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我不舍昼夜地工作,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三善岛,只有在某个领域卓有成就的人,才有资格坐上理想号离开这里,而我很有幸成了其中一位。车站里,突然有个男人死了,就倒在我的身边,没有丝毫犹豫,我就展开了急救……
1
车站里,有个男人死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情的经过,因为他就倒在我脚边。
他倒下的瞬间,我便实施了急救。
放平四肢,敞开衣领,打开气道,胸外按压。
没有犹豫,这些急救常识我烂熟于心,大脑都来不及反应,已经如同肌肉记忆一般地紧锣密鼓实施。
没错,我是个医生。
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医生。
胸外按压超过十分钟,他仍然没有恢复脉搏和心跳,列车员迟迟不来,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小伙,自发地拨打了求救电话。
还没有接通,另一只手伸出来,把他的手机拍到了地上。
那人大概四五十岁,穿挺括的西服,戴精致的礼帽,手腕上的金表镶着满天星钻,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
他用近乎冰冷的声音,说道,“三善岛三年只有这么一班往外走的列车,如果让人发现车上有人死了,大家又要等三年了。”
听到那话,我猛地一停。
之前一直在商量如何救这个男人的乘客们,也纷纷沉默了。
打急救电话的年轻小伙,要去捡手机,扭头却发现,一直围观的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身后,默默地挡住了他。
他焦急地看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刘医生,你,你说怎么办啊。”
人群中有一个人开口说道,“人要是能救回来,打电话我是没意见的,可要是救不回来,今天大家就都走不了了……”
“对啊,这车票多难拿啊,要是出不去,人还救不回来就是血本无归了呀。”
“刘医生,你来拿主意吧。”
“刘医生……”
我猛地抬起头,人群投过来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让我顿感局促不安。
后背浑然湿了一片。
成功人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神情冷漠地对着我露出他的腕表。
敲了敲表盘,示意我注意时间。
还有十五分钟,列车就要出发了。
这趟让我拼了命工作,为了车票抢破头的列车。
只剩该死的十五分钟,就可以出发了!
死寂的车厢,静得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推了推眼镜,汗已经从额头流到了下巴。
“抢救无效。”我听到自己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宣判男人的死亡,“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
2
人们将男人的尸体藏到巨大的储物柜上了锁后,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谁都不愿意再对此事发表意见,列车员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像事情从没有发生过的那样,说笑的说笑,休息的休息。
列车员递给我香槟的时候,我的手还藏在袖子里,暗暗地发抖。
“刘医生,是因为要离岛,觉得太兴奋了吗?”
一听那话,人群止住了说话声,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
见状,我连忙接过香槟一饮而尽,这才镇定了些。
“是的,非常期待。”
列车员拿回空杯的时候,对我笑得很甜,“刘医生,旅途愉快。”
我顿了顿。
回道,“旅途愉快。”
3
我出生的地方叫三善岛,是一座四面环海,与世隔绝的小岛。
可这里并不落后,相反地,这是一座发达的小岛,岛上的资源足够养活岛上的每一个居民,这里贫富差异不大,人人都可以在过着幸福安逸日子的同时,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就是登上理想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也因此,理想号一票难求,只有在业界作出最杰出贡献的人,才有资格登上这趟列车。
“恭喜各位坐上这趟三年才开一次的理想号!”我们在六号车厢的餐厅聚餐,音梯里放着平时三善岛节日才会放的音乐,所有人举杯欢庆,其乐融融,“为理想号干杯!”
华丽的盘餐摆满了长桌,车厢里的人相互搂着,说着笑着,一扫方才意外发生的阴霾。
我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眼前盘子里,煎得恰到好处的雪花牛排。
分明劝自己不要去想,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男人昏死过去的脸。
他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呼吸,我一直在抢救,我没有停下过,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
我真的尽力了!
对啊,我肯定是已经尽力了啊!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我一下。
“放松点儿吧,”是那个戴钻表的成功人士,他摘下了礼帽,头上突兀地一根头发都没有,“你摆着这么一张脸,是想让所有经过的人都来问你,出了什么事吗?”
4
我终于想起我在哪儿见过他了。
在晨报上。
他叫郑克,五十岁左右,是三善岛资产雄厚的企业家。
眼下坐在我对面,尽管一句话没说,却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压迫感。
他推了一杯酒过来,示意我尝尝。
纯伏特加,超过四十度的烈酒,我是一个不太会喝酒的人,第一次喝只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烧,止不住地咳嗽。
他像恶作剧得逞般,笑出了声,“刘医生不太会喝酒啊。”
“经常轮急救,半夜随时都要做手术,科室规定了不让喝酒。”我灌下半杯冰水,缓了好久都没缓过来。
他和我攀谈,“刘医生做过多少台手术,算过吗?”
