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永远比对手多算一步,才能致人而不致于人。

海瑞一审供词发往宫里,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看完之后发回来让浙江重申。赵贞吉有意无意、明示暗示两位凡人,只有不牵涉皇帝的名声,才能轻判。

两位犯人当堂翻供,无疑增加了海瑞二审的难度。

海瑞预判到郑泌昌和何茂才会翻供,因为时间有限没有和二人继续纠缠。于是绕过二人,去找新的证据链来作证第一份供词。反而郑何二人以为胜券在握,没有预判到海瑞的预判。

谭纶:“由谁来重审?”

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

“赵贞吉:“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读到这里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

赵贞吉:“没听明白吗?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吗,有话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

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里定了站在那里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请朝廷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这就殊不可解了。(稍有不慎海瑞便万劫不复,海瑞曾说过:“能杀他的只有赵贞吉。”好在海瑞有通天的手段能降伏郑何二人)

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

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

海瑞:“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越是泰山将崩,越是要冷静。海瑞没有立即提审二人,而是回去重新制定策略。)

郑何二人在得到赵贞吉的暗示后,翻回原供在意料之中。此时重申二位是为了和其他的证据链形成矛盾之局,凸显出二审两位犯人的翻供的证据。

王用汲忍无可忍:“既说不是毁堤淹田,又说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坍塌你们也不知情,当时一个身为布政使一个身为按察使你们说得过去吗?”

郑泌昌:“当时胡部堂还是浙江巡抚呢,他不是也不知情吗?”

王用汲气得有些发颤:“那个井上十四郎呢?原来一直在臬司衙门大牢关押,为何能够到淳安去卖粮米!何茂才,臬司衙门是你管的,你也不知道吗?”

何茂才:“倭寇劫狱的事时有发生,王大人为何不去查问是不是淳安的刁民齐大柱他们干的。”

郑泌昌立刻接言:“我们刚才的话请二位钦官记录在案。”

王用汲被气得憋在那里。

海瑞倒是十分平静,望向王用汲:“他们说得不错,罪犯所招供词都该一一记录在案。王知县,请记录吧。”(料敌于先,海瑞趁着这两天的时间去寻找新的证据链来证明二人的犯罪之举,即便主犯不承认也无济于事。)

王用汲慢慢坐下了,记录时余气未消,手仍有些微微发颤。

海瑞立刻望向郑泌昌何茂才:“画押吧。”

两个人同时拿起了笔,郑泌昌转身向海瑞深深一揖:“革员深谢钦官明镜!”

何茂才也跟着向海瑞深揖下去:“钦官如此明察,革员心服口服。”(高兴的太早了,都和海瑞斗了好几次了,居然一点都不长经验)

海瑞:“是不是明镜,是不是明察,现在说还早了。把他们押到隔壁录房,让他们在那里好好听听。”

王用汲似乎明白了什么,望向海瑞。

海瑞向他点了下头,转向牢门外:“带蒋千户徐千户!”

隔壁房间里海瑞那一声清晰地传来,郑泌昌何茂才听了都是一惊!

牢役:“奉命,让二位大人暂且不要出声。”说着便将腰带绕到他的嘴上,在脑后打结。

“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实回答。”海瑞望向二人。

蒋千户徐千户紧闭着嘴,只望着海瑞。

海瑞:“今年五月新安江大水,你们各自带着兵都在哪个县的闸门边看守?”

王用汲立刻提起了笔。

“回海老爷,小的们是臬司衙门的千户,守大堤是河道衙门的事,小的们怎么会去?”那蒋千户当然知道公罪不牵连下属的条律,一上来干脆从根子上就抵赖。(海瑞也料到两位会抵赖,因此还有后招,直到可以确认不会倒戈的致命一击掌握在自己手里。)

海瑞也不动气:“那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这回徐千户答言了:“自然在家里睡觉。”

海瑞拿起了案上一叠写着证言又密密麻麻签了好些人名的公文:“这是你们下属士兵的证言,有二百多人的签名,都说那天晚上蒋千户带了一百兵拆淳安的大堤闸门,徐千户带了一百兵拆建德的大堤闸门。你们自己看去!”(好大的工作量。)

两个书办各拿着一张证言,伸到蒋千户徐千户眼前给他们看。

蒋徐的脸色立刻变了,懵在那里。

海瑞:“徐千户,你还说那晚在家里睡觉吗?”

