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真金自会发光,若是废铁,费尽心机也成不了真金。”

“柳娘,我……”

她眉眼带笑,却尽是嘲讽,朱唇轻启吐出一番话呛的叶逢春找不到解释的理由。

本也是没有理由的,对于她,他是心动,可更令他心动的,是这乱世里的权,是他向往的尊荣。

可他出生寒门,如何能接触的到太子?于是便诱惑了巧儿,设计了这样的一出戏,他无从辩驳。

“这是公子的画,本也不该给妾的,妾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柳师儿指着巧儿手里捧着的匣子道。

那匣子里装的,全是他给她的信和画。

说罢,柳师儿便转了身欲走,后边巧儿遇跟上来,却被她喝止,“我已替你赎了身,从今以后,你不必跟着我了。”

巧儿便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掉下两行泪,她本是要饿死的乞儿,是她将她带进朱紫楼里,给了她饭吃。

长街悠长,长夜寂静,朱紫楼的轿子已在街尾等候多时。

柳师儿进了轿子,掀开车帘,怔怔的看着这尚且繁华的长安落了泪。

被骗被利用,一腔痴情,终究错付,亏她还准备了买官的钱。

如今这钱,不用买官,也该起别的作用。

她可赎身,回江南,回到自己心心念念良久的江南,多年来身如浮萍漂泊,她太想家了,想爹爹娘亲,想姑苏深处的江南好景。

6

但她最终还是没回成。

金兵动荡的越来越厉害,已破了好几座城,许多地方已封了城。

而且赵徽苍似乎是挺喜欢他的,因着他是太子的缘故,纵使她银子再多,老鸨也始终拖着不愿给她赎身。

赵徽苍似是为她找了迷,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她朱紫楼里跑,不顾太子的身份,不顾朝野的议论。

但每次来,他都不会碰她,而是跟她闲聊。

不同于叶逢春,只谈风雅之事。

他会跟她说他曾周游列国的趣事儿,同她谈他披甲上战场里的刀光剑影,东宫争权的阴谋诡谲。

他似将她当知己,但他看她的眼神总如一潭深泉,里面有浓浓的情意,也有她猜不透的东西。

柳师儿无暇顾及这些,也不想去猜,一个叶逢春已将她的心牢牢封了起来,壁垒森严,轻易不可破。

偏偏赵徽苍像条蛇,拼命的往她心里钻。

他会带她去骑马,教她如何驯服最烈的马。带她打猎,教她射箭。带她去长安城的摘星楼看满天星辰,然后在漫天流萤里轻柔的吻了她。

这一切美的像个梦,实在太不真实。

柳师儿偶尔会奢望的幻想自己是个官家小姐,可能某天要奉旨入宫嫁给赵徽苍,哪怕为妾也好。

但一想到交心给叶逢春的下场,柳师儿便停了这痴想,再度将心封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她心里封起来的壁垒,已被赵徽苍击出了裂缝。

而使这裂缝彻底破开的,是长安城里的传闻,传闻太子想要赎她为太子妃,这传闻据说是东宫宫女传出来的。

听此传闻时,柳师儿只笑笑,并不当真,心中却有股莫名的希冀,直到赵徽苍再度来找她——

朱紫楼下,他的小厮抬了两个大箱子在楼下等候。

秋光稀薄,朱紫楼旁的一颗桂花树飘着清香,他站在斑驳树影下,周身似渡了层光,仰头抬眸道,“师儿。”

柳师儿正在厢房中看着小人书,听到他的声音忙开窗,见果然是他,心中有些欣喜的往楼下走。

两个大箱子早就被小厮抬进了老鸨房中,赵徽苍执着她的手,跟着来到老鸨厢房里。

柳师儿的心跳的飞快,两个宝箱打开,竟都堆满了白银。

赵徽苍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细心理好,目光灼灼看着她道,“师儿,陪我回太子府可好?”