“我自己没算过。”我喝完水便坐回了位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之前科室给我颁了一座纪念奖杯,纪念第一千台手术。”
“一千台,那真是厉害了。”
“过奖了过奖了。”
“刘医生能拿到理想号列车的车票,才是实至名归。”郑克转着手里的酒杯,没有要喝的打算,“不像我,只是个砸钱差人办事的商人。”
“郑先生谦虚了,能坐上理想号的,都是各行各业有所成就的人。”听了我的恭维,他摆了摆手,并不受用。
“理想号奖励努力工作成就卓越的人,而不会奖励我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他默默地从怀中抽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白纸,“我这张车票,是花钱买来的。”
“啊这……”我的笑僵在脸上,“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是不明白,他的车票是他花钱买来的。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直到我看到摊开的白纸的全貌。
是盖了我们医院红戳的诊断说明。
诊断结果,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那是五年存活率不到7%,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的癌症,更何况,他还是晚期,我不知道外头有没有先进的医疗手段可以治他的病,可如果留在三善岛,最多一年,他只能等死。
“刘医生,让一条生路给我吧。”郑克重新戴上了帽子,挡住因为化疗脱发的光头,比起恳求,语气听起来更像是警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得记住了。”
5
那个男人死了。
可郑克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郑克要去外头找活命的法子,我要去外头看看真正的世界。
我三十三年来憧憬的那个世界!
那个神秘瑰丽的,拥有所有美好传说的世界,或许就有我一直在找的一切!
我应该保守男人死去的秘密。
我必须保守这个秘密。
列车穿过幽深的海底隧道,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蓝色的海上。
理想号行驶在环形的隧道上,一圈又一圈驶离这座充满回忆的小岛。
我记起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沿着铁轨跑,羡慕地看着坐在车厢里的人。
如今我坐在车厢里,窗外的樱花树缀满了粉色的云朵,驶过的风让花瓣如雨般洒落下来。
如梦如幻,美得不可方物。
终于要实现梦想了,我为什么要犹疑?
想到这,我心里像落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豁然放松了下来。
6
“刘医生,由于安全检查还没彻底完成的缘故,第一天相邻车厢连接处的挡门会进行关闭,建议您先去三号车厢休息。”列车员小姐姐最后一次来通知我去三号车厢,“那里有柔软的卧榻,比这里的座椅会舒适很多。”
我礼节性地回了个笑容,“不用。”
常年值夜班,我觉很浅,再加上白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越发睡不着了。
“车上都是单间,很干净的。”她还在试图说服我。
“我看车上有很多空位。”
“是的,刘医生。”
“很多人都想坐这趟车,离开三善岛,”就像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多开放一些席位,留点机会给他们呢?”
“不好意思刘医生,这是我们理想号列车的规定呢。”她最后检查了一下车窗和物品,生怕有所遗漏,“只有在工作中有所成就的人,才有资格坐上这班车。”
“更何况,人少也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好地为您提供服务。”她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刘医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谢谢,不用了。”
“好的,那明天见。”
“明天见。”
7
列车员走后,车厢里的灯微微又暗了下来。
车厢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白天热闹的地方终于恢复了寂静。
理想号慢下了时速,发动机的轰响也停了下来。
一切像是要安然入睡。
寂静的夜,我睡眼惺忪,已然有了一些困意。
突然,身后的储物柜,发出一声轻之又轻的……
“咚——”
8
我猛地惊醒,瞌睡全无。
可接下来的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我都没有再听到一点声音。
那声“咚——”就好像是我的幻觉。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么安静的环境,整个车厢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听错呢?!
天已然亮了,去三号车厢睡觉的乘客也纷纷都回来了,他们路过我时,发现我正襟危坐,脸色煞白。
最先要打急救电话的年轻小伙,拍了拍我的肩膀。
“刘医生,你没休息好吗?脸色好差。”
“那……那个人……”我指着柜子,眼神中全是错愕和茫然,“好像没有死。”
9
郑克刚好也要去吃早饭,路过时听到我的话,停住了脚步。
向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后,环顾了一下四周。
没有列车员经过,他淡淡开口,“刘医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柜子里发出声音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打开储物柜的门看看?”我越来越动摇,急救实施十分钟的时候,那人似乎没有恢复呼吸和脉搏,可是万一……
是我弄错了呢。
那种情况下,会弄错也是正常的事情。
万一他已经有了生命体征,我们还把他关在储物柜里……
密闭的空间,空气也不流通,把他一直关在那里,我们不就等同于杀人害命了吗?
“郑先生,打开柜子吧,钥匙在你那里对吧……”我从医三年,坚决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绝对不行!
郑克淡淡地冷笑了声,那声笑,像是在喉管里打了个转,生冷地蹦了出来。
透着戏谑,嘲弄,质疑,同他如鹰隼般的眼睛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
“刘医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合着好人都让您一个人做了,坏人都是我。”
“郑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郑克一步一步靠近,巨大的压迫感将我一步一步逼到了墙角,“之前说人死了的是你,现在说人没死的也是你,怎么?闹着玩呢。”
我咽了咽口水。
年轻小伙出来打圆场,“郑先生,要不还是开开吧……”
“郑先生,如果是误诊,我自然会做出道歉,可现在人命关天,我想请你先暂时放下对我的指责,先救人吧。”
“而且,列车也已经开出站了,你的后顾之忧也已经解除了不是吗?我们把人弄出来看看吧!”
