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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肯走,拉着我的手不撒,眼里有怜爱、疼惜和流连。

姚桂华的日子不多了,这些时日躺在床上不说话、不撒娇,只是怔怔地望着开花板,眼神凝视。

01

人在临走前,终有回光返照的一刻。姚桂华,就是我妈,我的养母,在沉闷了两日后,对我说:“詹美,把弟弟妹妹叫来吧,去。”

母亲很安详,没有异动,随即侧过脸盯着发白的墙。

她的头发不似这个年龄的花白,倒是乌黑一团,像坨棉花。

我望了眼母亲,走出房间,拨打出电话。

詹乐和詹笑一前一后地到了,姐弟俩边说着话边喊道:“姐,我们来了,妈怎么样?”

母亲耳朵灵光,扯着嗓子叫,“你们进来,到屋里来。”

我随詹乐和詹笑进了屋,努力撑起屋内的和谐气氛,谁也不想给妈制造悲痛的场面。

詹乐年龄最小,今年三十多了,是妈的老来得子。

他沿着床沿坐下,扯着妈的手说:“妈,想吃啥?我带来了八宝鸡,糯米饭,还有......”

见妈摆手,詹乐止住了笑,包括故作的大嗓门。

母亲抽出张照片,是一家六口人的合影。

她抚着照片里的人,一个个擦拭着他们的脸,说:“妈,可能时日不多了,你们姐弟三,要相亲要爱。特别是大姐詹美,你们要替妈照顾她。”

我依然站着,被母亲的一席话弄哭了,“妈,别,你还能活100岁。”

母亲笑道,“好,妈活100岁,永远看着你们。”

笑容渐渐凝住,手从床沿滑落至詹乐的手中,小弟握着妈有些余温的掌,说:“妈,放心,我会和詹笑照顾大姐的,你放心去吧。”

02

妈和我爸结婚多年,一直无子,哪怕叮当响的声都没有。

奶奶终春翠眼睛盼瞎了,也没盼来一子,这成为她和我妈之间的隔阂。

终春翠是个碎嘴的人,整日念着孩子孩子、断烟火之类的话。

姚桂华自知理亏,只当是婆婆念经,不理会她就是。

再说了,我爸詹正德早表过态,有没有孩子,他们都一样过,他都拿妈当宝一样疼。

我和妈的缘分始于奶奶的故作主张。

奶奶眯着眼,颤悠悠地进屋,“桂华,快来,咱有孩子了,来呀。”

我裹在一块红色棉布里朝母亲笑,小手不住地挥动,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37岁的母亲接过小婴儿靠在额头前说:“孩子,你好美,要不叫你小美吧。”

我成了詹家的第一个孩子,奶奶、爸爸妈妈都围着我转,那天的烟囱一直往外冒烟,屋内的炕烧得令人发烫。

我舒缓了奶奶和妈妈间的关系,黏合了爸爸和妈妈的亲密,妈妈被奶奶嘲笑为会下蛋的鸡,接二连三的,妹妹和弟弟如秩到来。

03

孩子一多,本来的喜事被口粮卡住了脖子。

三个孩子三张嘴,加上最小的弟弟是男孩子,老喊饿,于是奶奶动了心思,想送一个走。

两个小的是詹家的血脉,那个大的是抱来的。

奶奶终春翠盯着我,盘算着计划。

“小美,跟奶奶上集去,奶奶眼睛不好,”奶奶杵着一根拐棍,差点磕倒。

我箭步飞上去搀住她,埋怨着,“奶奶,你眼睛不好使,还别往外跑了,我不去集上。”

集上有各种好玩的、好吃的,特别是过桥头处,有一处葱油饼,老勾着我的魂。

奶奶终春翠听到我肚子闹得响,说:“小美,想吃葱油饼不?那家的葱油饼,好香哩。”

计划正如约进行着,我被终春翠一顿勾魂摄魄,不自觉扯着她的衣角向集上出发。

过两处土桥,那家葱油饼正叫唤着,“葱油饼哎,好吃的葱油饼。”

终春翠很大方,掏出钱拿了两张饼递我,“呶,小美,给你的,尝尝。”

裹夹着葱绿和葱白的饼,在油的浸润下,酥脆有加。一口咬下去,油汁迸发,但那口满足感流于嘴角。

两张饼成为我眼前的美丽,奶奶其实早已走开,不知所踪,而我并不自知。

集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渐次涌来,渐次散去。

我抹了抹嘴,唤道:“奶奶,奶奶,吃完了,你在哪?”

卖饼的男人说:“孩子,那是你奶奶吗?她走了,塞给你饼的时候就转身了,你没看到?”

我意识到了奶奶的坏,她是憋着心思带我来的。

我哪敌得过她的盘算,终是落了套。

04

卖饼男人要了口水喝,我便努力回忆来的路线。

但眼前的场景让我眩晕。

左边、右边、这边、那边,太阳逐渐稀薄,而我却没找到方向。

几岁孩子对家的判断是模糊的。

我凭着母亲的相貌,惦着她的笑容,撑着气往东边去。

走了两座桥,家没看到,却是一派田地映入眼帘。

我很害怕,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有人停下来问:“孩子,你爸妈呢?要不要我带你走。”

那人拍拍后座的灰,示意我坐上去,便可快速到家。

我不理会他,大声叫,“你滚!你滚!”