这算是应了传闻的前半段,他来赎她了。

柳师儿启唇欲笑,嘴角一弯却落下两行泪。

赵徽苍却宠溺的笑了,将她拥进怀里,拭了拭她的泪道,“哭什么,小师儿。”

像哄小孩子似的,柳师儿抵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回了一句,“好。”

7

柳师儿终于传闻中那般进了太子府,但是,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偏门。

她在太子府待了数日,也始终以好友身份自居,他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只因,他是太子,她是妓女。

月正圆,赵徽苍带着丝轻薄酒气入了柳师儿的小居。

他好似刚从宫里回来,身上披了点秋夜的寒。

柳师儿方开门,赵徽苍就紧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他颈窝颓然道,“师儿,孤好累啊……”

柳师儿分明感觉颈窝湿了一片。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孤,孤这自称,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可用,却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独。

柳师儿不懂皇宫里的那些阴谋诡谲,只得回抱紧他,轻声安慰道,“妾会陪着殿下的……”

赵徽苍自她颈窝里抬起头,忽然很认真的看着她道,“师儿,你想不想回江南?”

柳师儿一时之间有些错愕,他如何知道自己想回江南的?可一想到他太子的身份,便释然了。

柳师儿点点头,赵徽苍眼里便染了丝笑意,似春水桃花,“我带你回江南可好?”

柳师儿更惊愕了,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是一直想着回江南,可如此没有征兆之下,难免突兀。

然而更令柳师儿惊愕的是赵徽苍接下来的话,他道:

“师儿,你答应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带你回江南,可好?”

柳师儿眉毛微蹙,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慌乱,她启唇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何事?”

赵徽苍垂眸,似有些回避她的眼神,沉默良久,才道,“天下大乱,金兵入侵,孤想领兵出战,但父皇却不信任孤,予孤兵符……”

剩下的话不必言明,柳师儿会懂。她也终于能懂为何他得知她是处子时,亦不碰她,她以为是他怜惜她,不想强迫她,原来是为了这么个荒唐的缘由。

只是他的戏做的实在太好,那些传闻传的太真,初夜时他眼里的怜惜也太真,赎身时他牵着她出朱紫楼的手太暖,摘星楼上的那个吻太轻柔。

机关算尽,步步经营后的一切如梦一般美好,只是到底是梦,有碎的一天。

秋夜的风是真寒啊,将她的一颗心都吹的冷冷的,凄凉凄凉。

柳师儿扬唇笑笑道,“太子殿下高估妾了,妾只是个妓女,风月场里卖身拿钱的下贱货,左右不了国家大事。”

她是笑着的,但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偏她咬牙忍着不掉下来。

这一个两个的,接近她,欺骗她,利用她。

也是,谁让她天生微贱,是个妓女呢,但堂堂太子竟想用她这个妓女来左右国家大事,她何德何能啊……

“赎身的钱妾会还给太子殿下,在殿下府里住的久了,打扰太子殿下了。”

柳师儿紧紧咬着下唇,头也没敢回的拔腿就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两行泪才敢从眼眶里掉下来。

方走到这小居门口,却听赵徽苍在后面冷着声道,“姑苏寒山寺下,柳影街尾,是师儿的家吧?孤偶游江南,见过二老。”

柳师儿顿住了脚步,月光清冷,映着她脸颊上凝滞的泪。

8

宵禁后的长安,已渐渐下了小雪。

柳师儿端坐在一座轿子内,前方骑着白马引着这座轿辇的,是赵徽苍。

她曾经妄想过,她穿着嫁衣坐在轿子里,前方是骑着白马穿着喜袍的他,她曾经妄想过嫁给他,哪怕为妾也好。

却不想如今这副局面的缘由是他要将她送进宫里,献给自己的父皇。

天下最荒唐的事儿莫过如此!

柳师儿的脸已由妆娘精细的化过,眉若细柳,眼尾微红,粉黛红唇,看起来既可怜又无端生了丝妩媚,媚眼如丝大抵指的就是如此。

她穿着海棠红色的衣裙,衬的肌肤嫩白如玉,衣裙腰间还心机的开了点缝,露出了那不盈一握的袅袅细腰。

这一切都是赵徽苍的安排,柳师儿握紧了拳,双眸轻阖,泪便从眼尾滑落,她摊开手,泪便滑落到手中,落到一颗沉甸甸的金石上。

这本是她想赎了身回长安的钱,赵徽苍给她赎了身后,她攒的钱太细碎不好带着,便换成了一颗金石。

只是这金石似才被挖出来不久,也没熔磨,还尚有锋利的棱角,被柳师儿拿在手中握得紧了,已将手划了道口子,流出点血来,融着她滴下来的泪。

当初要是早点回江南就好了,早点赎身,便不会有这么多事。

柳师儿无助的捂住脸,泪便从指缝溢出,为何自己总要那么任性,为何要拿钱去援助边关战士,而自己却陷入这万军之主的囹圄计里,实在可笑!