郑克拿出钥匙,在指尖来回地转,看我伸手要夺,一把握回了手心里头,“刘医生,你要救他我没意见,但是有句话我要先同你说清楚。”
“列车开了就不能掉头?”郑克凉凉地扫了我一眼,“从前开出去又掉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10
郑克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六年前的理想号列车,就是开出车站后,过了几天又原封不动地把人载了回来。
因为车上有人偷渡,中途验票的时候才露出马脚,被列车员抓获。
这是理想号自从发车以来影响最恶劣的事件,因为这,理想号所属的公司,宁愿赔偿高额违约金给每一位乘客,都不愿意把任何一个人带出三善岛。
当初只是因为一个偷渡的人,理想号就全民返航,而且也没有进行班次补发。
那如果是现在被发现,车上有个死人呢?
如果是这样,我就离开不了三善岛了。
我出不去,那怎么行?
我这么努力,三年来不舍昼夜地治病救人,做手术,不就是为了离开这座岛,去外面看看吗?!
郑克看着我,一脸审视,“刘医生,怎么样?您确定要救人吗?”
一夜没睡,我眼里布满了血丝,憔悴而恍惚,要起身时一个踉跄,还好被年轻小伙扶住了。
“刘医生,你没事吧?!”
我低下了头,褪去工作时身上的白大褂,我只看到了自己锃亮的皮鞋。
它同我一样,都在翘首期盼一段全新的旅程。
“兴许昨天晚上,是我听错了吧。”
11
餐车停在六号车厢,一大早,乘客都陆陆续续地往那儿赶。
年轻小伙江雨担心我的身体情况,没有把我一个人落在原本的车厢里,反而一路扶着我到了六号餐车的车厢。
“刘医生,你别太往心里去。”我十分感谢江雨,比起郑克的尖锐和锋利,他一直对我说着鼓励的话,“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只不过这种事情都发生了,没有办法的……”
我摆摆手,一脸苦笑。
“没有人会怪你的。”江雨递给我一杯热牛奶后,看到车厢的另一头,乘客们排队在等煎鸡蛋,就说要去帮我也取一些。
临走前,他仍然不放心,安慰我说,“别再自责了。”
悠扬的音乐渐渐轻了下来,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动听的声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下面由我为您介绍一下本次理想号旅程的安排。”
“我们的旅途历经八天,在这趟旅程里,你能看到在三善岛看不到的奇幻风景,短短的八天,我们将带您穿越四季,看四月的樱花,听七月的蝉鸣,观十月的红枫,赏二月的白雪。”列车员顿了顿,“无论何时望向窗外,相信都是一场不容错过的视觉盛宴。”
“另外今天晚上,在十到十二号车厢,我们举办了不容错过的奢华舞会,希望列车上的各位乘客,可以积极参与。”
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已经渐渐看不到三善岛的樱花了。
旅途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还有七天。
只要撑过这七天,我就能去我想去的地方了。
“请问?”
突然,身边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
我回过头,她捧着显怀的孕肚,,正一脸焦灼地盯着我看。
“请问您,有看到过我的丈夫吗?”
她举着手机,手机里的照片,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那张脸。
12
“如果您见到他,请务必告诉他,我在第十六节车厢等他。”孕妇着急地说完后,便踉踉跄跄地去往下一桌,询问别人,有关于丈夫的情况。
男人有认识的人在这趟列车上,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糟糕了。
这意味着,我会不断不断地被问询到有关男人的信息,而每一次的问询,对我而言,都无疑是直击灵魂的拷问。
我看着她笨拙地挤过人群,走进那堆穿着得体的人里面。
而他们其中,有些就和我是同个车厢的。
他们戴着统一的和善的面具,聆听女人时神情专注。
为了各自的私欲,我们混在人群中,充当着各色的鬼,小心翼翼地藏着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粉饰太平维持表面的假象。
却不曾想到过,那个倒下的男人,也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一个还没出生孩子的父亲……
我们,我们这些所谓对三善岛做出不朽贡献的人,我们这些本该光明正大享受荣誉与褒奖的人,就快要被心底的阴郁统治。
一步一步为了自己的利益,泯灭人性,隐瞒真相。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挣扎又痛苦。
难道离开三善岛对我来说,真的重要到这种地步了吗?
只不过是一个地方,如今我去不了,未来的某一天,总有一天我能去吧。
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做一个让自己深恶痛绝的人?
我控制不住自己,已经站起身来。
“我,我见过那个男人!”我向她走近,已经张开了嘴。
可喧闹嘈杂的餐车环境下,孕妇似乎没有听到,仍在低头问询别的谁。
别再问了!你要的答案都在我这里……
我差一步就要走到她面前,列车员小姐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俯下身拍拍孕妇,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我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如果孕妇坦白有人失踪了,列车就会展开大面积的搜索,那么发现上锁储物柜,就是迟早的事情。
然后呢,然后储物柜会被砸开,如果男人死了,那我们这群隐瞒男人死讯的人就会完全暴露!
那如果他没死呢?
那样情况也只会更糟糕!
我们会被指认成凶手!犯了故意杀人罪的凶手!
不行,我要阻止她!