如果我表现出胆小的样子,对方一定会带我走,离开此地。

幸好是夏天,太阳虽落山了,但余晖仍照耀着大地。整座山,整片大地仍亮堂堂的。

我换了主意,决意回到卖饼摊那里,如果母亲知道我是在这里丢的,应会寻到此处来。

05

我加快了步子朝集上去。

此时奶奶和妈妈早闹得不可开交。

妈妈发现我没了,是在奶奶煮饭时。奶奶煮了三盒米,还往外抖掉了些。我妈很奇怪,问:“妈,咋往外撒?这不够吃哩。”

奶奶即刻答,“够了,够吃。没小美,我们几个人够吃了。”

少一个人吃饭在奶奶看来减轻了压力。

她是个快爽的人,藏不住心里的那点事。

不大会儿,妈知道我被丢到了集上。跟疯了一样,摇晃奶奶的身子,“妈,小美扔哪里了?你太心狠了,她可吃过咱詹家的饭,她是詹家的孩子。你不能!”

和奶奶争斗了会儿,妈拔脚便跑,叫着嚷着,“小美,詹美,妈对不起你。你等着,妈找你来了。”

母亲找到我时,我正蹲在葱油饼摊前看小虫打架,“小虫呀小虫,妈妈什么时候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美,詹美,”母亲嚎着说:“你吓死我了!吓死妈了!”

母亲教过我保护自己的方法,说要是找不见她了,一定原地等她,她一定会来带我回家的。

母亲没食言,我躲在她怀里哭,“妈,妈,奶奶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看着我的乱发,妈替我揪成小辫,并系上红绳,说:“小美,没有。奶奶眼睛不好,记性也不好,是她回来要妈妈找你呢。奶奶爱你呢。”

善意的谎言令我相信了妈。

是呀,我叫詹美,奶奶常背我在肩上玩,她不会不要我的。

进屋时,奶奶摸过来,端着碗水说:“小美,快喝水,渴了吧,大半天没喝水。”

奶奶用微弱的光感抚摸我的脸,眼角渗出泪花,我不禁摸了摸,说:“奶奶,不要哭。妈妈说你哭了,哭着找我,小美回来了。”

幼小的弟弟妹妹哼着婴儿歌,小手挥动,特别是弟弟詹乐,嘴角流着涎,眼神里尽是欢乐和期待。

06

这件事令我心有余悸,尽管那时不太记事,但记忆里,我好像离开过家,离开过母亲。

那半天恍惚过了许久,我像没人要的孩子,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又从这个家像物品一样丢失于人群中。

记忆越来越模糊,我的不安感越来越甚之。

爸、妈、奶奶忙时,我经常带着詹笑和詹乐玩,包括喂他们吃饭、穿衣、穿鞋。

尽管我也是小孩子,但我要多处时表现像个大人,才能不被再次抛弃。

小小的人儿,脑子装的是讨巧卖乖,不到18岁,我便缀学打工,主动分担家里的重任。

我比同龄孩子结婚早,22岁我遇到了老公孙振,一头扎进了他的温暖里。

照理说,我既已结婚就无需管詹家的事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何况我与母亲、和弟弟妹妹爸爸并无血缘纽带维系。

但孙振与我说:“小美,詹家的弟弟妹妹们小,家庭不富裕,咱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谁让我们是大哥大姐呢。”

孙振是母亲看上的人,是她做主将我嫁给他,那夜拥着我的肩,母亲搂我搂得紧,“小美,詹美,明天你要出嫁了。其实妈想多留留你,不想你这样早嫁人。”

母亲的手暖暖的,粗糙中带些宠溺,我摩挲着暖热的手,说:“妈,早嫁晚嫁不都得嫁。孙振不错,是个好人。”

孙振像爸爸,不多言多语,却是行动中见柔肠。

母亲幸福了半辈子,希望我能延续她的幸福,便主张我嫁孙振。

婚后和孙振南下打工,像着千万的农民工一样,进城务工只为了家人的生活更好些。

07

詹乐和詹笑是我唯一的弟弟妹妹。

我和孙振虽能力有限,却也时常接济他们,直到小乐结婚。

听母亲说,小乐的婚事受到了点阻碍,是关于彩礼上与女方有争执。

“哎,小乐呀,可能婚结不成喽,”母亲吞吞吐吐才说出来,不是我逼问,她会一直瞒着,“女孩儿家要十几万的彩礼钱,我们凑了不少,可还是差。”

电话被詹乐抢过去,他说:“姐姐,别听妈瞎说,没有的事,婚事没问题,你别操心。”

