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承彼何欢》,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幽幽烛火碎芳华,涟涟秋风醉人梦。

苏萱在迷魂的香引中折醒,浓烟阵阵,一夕涌入她鼻息,几近窒息。她费力地抬了抬眸子,强撑住一口气,从琉璃榻上滚落。

似有火舌吻上她绿萝裙带,她想跑,身子却使不上力,一双腿却仿佛灌了铅,将她步步拖向死亡。奄奄一息间,她似看见银甲折过流光入她眸前,须臾间,又听见那温润的声音如毒蛇般刺入了她的梦境。

“公主,别来无恙?”他这样说,五指温柔地抚上她狼狈不堪的面容,“数月不见,不知公主可有想微臣?”

苏萱没有力气去躲,只得任由他指腹寸寸勾过她眉心唇畔。他是那样温柔,可在苏萱看来,这一切可拟凌迟之苦。

“傅长羽,我想你。我想你死,想你入蛮荒地狱,想你永世不得超生。我想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以最后的气力固执地做着最恶毒的诅咒。

“好。”傅长羽扬眉一笑,双指狠狠扣上苏萱下颚,“公主想微臣死,那也是想啊。不过在微臣死前,公主就陪臣享尽这世间繁华吧。”

承欢殿的一场无名火,夺去了漓国音妃的命数,亦夺去了漓国帝王最丰满的羽翼。王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场火和丞相傅长羽脱不了干系,可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帝王与音妃说话。

傅丞相权倾朝野,又与三皇子狼狈为奸,军政财权在手的他,想夺权篡位都是弹指间的事。帝王亦不敢太逆丞相的意思,便暗中借音妃之名培养了不少势力,眼看大功将成,一把火炬,尽付东流。

火海吞噬了一切阴谋错乱,却独独留下了音妃之女苏萱的命,这许是虎口狼牙下唯一的仁慈。

留着苏萱无疑是个隐患,可傅丞相心里喜欢这位公主,也是漓国王宫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

那一年公主尚是豆蔻年华,一袭葱绿色衣裙,天真无邪的模样。那时傅长羽尚是三皇子座下门客。

那一日,傅长羽第一次入宫,却迷了路,误打误撞遇见了苏萱,便温文尔雅地向她讨教出宫之路。苏萱自幼与太子交好,不喜三皇子,眼见这长眉杏眼的男子腰上坠着三皇子的玉牌,小孩子心性一上来,顺手指了一条错路。

那条路将他引入禁宫深处,当晚傅长羽便被罚了五十个板子,半个月没能下来床。而后三年,苏萱成了漓国最娉婷的公主,而傅长羽也成了漓国最年轻的丞相,尽管过程极尽不择手段。

那是苏萱二八年华的生辰,亦是太子党与三皇子党水火相争最狠的时候。苏萱承音妃命向傅长羽敬酒,扬眉浅笑间,碧色簪、绿萝裙,映入傅长羽的眉间心上。自从他一心一意辅佐三皇子谋取帝位后,再没有哪个人能像苏萱一样,让傅长羽莫名惦念了这么久。

当年那个天真无邪、飞扬跋扈的小姑娘,竟已生成这般模样。他温雅地笑,回了一樽酒,向音妃求娶苏萱公主。那时三皇子一党羽翼未满,尚未能与帝王针锋相对,他们的野心,还只停留在争夺太子位这件事上。

而音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若得苏萱公主,这场仗他们的胜算便更大了。可音妃只是抿唇浅笑而不语,倒是苏萱又举了一樽酒敬到傅长羽眸前,垂首低语:“若丞相愿意归顺太子,萱儿愿意嫁给丞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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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这美人低语已入耳骨,让傅长羽如何拒绝?不消数日,傅长羽的辞书便递上了三皇子府,而后欢欢喜喜地投奔了太子府。

他为太子带去了许多三皇子的秘密,让他暗中赢了三皇子不少局。眼见三皇子一党将临败落,傅长羽却临阵反叛,害太子白白送了命数。

那一场局,傅长羽赢得很漂亮,尽管手段有些卑劣,可笑到最后的是他。到底是苏萱涉世未深,轻信了他。直到那时,苏萱才知晓,原来所谓的投诚,根本都是傅长羽和三皇子起初便计划好的!