我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却听到孕妇意外的回答。
“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我猛然刹住脚步,神情错愕。
孕妇故作轻松地笑笑,反倒支开了列车员,“不过如果可以的话, 能麻烦您帮我拿一份煎蛋吗?”
13
孕妇也预想到,一旦丈夫的失踪被暴露,理想号就会返程。
她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不想让理想号中途返程。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坦白讲,我可耻地松了一口气。
在刚刚脑海中预演的两种结局都不会出现,而且,或许还有更乐观的局面。
柔弱的孕妇,或许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乐观点想,如果她能理智接受丈夫的过世,我们甚至都可以不用返程!
这样,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郑克也可以得救!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今天,最晚晚上的宴会,我要告诉她,所有的事情。
14
我坐在窗边,等候着夜幕的降临。
窗外已经彻底没有三善岛盛开的樱花踪影,不知不觉,到了旅程的下一站,田间木栈。
天色晴好,天空如一整块湛蓝的毛玻璃,阳光流泻下来,映在野园上,半米高的水稻苗绿得能掐出水来,如着绿裙的舞女迎风摆动曼妙的身姿,远处的白墙,孩子们用画笔绘出天真浪漫的七彩画卷。
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惬意的蝉鸣蛙叫。
伴随着蝉鸣蛙叫,我一直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我总是会做一些重复奇怪的梦。
梦里我总是不停地在给人做手术,我的动作娴熟老练,即便身旁没有助手,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
不过说起来,这倒有些奇怪,医院里,一台外科手术最少也会配备两位护士助手。
我没放在心上,只觉得可能是在梦里,我比较狂妄吧,就不需要助手了。
我取出了病变的器脏,手术很成功,伤口也缝合得很漂亮。
最后一步,清点纱布数量后,人就应该被推出手术室了。
一般手术结束,我都会习惯性地看一眼病人的长相,这次也不例外。
我往病人的头顶看过去。
竟然是个……光头?
视线慢慢下移,模糊的焦距终于在他的脸上重新聚焦,渐渐明晰。
15
“嗬——”我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梦中我看清了病人的脸。
和郑克有七分相似,唯独不一样的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郑克,年轻了很多。
这太诡异了!
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梦到在给他做手术?!
醒来后,我把我梦到的事情,给路过的郑克一说,郑克只是惯常地冷笑一声,“刘医生大概是听到我的病情,又开始做起了悬壶救世的美梦了。”
我能听出他在讽刺我,自从我表明要开储物柜的意愿后,他便看我越发不顺眼了。
不对,或许他一开始就看我不怎么顺眼吧,总是用鹰隼般审视的眼光注视着我。
我不想自讨没趣,低下头假装看手表。
不看不知道,竟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这一觉竟然睡了整整八个小时!
我飞快地起身往十号车厢赶,没注意身后的郑克,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如鹰隼般的目光像是要将我射穿般,逼视着我的后背。
16
十号车厢人去楼空,哪儿还有什么舞会的影子。
只剩几个列车员在清扫场地,收拾残局。
太晚了,我现在应该继续往前去十六号车厢找那孕妇,还是该后退,去来时方向的三号卧铺车厢,去找她?
我正纠结着,突然听到一个女声。
“刘源?”
我微微一怔。
女人偏了偏头,波浪卷发后是一张精致又娇美的脸。
我见过她。
我当然见过她,她是我的前女友,秦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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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秦粟的偶遇,让我一时忘记了继续去找孕妇说出实情的计划。
我们重新倚着窗面对面坐下,列车库嚓库嚓地在田间原野中穿梭,我看到窗外亮起点点的绿色萤火。
我不记得我和秦粟有多久没见了。
印象里应该是很久很久,久到我习惯遗忘,习惯不再会主动想起这个人。
直到眼前,她又出现,过去种种又在脑海中浮现。
那也是一个夏天,也是这样平静的夜,我像往常那样牵着秦粟的手在校园里散步,像往常那样期待那条路没有尽头。
“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她停下脚步,脂玉般的脸染上羞怯的红,有风拂过,额前几缕发散落下来,她温柔地挽到耳后,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
我忘记我回了什么,应该是拒绝了她吧,她显得有些难过,鼻尖微红,说话声也在颤抖,“我们在一起,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刘源,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记得她坚定的眼神,像夜里璀璨的星,“刘源,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哪儿都不想去。”
我……
实在记不起我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她的炽热滚烫,却很难和眼前这个面容沉静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她依然很美,依然温柔,可褪去了年少时的炽热温度,气质沉淀出了几分娴静婉约,着一身仙白的裙,得当的剪裁衬托出她完美的身姿。
她仍叫我刘源,可吐字少了过去那分缱绻的爱意,就显得多了很多疏离和陌生感。
却一如既往地吸引着我。
是呀,尽管我不记得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矛盾分开,可如今,我仍想和她在一起。
“秦粟,”我想起过去的种种,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好久不见。”
14
秦粟避开了我的抚摸,相较于她的冷漠,我显得过分地殷勤。
我知道我表现得过分了,可是我忍不住。
只要在秦粟面前,我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只想着,多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吧,好把她对我的爱意,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刘源,你想出去看看吗?”