小乐是个细致入微的人,总能关照别人的情绪,能不给人添麻烦就不添,是他一贯的准则。

我和小乐很亲,我童年的遗弃阴影大半是被他治愈的。

记得他得知我被扔弃过,便凶奶奶道:“奶,你不对哦,大姐是我姐,你是我奶奶,你们一个都不许少哦。”

小乐不容我细问,早早挂了电话。孙振说,“詹美,我们不是存了点钱吗?你去把它取出来吧,取出来支援詹乐。”

母亲的眼光果真好,孙振如父亲詹正德一样,待亲人过分的好,只要他们需要帮助,总是第一个站出。

詹乐如约娶了女孩儿,他以为是母亲借的钱,令他圆满了婚事。

我跟母亲放过狠话,“妈,别让詹乐知道,钱啥时候还都行,啊。”

母亲噙着泪,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将我紧紧擎住,令人生疼。

08

母亲的坐骨神经疼是月子里留下的病。

看过几个中医,也不见好,却愈发严重。

南方的气候温暖舒适,像母亲这样的风湿病人,最是适宜。

自从奶奶、父亲相继离世,母亲的身影更显孤独了。

詹笑和詹乐不在镇上,离母亲有几十里,我和孙振又不常回去,就寻思着要她来南方居住,适应适应。

我和孙振强行将母亲接来了身边照应。

初到南方的她,看任何东西都是好奇的。

南方炙热,母亲一出站就嚷,“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太热了。”

我帮她脱了外衣,只穿着件单衣,“妈,别穿厚棉袄了,小心热出痱子。”

母亲是疤痕体质,虽然老了,但也爱美。

顺从地脱掉厚衣,系在腰间,像在田间地头干活那样,裤腿也卷至小腿处,我和孙振笑了,说:“妈,我们不下地干活。我帮你拿衣服,来。”

09

母亲来南方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詹乐头一个知道,大发脾气,“姐,大姐,怎么不说一声?妈我和詹笑也有一份,不该你独揽。”

詹乐还是晓得了那笔彩礼的差头是我们补上的,总惦着它们。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块石头仍没落地。

我捏着电话说:“小乐,姐这里气候好,妈在我这里养着,你和詹笑放心。”

詹笑也吵我,道:“姐,詹乐说得对,你不该这样,你不欠我们的。”

这姐弟俩一个性子,欠人的心痒,总想还上踏实。

母亲替我出了面,说:“詹笑,詹乐,是我想来的,不怪你大姐。我喜欢大姐和孙振,不像你们两小子,不陪妈。”

治这两人,还是妈有招,分分钟拿捏住。

詹乐和詹笑又说了些最近的生活,我们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母亲自从住下后,没提再走的话。

我和孙振还有孩子及母亲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母亲时常惦起旧事,包括奶奶的错事,“小美,怨不怨奶奶?要是真的没找回你,妈......活不下去的。”

母亲有愧疚,那是心底的痛,像一道不能诉说的伤疤,揭开后只见血肉模糊。

孩子很黏母亲,像我小时那样,黏着姥姥,“姥姥,妈妈坏,不给吃糖,我想吃糖。”

当着我的面,母亲义正严词道:“不能!小孩子吃糖牙要烂掉的,说话漏风哦。当心别人嘲笑你没门牙哦。”

孩子撅着嘴走开了,母亲掏出一颗糖说:“小美,孩子爱吃糖,一会儿我给她一颗吃,可以吧?”

母亲总是宠溺她,凡是好吃的,必要留给她。

我说母亲,自打你来了,我们家丫头没人敢教训她了,她可找着靠山了。

母亲自豪极了,“那是,我们詹家的女子,无人能欺,包括我们小美。”

母亲处处护我,护着孩子,孙振羡慕得要死,“詹美,老太太可不得了哦,我怕她,太护犊子了。”

我妈耳朵好,听到有人嚼舌根子,说:“孙振,说什么呢,没妈出面,你娶不到小美啊。”

孙振欠着妈的一份情,不是老太太替他出面求我,他的想法难实现。

欠人债总归是犯怵的,孙振躲到一边,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10

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要我带她回家,回老家。

人不管走多远,心里永远惦着故乡的一砖一瓦,那是不可抹灭的记忆。

我们悄悄地回来,未通知詹乐和詹笑姐弟二人,想他们工作、生活忙碌,我也得此机会与母亲多亲近些。

母亲的温存我总是享受不够,但她像有预知一样,命我通知弟弟妹妹们。

我们倚靠着母亲,围坐在老炕头上,我已将炕头烧得火热,替母亲梳洗一新。

母亲摩挲着我的脸庞,说:“小美,妈放不下你,妈想再跟你多待会儿。”

一只老旧的铁皮盒子从后背摸出,那是小时装重要物件的“保险盒”。

母亲靠在我的肩头,手渐渐滑落,跌进詹乐的大掌中。

我打开盒子,是张信用社的存折,和一块红色帕子。

折子是我的名字,上面无数个零;那块红色棉布是我到詹家的第一天,裹于身上御寒的。

我的心在颤抖,身子跟着抽搐起来,“妈没抛弃我,姚桂华没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