太子亡的那晚,漓国下了磅礴大雨,苏萱躲在东宫的花园里哭得声嘶力竭。傅长羽撑着竹骨伞缓缓而来,眉间仍有温润之色。

苏萱一把打落了他为她撑着的竹骨伞,质问他良心何安。彼时,倾城雨拂过他长发,凉意一寸寸滴落在他掌心。

傅长羽微微一笑:“短短三年,微臣能从一介门客爬到丞相,公主觉得是凭什么?太子不是我第一个害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微臣要和公主谈论良心,那只怕死的,便是微臣了。”

他说着,笑意更深,“公主的美人计用得很好,却还缺了火候,假以时日磨练,说不定能胜过微臣,搬回这一局呢。”

傅长羽在安慰她,以一个男子的怜香惜玉之心,以一个丞相善用的权谋之术。而这些,苏萱是不懂的。

她利落地给了傅长羽一耳光,恼羞成怒:“在丞相大人眼里,这世间只有权谋吗?那晚我说想嫁给你是真心的,丞相大人你懂不懂什么是真心?”

她喊得声嘶力竭,悲戚犹如杜鹃啼血,“我记得幼时我一时玩心,害丞相大人挨了五十个板子。可我听说,丞相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把我供出来。那时我便想着,嫁给丞相大人,比嫁给其他许多不认识的官员都好。

“所以你来投奔太子哥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我甚至请教绣娘教我裁缝嫁衣,我以为,你会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来娶我……”

年少的喜欢总是那样简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便足以让一人常驻眉间心上。可那时傅长羽是不懂的,他还没有那样喜欢过谁,也不曾被谁那样伤了真心。

他只知道,曾几何时他也是有家人、有知己的,可后来他们都死了。死于朝堂诡测的争斗,那时他还年轻,位卑言轻,尚保护不了他想要保护的人。他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从那时起,他便明白,若是他不狠,敌人也会狠。他只有攀得愈高,手段愈狠,才能护得住所爱,尽管那样做的代价,将是不得善终。

最后的最后,傅长羽只记得暴雨如注,一个绿萝裙的姑娘哭得凄凄厉厉,眉眼上扬,似有灼灼光华燃烧。

最后的最后,他还记得乱雨碎过掌心,斜插着碧色簪的姑娘拂袖而去,给他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我苏萱与你傅长羽,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啊……这几个字,有太多人和他说过了,却没有哪一次,让他心生过悔意。苏萱,是一个例外。但那时,傅长羽把这一切归咎为:公主的美人计已是炉火纯青,不经意间便蛊惑了他的心。

太子既亡,漓国的财政两权分散,朝中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傅长羽趁乱私通敌国生战乱,又提拔了安将军应战,一时揽过大半军权,风华无人能及。

那时,苏萱才知道她心心念念过的傅长羽,竟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争权夺势,他的双手,早沾满了血腥。

他根本……不值得她爱的。苏萱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傅长羽却下了聘书来娶她。他未曾准备聘礼,只说无论公主想要什么,他都能为公主取来。

他还是想要娶她,无关谋略,无关诡计,只是那样拼了命地想要娶她。在苏萱说势不两立的时候,他便定了要娶她的心。傅长羽想,也许这样,他的苏萱会明白,他们是同一战线的。

只可惜,这份温柔,来得太晚了。在苏萱眼里,害死太子的是他,所以他们之间已隔了万丈深渊。而三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野心,也是在那时,初露了锋芒。

帝王不愿立三皇子为太子,而傅长羽非要扶三皇子入东宫。为逼帝王速做决断,短短数月,他已暗杀了不知多少位皇子。

情急之下,帝王暗中立下扶苏萱为女帝的遗诏。这一招打得傅长羽与三皇子措手不及,可圣令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便已被傅长羽扣下,而后一炬火焰,烧尽承欢殿的一切。