“当然,如果你现在还是独身一人,不如和我同行……”
我向她发出邀请,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托着腮,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可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郑克,那个总是一脸审视等着要看我做什么的人,这种眼神,说真的,让我很不愉快。
“刘源,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做医生吗?”
我点点头,“当然,治病救人,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哦。”殷红的唇开合,“那和出去看看比呢?你更想要哪一个?”
我张了张嘴,没想出应该如何作答。
紧接着,她又问,“那和我比呢?哪一个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治病救人,出去看看,和秦粟之间做选择。
我在原地踌躇,迟迟没有答案,她也不着急,静静地坐着,硬是要我分出个一二三来。
女人总爱听自己最重要的话,为了要哄她开心,我也要把她放在第一位,然后就是出去看看,出去看看是我毕生的理想啊,这么排下来,最后就变成了治病救人。
我把答案告诉她后,她扑哧笑出了声。
“刘源,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她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她的眼底依然冷漠,如万古不化的冰川。
从前……
我从前是什么样?
记忆里的很多关于秦粟的事情,很多和她的对话都已经变得模糊,我唯独记得过去我很爱秦粟,秦粟也很爱我,却迟迟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分开的。
她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神。
我追问她,是否愿意出去后,再和我在一起。
她起身,轻轻点了点我的手背,“我当然是想和你一起的。”
随后,便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远。
随意撩拨,色授魂与,我已然被她夺了心,为她的神秘和美丽颠倒。
我迫不及待追问,“我想见你的时候,应该去哪节车厢找你?!”
秦粟离开的脚步一顿,随后离开的高跟鞋调转了方向。
“不用着急,我会来找你。”
15
今天已经是列车开出的第四天了,距离终点,也只剩下四天的路程。
秦粟说会来找我,可我从夏天的原野,等到窗外落叶纷飞,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她像夜里才会出现的鬼魅精灵,短暂掠影,不及我反应,便彻底消失不见。
我找了她整整两天,在列车来来回回地走了不下百遍,一张张脸确认过去。
可没有就是没有。
遇见秦粟,仿佛和听到敲柜声一样,好像都是我做的一个荒诞的梦。
我越发憔悴,孕妇又一次走过我的身边,她脸上挂着同我别无二致的疲惫。
找寻无果的疲惫。
“刘医生,请问你现在见过他了吗?”
车厢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向我投了过来,包括郑克,包括江雨,包括那些我认识或者陌生的面孔。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问我,第一次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第二次是我满世界找秦粟找不到的时候,第三次就是现在,我心里十分烦躁,之前想告诉她的时候,她不好好听,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问。
还有,周围的视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盯着我一个人?
明明大家都有参与!为什么光盯着我不放?为什么只有我像个罪人一样要被审问?
“你烦不烦啊,都说了没有!没见过!”我褪去一向温文尔雅的面容,找不到秦粟的愤怒和焦躁彻底冲昏了我的头脑,“他们!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为什么偏偏纠缠着我不放?”
我太过激动,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面前孕妇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呼吸重了起来,胸口不断起伏。
“赫——”孕妇扶着软座边上的扶手,满头虚汗拼命地喘息,随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女士!女士……”
我脑中空白了一霎那,立马折回了要走的步子,跪下去抱起了孕妇,慌乱之中,看到江雨也在往这头赶,挡住了过道,“快让开!别围着!”
16
“营养不良加上休息不当造成的晕厥。”我把孕妇送到了三号车厢,又让列车员灌了满满一壶热的红糖水,放到了卧榻的桌前,“这里人少,你好好休息,不能像之前那样再累着了。”
“刘医生,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只和她道歉,“刚刚是我情绪不好,对不住。”
“没有。”孕妇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眨着眨着,眼泪就滴了下来。
孕妇和我诉说着她和丈夫生活的不易,两人的相互扶持。
说着说着,孕妇又崩溃大哭。
“刘医生,我知道你很反感我的打扰。”她攥住了我悬在半空中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今天已经是他消失的第三天了,我还是找不到他……”
我当然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就像秦粟对我而言一样,我找不到秦粟的焦躁和郁闷,我心里的不踏实,这些情绪,你我都是感同身受的。
可告诉你之后呢?
你会不会在所有人面前拆穿我的过错,你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让这趟列车可以继续开下去?
我怜悯你了,那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想和秦粟一起去外面,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刘医生,我求求你……”
17
“医生,我求求你……”
“求求你……”
“刘医生,我求求你……”
脑中一阵刺痛,五颜六色的光斑掩映住脑海中惨白重影的画面,我看到有人在向我呼救,而我好像就站在距离他们咫尺的地方,甚至他们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我手术上戴着的医用手套上。
不同的人,不同年纪,有男有女,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他们都在重复一句话,齐声在我脑海中环绕播放。
“求求你。”
其中有一张脸特别眼熟,光头,我做梦梦见过,我给他做了手术,他就是那个很像郑克的男人……
他无助地拉着我的白大褂,满脸的哀求,涕泗横流。
脑中一阵接一阵刺痛,我一个踉跄,撞倒了放在桌上的水壶。
“刘医生!你怎么样了?!”