也许是为了反驳杜牧的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吧,也许是因为战乱封城,她别无他法。

但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柳师儿自己知道。

到底是李叔卖了她,还是……还是爹娘卖了她,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去细想……

她虽有家,却不敢回,她怕当年那马车里她吃的马蹄糕里的蒙汗药是她娘亲手放下的,更怕如此妓名辱没门楣。

于是她总是心里心心念念着江南,却又不敢真的赎了身回去。

以至于浑浑噩噩,走到如今这一步,当真是,作茧自缚了。

9

轿辇缓缓行在长安街上,雪渐渐有下大的趋势,柳絮似的,绵绵飘在这座寂静无声的长安城里。

夜黑风高,黑暗中却好似无端现了几道黑影,有人低语交流的声音,听在耳里却分外奇怪,不似长安官话。

紧接着,黑影越来越多。

“是他,大祁太子!”

“太子?杀了他!”

随着这一声声起,黑影越来越多,有百姓闻声醒了点烛去看,只见整个长安街道已不知何时站满了身披铠甲的金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进的城。

一时之间已宵禁的长安瞬间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依次点灯又熄灯,接着吵嚷起来,纷纷收拾细软奔逃。

谁能想到,金军已进了皇城长安。

而太子赵徽苍,在听到那声“杀了太子”时早已驾马奔往了皇宫,全然顾不上还在轿辇中的柳师儿,而轿夫也早已不知所踪,余柳师儿握着金子紧张胆怯的待在轿子里不敢动。

突然,一柄雪亮的刀挑开了轿帘,映入眼帘的是个戴着毡帽的猥琐金人面孔。

只听那人对着另一人恭敬道,“头儿,是个女人,这模样瞧着,像是大祁第一妓女。”

“妓女?”那领头的似来了点兴趣,伸手欲将她拉出来。

柳师儿百般挣扎,却耐不住那人力气大,正要被拉出来时,一支长箭歘的一声穿风而来,正定在那人手腕上,那人疼的立即松了手。

柳师儿慌乱之下,忙从轿侧钻了出来,幸而她瘦,又娇小,这轿子为了进宫体面,也大,刚巧就能钻出来。

她方钻出来,身后的金兵便想伸手抓住她,方一伸手,便纷纷被射来的几支箭穿了胸,但只看到射来的箭,却看不到箭的出处,可想而知这射箭之人的手力是有多大。

众金兵一下慌乱起来,柳师儿便趁着这乱的空隙拼命的逃跑。

身后还有人欲追,却被那头领喝止,那头领捂着手腕上不断流出的血,狠厉道,“别忘了今晚的目标!”

那些人便停了,柳师儿却不敢停,依旧害怕的跑,正跑到拐角处,却被一人拉了过去。

她惊慌失措得想叫,那人已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别怕,是我。”那人一手拿着长弓,身上背了箭筒,眉目俊朗,正气凛然。

柳师儿定睛一看,竟是多年前将自己从土匪手下救出来的少侠。

她以为,她还傻傻的以为,是赵徽苍良心发现折返回来救她的,没想到,竟是他。

“燕将军,金兵已越来越多了……”不知何时身后已出现了一平民模样的人,在燕行身后恭敬道。

叙旧的话来不及说,纵使不过两面之缘,也算他乡遇故知。

燕行使人拉了匹马来,将马鞭递给柳师儿道,“这条路往南走十里,再左七里,拐往巷子里去,是我的府邸,尚且安全,姑娘可先待在那儿。”

他是燕行?柳师儿有些惊愕,虽身在朱紫楼,柳师儿也听过燕行的大名,他是江湖出身,却并非真正的将军。

而是金兵入侵时自成立了一支起义军,灭金抗匪,后来编制的人越来越多,这支起义军越壮越大,底下的人敬重他,便称他为燕将军,后来声势浩大时皇帝便亲自加封为了将军。

柳师儿骑上马,手里紧紧握着那颗本该赎身的金子,驾马疾奔。

10

该往哪儿去呢?行到南十里的地方,柳师儿有点犹豫,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就能回到江南的,但左拐七里,就能到燕行的府邸。

该去哪儿?是回她心心念念的江南,还是去他的府邸,若去他的府邸,迎接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将来?