重重火海间,若不是安将军犯险救出苏萱,只怕她也同音妃,共赴了黄泉路。不过那时,傅长羽不曾告诉苏萱,安将军是他最信任的部下。正如他从未告诉苏萱,他谋杀太子真正的用心。

傅长羽想,就算他说了,估计苏萱也不会相信了。在她眼里,他现在只怕是一个玩弄权势的冷血叛徒了。

3

承欢殿的火,让帝王元气大伤。所以当傅长羽提出让公主暂时在丞相府休息养伤的时候,帝王只得应允。

苏萱在丞相府这三个月,傅长羽宠她入骨。他推了那些莺莺燕燕的应酬,一下朝便回府陪着她。琴棋书画茶,她想做什么,傅长羽便陪她做什么。

起初,苏萱不分昼夜地寻死觅活,宫人看不住她,傅长羽便告了病假不上朝,没日没夜地守着她。后来她不闹了,又开始整日整夜地设计如何夺傅长羽性命。傅长羽心知肚明,却也由得她闹。

她佯作晕厥时他还是会毫不设防地拥她在怀,而后趁着她的匕首还未从袖间刺出,一指折断那利刃。她邀他游湖时他仍能乘兴而往,两人一同跌入湖水,她想淹死他,他却趁势吻上她薄唇。

她为他洗手作羹汤时他亦会不疑有他地饮下,反正她能制出的毒多半是无性命之忧的。顶多深夜麻烦御医折腾一番,数日后他便又能生龙活虎了。

这样的日子饶是旁人看得都揪心,可傅长羽却悠然自在,仿佛自得其乐。

最后安将军实在看不过眼,约了苏萱,告诉她傅丞相所做的一切,与她只是立场不同,所以无关对错是有苦衷的。

他还告诉苏萱,傅长羽只是三皇子手中一把利剑,他做的许多事,其实也是身不由己的。很多时候,他也只是依命行事。反叛太子,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放火烧承欢殿,则是为了保苏萱的命。

纵然已过了数月,安将军说他还是无法忘记那一晚,承欢殿火光灼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傅长羽匍匐着跪在三皇子膝下,一面以死相逼,一面卑微地求他留苏萱一命。

凉风拂过丞相府,苏萱甩了鞋袜,赤足踏在染了晨露的庭院。梧桐一夜雨,滴滴阶阶明。苏萱静静望着,竟有微微出神。

傅长羽下朝回来,便瞧见这样的她,清馨温雅,使他心上微微泛起了涟漪。他折身而过,一把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鞋袜,又卸下披风,温柔地系在她双肩。

谦谦君子的模样,但苏萱知道他就是个禽兽,是个弑她兄杀她母的禽兽。可这一次,他的温柔,她并未再拒之千里之外。因为那个曾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安将军告诉她,那些事,其实不是傅长羽的错。

宫中人,许多事身不由已,苏萱比谁都明白。更何况,骄傲如傅丞相者,甘愿为了她匍匐在三皇子脚下,说一点也不感动,那是假话。虽然安将军的话不曾给出多么值得人相信的理由,可苏萱就是宁愿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或许,是傅长羽三个月的温柔化了她的心,又或许,苏萱只是在找一个继续喜欢他的理由。

她由衷地希望他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随心所欲地继续喜欢他。

“这样,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真心,算不算你所说的喜欢?”他指腹微微停在她脸畔,“如果算的话,那么公主,微臣可能要以下犯上地喜欢您了。”

如果可以,傅长羽很想告诉苏萱,他第一次见她时便是喜欢他的。在他有良知的时候,在他心狠手辣的时候,他都是喜欢她的。

昔日,他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登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就是不想再看着所爱被残害而无能为力吗?而今,他已坐拥了这一切,可他唯一还能守护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他喃喃着,温热不由分说地袭上她唇畔。果真是禽兽,苏萱静静想着,侧过头倚在他左肩,玲珑的贝齿狠狠咬了下去:“我还是想你去死。”