眼前雪花般的碎乱,我恍惚得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有人从门口冲了进来。
“刘源!刘医生!”
18
我被带离了三号车厢,牵着我的人是郑克。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我刚好过来午睡,听到有人呼救。”他解释,我却带着几分狐疑不信。
我不信一贯冷漠的人,有这么好心,在我的认知里,郑克巴不得我出事,好让我不用再纠结要不要把男人的死亡公之于众。
而且,我也不信,像郑克这样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及的人,会好心关心我的死活。
我慢慢恢复了过来,脑海中一直纠缠着我的哭喊声也彻底消褪了。
“刚才在房间里,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我大概胡思乱想,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我解释。
“什么画面?”
那些诡异的白影,那些哭喊着向我求救的人,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更不想说给对我有成见的郑克听,“我也说不清楚。”
“郑先生。”突然,我叫他,“请问,我真的没有给你做过手术吗?”
郑克听到那话,猛地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觉得,您特别眼熟。”我笑笑,“如果没有的话,就当我没问吧。”
“没有。”
“那,你有认识的亲属,去过我们医院做手术吗?”
他斩钉截铁,“没有。”
“这样嘛?”我打了个哈欠,佯装犯困要睡下的样子,“那是我冒昧了。”
19
郑克离开单间的时候,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郑克在说谎!
我百分百确认,他一定在说谎!
说没有的时候,郑克瞳孔收缩,额前冒汗,眼神不自觉地就往别的方向飘。
他有认识的亲属是由我动刀的,可他为什么不承认?
是因为手术做得不好?
如果是这样,他怎么会不提及?以他的性格,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就应该会指责我的过失吧?
那是因为手术做得好?
那他总是充满审视,充满敌意的眼神,又是因为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郑克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场手术,究竟是什么结果?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从我残存的记忆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病人躺在无菌手术台上,已然被麻醉了。
我戴着医用手套,手术刀利落地切开预先标记的位置,腹膜后脊柱两旁的浅窝位置,应该是……
肾脏?
是肾脏相关的毛病?
手术台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没有助手,自己取用止血钳,动脉夹,剥离粘连在器官上的黏膜,生理盐水冲洗……
没有出血,手术很顺利,监控仪器上病人的体征也很正常。
手术……是成功的。
我取出了肾脏,画面一晃而过,看不清……
看不清肾脏具体的病变的情况。
可是乍一眼看。
肾脏好像没有问题。
不对,再看一遍……
脑中一直不断地回放,不断回放肾脏的情况……
是……
手术前的预判失误吗?
肾脏状态是好的,看上去没有问题。
20
坦白讲,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如果不是刻意地回想,我根本记不起这段手术的经历,只以为是自己做过的奇怪梦境。
我的记忆里剩下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我站在手术台边上娴熟地做手术,天很黑,我还在加班做手术,穿手术服的病人在向我求救,一声一声叫我刘医生,可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也根本记不起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手术。
下一个场景切换,同科室的主任给我颁了奖,他笑着揽过我的肩膀,同事围绕在我身边,我们在合影纪念。
我收到了理想号派发的车票,那车票上写了我的名字,整个医院只有我收到了,我很开心,手舞足蹈,可下一瞬,我便到了车上,倒在我身边的男人呼吸骤停,我奋力地实施急救。
而对于这些我本该烂熟于心的记忆,我却只能说个大概,根本说不清其中具体的细节。
奇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21
一夜没睡,窗外的山被枫叶染红了。
目之所及皆是在风中簌簌震颤的红枫,那种红色造成的视觉冲击,让我想到了手术台上四处喷溅的血浆。
就直直地怼到你的眼前。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距离列车到站还有三天。
我翻身下床,江雨坐在位子上打盹,眼下一团青黑。
我坐下后,他便醒了,冲我一笑,“刘医生今天睡得好晚,都错过早餐了。不过我给您留了面包。”
我道了声谢,询问他怎么没休息好。
“啊……”他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我昨天熬夜打游戏了,很晚才睡。”
怕我不信,他还拿出了手机给我看。
我却瞥到了角落里,一个新奇的,从来没有看到过的app。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个app发问。
他飞快地合上了手机,“啊,这个是远程可以连接家里的监控。”
“在外面也可以连到三善岛的信号吗?”我露出了笑容,“奇怪,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打算去了就不回来了呢。”
江雨脸色一白,破绽全现,停顿了许久,他脸上的诚恳荡然无存,只是低沉着声线,“我忘记删了。”
忘记删了。
这个理由的确很好。
只不过之前的停顿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我像平常那样告退,转身时却收起了虚伪的笑。
这趟列车上的人,都有问题。
22
昨天深夜,我睡不着,就起来走了走。
死掉的男人、啰嗦的孕妇、消失的秦粟,还有一直试探着审问着我的郑克……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莫名地诡异,可却又想不通其中原理。
穿行在列车的各节车厢里,我好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幽灵,完全没有方向。
直到我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剧烈的呕吐声。
我印象里,那好像是郑克一直呆着的房间。
胰腺癌晚期会频繁出现呕吐症状,担心呕吐物会梗塞呼吸道,我正要推门进去,呕吐声却突然停了。
而房里发生的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
门开了一条缝,我瞥到一个男人扶着郑克的身子侧躺,在帮他顺背后,又帮助他清理口腔异物。
我看出男人的应对熟练,不是在医院做专职护理的,就是个医生。
两个人都背对着门口,我看不清男人的正面。
“郑先生,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您再冒险出面了……”
躺在床上的郑克有些生气,推开了男人,“冒险让你登上这趟列车,是为了确保旅程能顺利进行下去,而不是让你像现在这样管着我!”