柳师儿握着金子,也握着缰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更令她不知所措的,是身后金人的声音。

到这儿居然还有金兵?国破不过旦夕。

那骑在马上的金兵已容不得她多思索,眼看着被她身形迷住就要追上来,柳师儿顾不得往哪儿走,忙御马速奔。

熟知那些金兵似乎来了兴趣,一夹马腹竟紧紧追上来。

柳师儿听到嘚嘚的马蹄声紧凑其后,几乎不敢回头去看,只抽着缰绳让马行的更快。

风凛冽,寒雪纷飞,柳师儿累到几乎呼吸不上来,胸口的气似堵了般怎么也上不来,汗已湿了满背,拿着缰绳的手已磨出了血,嘴里也似能闻到浓浓的铁锈味儿。

但常年作战的金兵明显比她更懂御马,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在她耳边猥琐调笑道,“小娘子穿着如此风骚,装什么烈女呢?”

风雪近乎一腔又一腔的灌进她胸腔里,柳师儿又怕又慌,心胸里又累又痛,却是紧咬下唇,一把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在马腹上。

她记得书院教过,马匹受惊,往往能跑的更快。

哪怕乱跑,哪怕撞死,也比落在金人手里好。

她身下的这匹马果然啼叫了一声,接着迅疾如风的飞奔,很快与金兵脱了一段距离。

熟料不多时却不受控制的撞上了一面荒墙,柳师儿被无所预兆的甩了下来,直甩在那面断墙上。

万籁俱寂,只闻得咔嚓一声,一股前所未有的痛从被脊骨传来,柳师儿欲哭,却哭不出来,就怔在原地看漫天的雪。

她想动,除了痛之外已没了任何力气,这被脊骨,大抵是断了。

耳边又再度传来马蹄声和金兵的御马声,柳师儿在这面断墙上,动弹不得,眼眶里有温热的泪,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好累啊,她想,活着好累……

她这一生好似总被别人牵着走的,被算命先生一语推进了书院,被李叔卖进朱紫楼,被叶逢春利用,被赵徽苍献给自己的父皇,被燕行推到去燕府的路上,被金人追着跑。

好累啊,太累了……

她这一生,好像怎么也由不得自己。

风雪寂寂,柳师儿阖眸,那两行泪便从眼尾滑下。

她忽的想起那道士来家里讨水喝的情形。

她忽然想,若当初没有那个道士路过,她的命运又会如何呢?也许父母不会变卖家当送她去书院,也不至于因没钱在战乱时卖了她,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才艳天下。

若是这样,她宁愿没有这艳名,也没这份才名,一辈子在小村里,可能嫁个教书先生,也可能嫁个屠夫,吵吵闹闹平平凡凡一辈子,也挺好的。

可命运偏偏由不得自己,人生终归不能重来,耳边的马蹄声和金兵议论声越来越近,柳师儿看了眼手中紧紧握着的那颗准备赎身回江南的金子,笑了,笑的惨淡无比。

那颗金子不过如板栗般大,却因锋利的棱角划的她满手是血。

她缓缓抬手,将那颗金子送到了自己嘴里。

白雪戚戚,寒风阵阵,柳师儿终是笑了。

她的命,她的身,此刻只是她自己的,谁也别想得到她,谁也别想利用她,谁也别想……

后记

大祁三十六年冬,大祁被金所灭,改国为金。

一众大祁皇帝太子妃子等人被掳,女子充为军妓,男子则被贬为奴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中有不堪屈辱自杀的,最后尸身也只被拉到长安城外的乱葬岗里。

而传闻中的大祁第一名妓柳师儿,也早已在国破的那晚吞金自杀。

只是谁都不会想到,这艳名天下的第一名妓柳师儿,到死之时,竟还是个完璧之身。

而她心心念念的江南梦,也早已被敌国铁骑踏碎,如今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的荒凉,再不是当初的莺飞草长,明月故里。(作品名:江南有雨,不落长安,作者:慕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