她侧过眸光不去看他,却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的解释。她希望傅长羽能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她。

“可是在那之前,我的确想和你一起看看这尘世风月与繁华。”他为她做的一切,苏萱不是没有触动。那些情愫掩在内心深处,狠狠压制着。可一旦决堤,便是洪水猛兽,抵挡不得。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颔首,而后拥住了苏萱,下令自今日起,丞相府日日笙歌,夜夜燕舞。他愿意给她尘世风月繁华,却不愿意予她解释。那一刻,苏萱只觉巨大的失望袭上心头。她本以为她可以相信他的,只是很可惜,那只是她以为而已。

觥筹交错,五光十色,苏萱不知醉了几旬,踉跄着身子跌进了傅长羽怀中:“丞相大人是三皇子的人呢!可来日三皇子称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伴君如伴虎,他终有一日会断你生路,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傅长羽,是你先算计了我与太子,怨不得我如今反扳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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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三皇子同傅丞相生了间隙。原因很简单,傅长羽要娶苏萱,而三皇子不许。纵然音妃已亡,太子已死,可苏萱,仍旧是太子一党的人,更是帝王有意扶为女帝的储君人选。

傅长羽若是娶了她,无异于临阵倒戈。可他傅丞相想做的事,从来都是不顾代价的。从来没有谁是可以拦得住的。阴谋、背叛,本就是他世界里的常态。更何况那晚苏萱一袭绿萝裙半逝,醉意氤氲地扶着他双肩,垂在他耳骨喃喃低语。

她说:“丞相大人曾予聘书与我,说无论萱儿想要什么,您都会给我,是吗?”

他微微颔首,一股燥热不明涌上心头。苏萱浅笑,冰肌玉骨忽而就贴上他朝服:“萱儿有三个愿望,一愿嫁与良人;二愿丞相大人离开三皇子,扶我为储君;三愿……”

“公主太贪心了。”他勾唇,笑得晦暗不明,“可微臣,愿意实现公主所有的心愿。”音落他揽过苏萱腰肢,掌心挑开她绿萝裙带。

那夜最后发生了什么,苏萱已然不记得了。只是翌日清晨,她听丞相府的人说,丞相大人备下了白璧青钱,三书六礼,红妆十里。还听说,丞相大人与三皇子割袍断义,反拥护起了帝王与苏萱。

其实有心的人若细细思量,会发现傅长羽其实是早有预谋。他若真心向着三皇子,当初就该斩草除根,又何苦留下苏萱这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只是苏萱,已不愿深究他的心意。

傅长羽天生就是个把权术阴谋玩弄于掌间的人。他足够聪明,也足够不择手段,因此三皇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苏萱横生事端,不消三月,他便能让三皇子与太子兄弟聚首。

眼见三皇子渐临败落,苏萱却灌醉了傅长羽,夜访三皇子府衙。她问三皇子可愿与她合谋除去傅丞相?三皇子不信她,他已无路可走,索性破釜沉舟掳了苏萱,起兵造反。苏萱原本想勾结三皇子反扳丞相,却不料三皇子不信她,还掳了她做人质,起兵造反。

丞相所握兵权少说也是三皇子的三四倍,可三皇子绑了苏萱,傅长羽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军。帝王的行军令下了三折,傅长羽皆无动于衷。

兵临王宫之下,傅长羽一袭墨袍站在城楼之上,一眼便在万千银甲铁铠间望见了一袭绿萝裙的苏萱。可他只是这样看着,看着他的姑娘覆了满身伤痕,看着他的姑娘一脸苍白与狼狈而无动于衷。

良久,久到三皇子已厌倦了挑衅与怒斥之时,傅长羽平静地说了一声:“放箭。”

“傅长羽,你看清楚,本皇子手中的可是漓国的公主,是你傅丞相的心上人,只要你说服父皇割十城予我,我便放了她。”三皇子一字一句强调,心中却已慌了三分神。

“放箭。”他又强调了一遍,这一次他亲自拉开了长弓。凉风瑟瑟拂耳,如情人间的低语,他微微垂下眸子掩饰不安,却恰好望见他的姑娘绝望地合上了眸子,清泪盏盏。

她以为他会救她的,至少该是要犹豫一下的。还是说在他傅长羽心里,她的命,还不如十城重要?他口口声声的喜欢,也不过只是一盏云烟,说散便散?那她,又算什么呢?年少时不经意的欢喜,谈婚论嫁时的诚心,还有丞相殿内的欢好,又算什么呢?