男人对郑克很是恭敬,垂着头挨骂。
“我问你,为什么他现在就开始想起来了?”
男人辩解,“车上不存在干预设备……”
郑克大怒,失手打落了杯子,“这不是理由!”
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男人的目光顺着杯子的方向看了过来,我连忙躲到了墙后头。
“照目前手机上的监测结果看,郑先生不用担心,旅程仍可以继续下去。”
我看到男人从兜里拿出了手机,交给了郑克。
转身的瞬间,我看清了男人的脸。
那是让我一夜心惊的脸。
没错,对待郑克毕恭毕敬的男人,就是江雨。
在登上列车的第一天就和郑克发生过争执,一直表现出正面又阳光形象的江雨,如今却好像郑克的得力下属,恭敬地俯首听令。
“实在不行,就对他采取极端措施。”郑克笑了,“反正,现在做,和旅程结束后做,都是一样的。”
“是。”
23
他们口中的“他”……
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我想起来了什么……这让郑克不满。
我难道不应该想起来吗?
我的记忆和认知偏差,和这趟旅程有什么关系?
在我面前不断演戏,装作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又究竟在策划什么?
他们口中的‘极端措施’又是什么?
该不会……他们要杀了我!
我没有理出头绪,却也察觉到危机四伏的处境。
一定有什么关键的事情,被我遗忘了!
我反复对郑克问询的,只有那个像他的光头男人的手术。他的反应告诉我,一切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整个手术室只有我一个人,我取出了那个很像郑克的人的肾脏。
他的肾脏是完好的,柔软饱满,颜色鲜红的蚕豆状……
是我预判失误,造成了不必要的手术?
可是如果是这样,取出之后为什么我会没有一点犹疑,而是如同意料之中似的把肾脏放进了低温冷液箱里……
等等……
低温冷液箱,没有人的手术台,一个人的手术室、苦苦哀求的病人……
我不是在给那个年轻的‘郑克’做治疗手术!
我是要把他的肾脏取出来贮藏起来!
列车滞停在路上,我看到玻璃上,自己苍白的倒影。
恍然,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24
回忆从此处渐渐明晰。
我的确做过很多手术,可其中有一些,是见不得光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统统都不记得了,可显然眼下,郑克是为了那个年轻的‘郑克’来报仇的!
我取了他的肾脏,郑克绝对不会放过我!
旅程不剩几天,既然他们处心积虑地谋划,想要旅程顺利进行下去,那说明终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我!
他们口中的‘极端措施’,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逃出去!
我试图找列车员沟通,中途下车的问题,可一向好说话的列车员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理想号不允许中途停车。
可是,我已经等不到旅程的结束了。
郑克有权有势,他想报复我,绝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行动,不管怎么样,我要提前离开这趟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列车!
等等……
很快,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秦粟还在列车上。
我没有找到她,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车上……
无法,我只能在每一节车厢里,用暗语写下我在等她的消息。
那是我们大学时互相沟通的暗语,除了我们,没有人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除此之外,我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首先是食物和用水,在公共用餐的时候,我一次拿齐了两天的食物,跟着不认识的人后面取餐,而基本拿个几样,也会马上换一个人接着跟。
除了例行的清点人数和核验车票时间,我基本只呆在单间里寸步不出。
即便是那个令我同情的孕妇再来敲门和问询,我也一直保持缄默。
至于江雨,就更不用说了。
我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这趟旅程中还会发生什么,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再去听,再去相信。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几乎两天两夜,一直疯狂地回想着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一声声哀求渐渐明晰,那一张张病脸也渐渐清楚。
25
我叫刘源,是三善岛最大的医院的急诊外科医生。
可同时,我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刽子手。
我从不同的人身上取下不同的器官,眼角膜,肾脏,肝脏,通过非法渠道以高价出售给急需做移植手术的受体客户……
那些提供器官的人并非自愿,麻醉前,那一声声萦绕在我脑海里的哀求,不是在求我救他们,而是在求我放过他们。
在不同的画面里,我看到了一个和我穿一样白大褂的男人。
他辅助我给器官源体推麻醉剂,可我却一直看不清他的脸……
我在三善岛最大的医院任职,我并不需要多努力都可以养活自己。
可是,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做这种勾当?
脑中的哭号声和求救声愈演愈烈,我越来越疑神疑鬼,觉得即便是在封闭的单间,依然一直有目光在注视着我,等着看我接受报应!
我要逃,我当然要逃……
等秦粟出现了,我就逃出去!