徐千户咬了咬牙:“是小人记错了,那晚小人确实奉命去了建德大堤,可不是拆毁闸门,而是防护堤坝。”

海瑞又望向蒋千户:“你想必也是这个说辞?”

蒋千户:“不错,小的那晚确实去了淳安,也是为了防护堤坝。”

海瑞:“你们可以不招,有这二百人的证言本官也无须要你们的供词。将证言存档。”(可能是唬他们的)

那书办立刻将证言送到了王用汲面前,王用汲接过来放入夹档中。

“第二件事。”海瑞神色更加严峻了,“倭寇井上十四郎一直是你们奉命关押,他是怎样放出去的?又怎么会一出去就到淳安诱陷灾民?那日何茂才将他从淳安带走,就是你们带兵押送,现在这个人却不见了踪影。你们该不会说两次放走倭寇时,你们都在家里睡觉吧?”

徐千户紧低着头,咬牙不答。

蒋千户望向海瑞:“倭寇遍布浙江,许多走私反民都与他们勾结,那个井上十四郎就是齐大柱一伙反民劫狱救走的。海大人当时不杀他们,之后又让他们在半途跑了。现在海大人愣要追究我们,我们也没有话说。”(海瑞也料到他们还会抵赖,还有证据。有的时候不需要做到尽善尽美,只需要比对手多算一步就行了。)

海瑞望着他们依然笑着,轻点了点头:“请人证!”

所有的人都向牢门望去,蒋千户和徐千户也转过了头暗中望去。

进来的竟是田有禄和王牢头!

蒋、徐二人的脸色有些变了。

“好。那你们就如实作证。”海瑞说着倏地望向蒋千户徐千户,“这两个人你们认不认识?”

蒋徐二人飞快地又对了一下眼神,蒋千户抢先答道:“有些眼熟,记不起了。”

海瑞盯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小的们在臬司衙门当差,全省那么多州县那么多人,哪里都能记住。”

海瑞转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他们说记不起你们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起他们?”

田有禄跺着脚大声说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动大刑,谅他不招!”

海瑞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拔签动刑,而是把目光转望向王牢头。

那王牢头这辈子干的就是打人的勾当,见海瑞望向自己,便以为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气,又要表现忠勇,立刻奔了过去。”说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过去!

那徐千户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那两只眼立刻凶狠地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两眼睁得比他还大:“还记不起是不是?”说着又是狠狠地一掌。

这一掌掴得那徐千户这回眼前连星星也没有了,一片天昏地黑。

“把他扶开。”海瑞不得不发话了。

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张王牢头和田有禄都签了名的字据,对田有禄和王牢头:“你们过来看看,他们逼你们放火烧牢是不是这张字据。”(早有准备。)

田有禄和王牢头都趋了过去,才看了一眼便立刻说道:“回大老爷,正是这张字据。”

海瑞:“田县丞,你拿给他们过目。”

“是。”田有禄立刻捧起那张字据先走到蒋千户面前伸了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

蒋千户一看到这张字据立刻知道什么都无法抵赖了,却还是不开口,而是将目光向徐千户狠狠盯去。

海瑞看在眼里:“你是在责怪他为何没有保住这张字据是吧?我帮他告诉你,这字据是总督衙门的亲兵当时就缴获的。再不招认,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陈此事。”

海瑞不再与他们啰唆,拍响了惊堂木:“两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海瑞立刻喝住了他们,“蒋千户先答话。”

那蒋千户低下了头:“属下是奉命行事。”

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也低下了头:“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海瑞:“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徐千户答话。”

那徐千户:“属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

海瑞:“因何情由?蒋千户答话。”

那蒋千户:“都因淳安灾民不愿卖田,何大人要坐他们一个通倭的罪,杀一儆百。”

王用汲那支笔记完了这一句,长吁了一口气,向海瑞望去。

海瑞:“松绑,让他们画押。”

海瑞从袍袖里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接着又从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

即便在坏队友赵贞吉的出卖下,郑何二人也斗不过海瑞,因为海瑞算到了二人会翻供,继而继续其他击败二人的路线。反观二人以为胜券在握,没有对海瑞的下一步动作进行推演。正如孙子所说:“多算胜,少算不胜。”

海瑞必郑何二人多算一步,也比赵贞吉多算一步,皇帝之下已无敌手,此时的皇帝也是半生无敌了,二人的“巅峰对决”不知道何日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