苏萱真的以为,傅长羽至少是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尽管他做了那么多让她伤心难过的事,可是他的温柔,他的许诺,她是真的相信过。因为相信,所以绝望时,痛不欲生。

心口似有撕裂般的疼痛蔓延着,一寸一寸……

5

王宫的战乱最终以三皇子的落荒而逃为告终。

苏萱自然也没有死,当时箭雨泠泠错乱。安将军身披战甲,握着长戟,披荆斩棘地救下了她。公主毫发无伤,而安将军身中数箭。

那时凉风覆过耳骨,苏萱在金戈铁马中落入一方温热的怀。那一瞬,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那一刻,她几乎是呜咽着喊出傅长羽的名字,可睁开双眸时,她看见的却是满脸血污的安将军。

“不知安将军,可曾娶亲?”她忽而这么问,扬眉望见城楼上的傅长羽,心中一片凄凉。他终于,还是舍下了她。

“未曾。”他低语,长戟拦下飞矢。

“那安将军娶了我吧。” 既然她的命在他心中抵不过十城,那她另寻良人又何妨?

公主与安将军在战场上私定终身这事,帝王没什么异议。他已经老了,想看着女儿出嫁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况且还是个握有一定兵权的将军,对她未来坐拥天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何乐而不为?

可傅长羽不这么想,他在朝堂上振振有词地同帝王、公主争斗,他的诡辩,放眼朝野无人能及。可最后,安将军长跪大殿,说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与傅丞相。

而后,傅长羽墨袍轻旋,温润垂笑:“祝将军与公主白首相依,同心偕老。”

“多谢。”苏萱咬唇,强忍着泪水不曾落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样温柔地待她的人,能狠心至此? 犹记丞相府里宠溺入骨,奈何利益相争时,她在他心中,竟不抵十城与那兵权珍贵。

帝王担心傅长羽变卦,因此公主与安将军的婚事办得有些匆忙。

安将军来不及准备白璧青钱做聘,十里红妆以迎。于是傅长羽亲自操办了安将军与苏萱的婚事。他之前备下的三书六礼,也尽数转赠了安将军,解他燃眉之急。娶苏萱的是安将军,可这聘礼却是傅长羽的,他们之间,或许注定就是这样纠缠不清。

洞房花烛那晚,苏萱一袭滟滟红衣,凤冠霞帔之下,惊艳了满朝文武。王宫到处滋生着阴谋诡计,丞相府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有罪恶的花开花绽,久而久之,傅长羽都要忘记了,苏萱本是漓国最娉婷的公主的事了。

她是那样美的姑娘,值得被护在掌心疼爱。安将军愿意散尽兵权娶她,心中定是喜欢她的。如此,他也便放心了。

傅长羽饮下浓烈的喜酒,醉眼蒙眬地望向一袭红衣的苏萱。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苏萱用唇语呢喃:“傅长羽,带我走。”

他浅笑着敬了一杯酒,以唇语作答:“公主,不要胡闹。”而后他起身,将烈酒一饮而尽:“愿公主长乐无极,与安将军百年好合。”

音落时他抬眸看苏萱,她红衣滟滟,浅笑央央,神色如常,倒是他强颜欢笑得有些明显。方才种种,好似只是傅长羽一厢情愿的幻觉。

傅长羽这一生喝过许多烈酒,却没有哪一樽比这杯喜酒苦涩。那时傅长羽想,他这一生说过许多违心的话,却难得一次如此真心诚意。

只可惜,他的真心,她向来是瞧不上的。不然也不至于一面借他之力铲除三皇子,一面又勾结三皇子暗除他。想来他毕竟做了那么多让她伤心的事,她不愿信他,也没什么奇怪的。那时的傅长羽,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体会苏萱那时的心情。

她是那样想要喜欢他,却又偏偏不敢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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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漓国的帝王是在苏萱大婚三月后去世的,没有毒害,没有阴谋,他只是平静地染疾,平静地去了。在王宫之中,有时能这么离去,也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傅长羽永远也奢求不到的幸福。

他这一生,损人利己的事,不择手段的事,他干得太多了,迟早会有报应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反正是不得善终的那一种。

所以当苏萱闯入大殿诅咒他不得好死的时候,傅长羽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帝王去世时只有他在身侧,而他死后,他又根据帝王口谕揽了漓国几乎所有的大权。最大的受益者是他,也怨不得苏萱会怀疑是他暗害了帝王。

银剑的锋芒歇在他肩头,傅长羽懒懒看了一眼,这是安将军平生最喜欢的银剑。如今他送给了苏萱,想必心里是视她如珍宝的。

“傅长羽,我平生有三个愿望,一愿嫁与良人,二愿君临天下,三愿傅丞相早登极乐。”又是那样熟悉的语气,傅长羽勾唇巧笑,指尖挑开长剑,亦如当初挑开她绿萝裙。而后他就那么拥住了她,一双唇几乎就吻了上去,未曾注意大殿门侧的安将军。

血腥如藤蔓,在唇齿间纠缠荡漾,他不去管,只一味拥住了怀里美人,极尽缠绵。这一吻天荒地老,可一直到安将军悄然离去,他仍什么也没做。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苏萱半逝绿萝,媚眼如丝,他轻轻吻上她眉间,任她安静地沉睡。他想拥有她,却不能拥有她,这种心情,和苏萱想爱他,却又不敢爱他是一样的。

他做了那么多让她伤心的事,要如何拥有她?他做了那么多让她伤心的事,要她如何敢爱他?

他也是爱惨了她的,只是,他该如何告诉她?有的时候,不是他放不下权势,而是如果卸下了权术,他便再没能力保护她。与其同她比肩披荆斩棘,不如让他一人,为她开天辟地,容她长乐此生。

国丧三日,安将军请缨远征,绞杀三皇子余孽。彼时独揽大权的傅长羽正忙着与各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应酬,没空搭理他,只嘱咐他一路小心,便也由得他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帝王亡了三日,丞相却迟迟不公布帝王临终口谕。其实,倒也不是他不想公布,而是毕竟帝王死时,关于帝位的确只字未提。

彼时,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握着傅长羽的手,喃喃低语:“朕此生斗不过傅爱卿,可朕的女儿,却赢了你。”

他笑得仁慈而温柔,约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离死别之际,权术与争斗,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傅爱卿,城楼之上,你的决断很英明。如果你真的求朕割了十城,只会助长三皇子的气焰,更把萱儿置身于危险之中。”

“而且那十城的百姓也会怨恨公主让他们遭了战乱之苦……君成天下,重在民心,况且朕知道你暗中安排了安将军营救。其实这些事,你可以解释给萱儿听。让萱儿嫁给你,朕才更放心朕的江山。”

彼时傅长羽亦是温温雅雅地笑,却有些苍白:“没有什么可解释的,火袭承欢殿,残害太子,与陛下针锋相对,城楼不顾她生死放箭……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微臣干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有怎样的苦衷,终究是微臣做的。”

他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从不在乎过程,只关心结果。因而,无论他多么爱着苏萱,在她眼里,他都害死了她的母妃,残害了她的兄长,以她为饵,不顾她的生死。可是她又何曾想过,在傅长羽做那些事以前,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了。

他算计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长羽曾亲见家人、知己死于朝堂争斗,那时他尚年幼,位卑言轻。那时,他以为有朝一日他若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便不必重复昔日悲剧,便可护住心头挚爱。所以,他拼尽一切往上爬。可是后来,傅长羽便知道自己错了。

最好的保护,从不是让她一生栖身在他羽翼之下,应是竭尽全力,让她坐拥一切。纵他如猛虎,也总有打盹的时候。最好的保护,只会源于她自己。

他想要苏萱坐拥一切,那三皇子必须亡,太子也必须死。他不得不算计这一切,让她从他的羽翼下,一步步登上王位。

7

安将军出征那一日,傅长羽给他配了三万精兵,对阵三皇子三千残将。苏萱揽了红妆,千里相送。

“若臣阵亡,愿公主另觅良人。”他易水寒寒诀别,挑眉望过城楼上墨袍青衫的傅长羽。

“不许乱说。”苏萱盈盈浅笑,素手为他掸去肩上银甲寒霜,“我等你回来。”

这一场温柔十里相送,傅长羽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最终安将军的军队渐行渐远,苏萱一袭红衣,悄无声息地走过他身侧,连一眼都吝啬。

“你很久不曾穿绿萝裙了。”他拉着她翩跹的红袖,语气中七分遗憾,三分恳求。

“丞相大人,萱儿已经为人妇了。”她提醒他,狠狠扯回了长袖,却猝不及防被他眸中的祈求灼伤,心突然软了下来,“漓国,也很久没有君王了。”

她的暗示,傅长羽不会不懂。帝王死时只有他一人在侧,他留下什么样的口谕,不都是傅长羽说了算的。

“微臣很想看公主再穿绿萝裙,公主也很希望微臣趁早扶帝上位,如此甚好。”他温润地笑,温柔却如利刃,凌迟过她心上所有的柔软。

苏萱颔首,走了良久,忽而回首望过他眉眼:“傅长羽。”

“公主?”她的身影一直驻足在他眸间,从未离去,正如那日城楼之下,他的眸光从未离开过她。当时他就想,若安将军没能如约救下苏萱,他一定亲手杀了三皇子,杀了安将军,再亲自去黄泉路上陪她。

苏萱淡淡一笑,三分温柔,七分洒脱。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太子,为什么要火袭承欢殿,又为什么不愿割城救她。可最后,她只是无言。她不想再问了,不想再对他报以希望了,唯有这样,她的心才不会再痛。

安将军被俘的消息,是在苏萱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传来的。

彼时,她绿萝裙带舞过金銮殿,斜插的一缕碧色步摇叮铃作响,宛如天籁。傅长羽青衫墨袍站在王位畔,恭顺地迎她步步生莲,亲手将黄袍披她双肩。

予君绿萝裙,许我女帝位。这是他们在城楼上的约定。

他的姑娘,终于在他的庇护下,一步步登上了王座。他垂首望着她笑,瞳孔深处,尽是温柔。

那一瞬,苏萱心上泛起了微微涟漪,肩上黄袍仿佛留他余温。可是,她还来不及感动,千里加急的信就传到了大殿上。

奄奄一息的士兵说,安将军领精兵三百闯入三皇子三千兵士的敌营,生死未卜。

“傅长羽。”她怒极,一本奏折狠狠打砸他鬓角,“难怪他走时会同我说那样奇怪的话,原来你只给了他三百兵士,让他敌三皇子三千余孽!”

一腔怒火迷了双眸,她狠狠拔下腰上银剑,剑锋直指傅长羽。弑母之仇,仇父之怨,杀兄之恨,负我之情,随便哪一个理由,都足以让他成为剑下亡魂。

“陛下还不能杀微臣,您初登帝位不稳,尚且需要我扶持。我不拿出帝王的遗诏,陛下的位置,永远坐不稳。”他胜券在握地低语,轻而易举地拭去她满身杀气,心里却生了千万重的疑惑。

他明明配给了安将军三万良将,他为何只带三百将士闯敌营,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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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近几日,朝堂之上风云暗涌。许多不支持苏萱为帝的皇子党派都遭到了残杀,不择手段的毒害,与傅长羽的手段,何其相似。

可这几日,傅长羽正忙着调查安将军的事,根本无暇应付这些栽赃陷害。况且,他也不打算应付,这一招移花接木用得比美人计好,他很欣慰。

一个帝王,仅凭善良和聪慧是不够的,有些谋略与手段,她必须学会。

安将军最后的书信,终于还是辗转到了傅长羽手上。

浅浅书宣上,狼毫挥洒有力:“丞相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负丞相,亦不愿负公主。天下终究是公主的天下,公主也终究是丞相的公主。臣愿与三皇子同归于尽,既守住公主的如画江山,亦成全丞相与公主的良辰美景。”

寥寥数语,点明了心意。傅长羽无可奈何地笑笑,想着他定是误会了什么,有些他给不了苏萱的幸福,只有安将军可以给。

毕竟他和苏萱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这万丈深渊,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跨不过的。

七日后,三皇子遣人送来修书,说他擒得安将军,让苏萱以十城或傅长羽来换安将军一命。

苏萱准了,十座漓国城池,安将军与傅长羽,她义无反顾地舍了他。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抉择,只是做决定的人不同,终章也会不同。

那时,傅长羽手上仍有漓国大半的权力。他若想拒绝,有的是法子。苏萱以为,他得知自己的抉择后会闯上大殿与她争执,与她纠缠,也许……他会对当年的所作所为生出一丝悔意。这是苏萱所期待的,可是,出乎意料地,傅长羽只是平静地接了君令,远赴疆场。

她以为,他至少会抵抗一下的,毕竟他是漓国权势滔天的丞相。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傅长羽不想要,没有人可以逼他。

除非……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苏萱想着想着,大滴大滴的泪忽而就从指缝间涌了出来。悲戚一寸寸在心上蔓延开来,她不知这股悲伤从何而来,只知此刻她正穿着绿萝裙,匆匆奔上城楼。

可已经晚了,傅长羽已经走了。那一袭墨袍青衫,任她秋眸望穿天涯,也再望不见了。

而苏萱最后一次见傅长羽,是在金銮殿上,她着绿萝裙,剑指他心脉,却迟迟下不了手。她那样恨着他,却也那样喜欢着他。

只是有些事,从最初便已注定了殊途陌路。

安将军从疆场回来的那日,大雪漫漫覆过城楼。苏萱一袭红妆,千里相迎。一同迎来的,还有傅长羽未寒的尸骨。

久别重逢,她偎在安将军怀里呜咽,双眸却死死盯着那一棺灵柩。

苏萱记得她诅咒过傅长羽许多次,她是那样希望他死,可为何如今他真的死了,她却这样难过。安将军深深拥住了苏萱,默然无语。

那一霎,万籁俱静,一瞬千年。悲戚从眼底一路蔓延至心底,苏萱总觉得,她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她还有一辈子可以和他争斗,她还有好多账没和他算清楚,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9

归宫后,苏萱在整理傅长羽遗物时,无意间打开了安将军娶她时的聘礼。那一箱白璧青钱下,压着一袭绿萝裙,一簪碧色步摇,还有一纸曾被傅长羽扣下的立苏萱为帝的遗诏。

她记得,当时婚宴太过匆匆,安将军来不及备聘礼。那十里红妆,三书六礼,都是傅长羽一手替她安排的。

那一刻,苏萱忽而想起安将军洞房时与她说过的话。他说丞相虽然做了许多让公主伤心的事,可是他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是啊,他从未真正伤害过她。陷害太子也好,谋反三皇子也罢,看似坐享渔翁之利的是傅长羽。可就是这么一个相信权势的人,就是这么一个苦心孤诣,不择手段做了那么多阴毒之事的人,最后却没有君临天下,而是选择将她送上了王位。

也许,苏萱可以这样想,傅长羽是喜欢她的。从一开始,到最后,在明在暗,他都是护着她的。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可他这一生,不爱芳草青,独怜绿萝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