像是听到了我心底的期望,在旅程即将结束的前一天,秦粟出现了。
我把秦粟拉进门后,来不及和她解释,就和她说了逃跑计划。
“刘源,你太紧张了,先放松一下。”
“不能放松,有眼睛在盯着我……”
对,他们,他们派郑克来索我的命!
床边的车窗,用一层又一层的报纸盖得严严实实,整个单间阴暗无光,而我唯独藏匿在这番黑暗中,才能感觉到一点久违的安全感。
我拉住秦粟的手,“理想号就是一场策划的阴谋!根本没有什么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郑克为了报复我设下的阴谋,我们要逃出去!”
对!我要带着秦粟逃出去!
24
不知是出于安抚还是什么,秦粟加入了我的逃跑计划。
她说,她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秦粟的决定稍稍安慰了我一些,让我没有再那么紧张。
可是下一秒,她就要揭开我盖在玻璃上的报纸。
我连忙拦住她,“不,不能!”
“刘源,你别害怕……”她只揭开了一个角,阳光透过窗户那小小的角落映了进来,“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屋外很亮,是那种晃眼的亮。
漫天的雪纷飞,大地一片苍茫的白。
三善岛很少下雪,我唯独记得的一场大雪,还是在我和秦粟上大学的时候,一夜过后,地上积起厚厚一层,一脚踩下去,到小腿位置。
秦粟拉着我在操场上疯跑,滚雪球堆雪人,大冷天鼻尖冻得通红,像极了雪人的胡萝卜鼻子。
可她只顾着大笑,她笑得那么动人,那些记忆犹如刻骨铭心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她望着窗外,也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眼里和我有一样的动容和憧憬。
“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我在她的对面坐下,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
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分开的?
听起来很荒唐,明明是我深爱的女人,可我连为什么和她分开都想不起来。
秦粟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我父亲反对。”
秦粟的父亲……
对。
我有印象,我见过她父亲,他是退休老教授,为人严肃刻板。
他好像总是对我恶语相向,觉得我出身低微,以后也不会有所建树,所以,一直不愿意把秦粟托付给我。
我笑,疑惑解除,心里如释重负,“原来是这样。”
以后就好了。
我们彻底离开了三善岛,以后就没有人会阻拦我们了,我们可以回到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秦粟……你知道吧?”
“嗯?”
“我很爱你。”我顿了顿,笑脸苍白,“真的,很爱很爱你。”
26
灰暗的车厢,灯光忽明忽闪。
夜已深,我拉着秦粟,带着一点行李,从三号车厢出了来。
离我们最近的车厢门在三号车厢的尾端,可是要过去的话,就得路过住满了人的单间。
所以,我的计划是往前走,去一号车厢的那个门。
可是刚出单间,秦粟就停了下来。
“不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六号车厢没拿。”
我微微一怔,已经觉出了不对劲。
可心底还是想挣扎着相信秦粟,“都这个节骨眼了……”
“不行,那东西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拿!”秦粟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我,而后自顾自往六号车厢跑。
我只好跟过去,可还没走出几步,郑克的门开了。
为了让秦粟能顺利跑走,我只好拦在车厢连接处。
江雨从郑克的房间走出来,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身后已经听不见秦粟的脚步声了,我微微宽下点心,往后退了几步,走进了四号车厢。
车厢过道狭窄,他比我高,也比我壮,若是动起手来,他没有地方躲。
“刘医生,好几天不见你了。”他仍挂着伪善的假笑向我一步一步走近,“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情了呢。”
“你应该担心的,是郑先生吧。”
听到这话,他脸色大变,阴翳可怖。
“郑先生!”我往他身后大喊一声,随后掏出兜里早就藏好的手术刀片,冲着他迎面捅了过去!
江雨没有上当,反而一把截住了我的手!
要坏!
27
一番缠斗,我被捅中了腹部,缓缓跪到了地上。
江雨好像不希望我死,蹲下来查看我的情况,一见我出血严重,就要脱外套拿给我止血。
趁他转身不防备,我把手术刀捅进了他的后背。
“啊!”
一声惨叫,我慌忙落逃。
六号车厢……
我要去六号车厢。
我走得踉踉跄跄,满地淋漓的血。
背后明显有追踪的脚步,也许是江雨追过来了,也许是他的叫声吸引了别人过来。
可我无暇顾及。
我得快点,再快点……
秦粟在等我……
我要带秦粟离开这趟该死的列车!
“秦粟!”我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托腮坐在餐桌边上。
即便见了我满身是血,依然神情淡漠,毫无波动。
白色极衬她如雪的肌肤,同过去那些温情的旧景重叠,从前也是这身白,可惜她却少了无忧无虑的笑。
眉间凝结着我不曾见过的愁云。
没关系,只要离开就好了……
只要离开,我就能帮她找回昔日的笑容。
我牵她的手,她也不抗拒,由着我牵。
我努力旋转紧急解锁装置的手柄,可手上的血太多了,粘腻打滑了好几次。
失血过多,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不清。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离我们只差半个车厢的距离……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咬破舌尖保持清醒!
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拧开了手柄!
列车门缓缓打开,可门外……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漫天的雪,没有苍茫的大地,没有漆黑的夜幕,没有延绵不绝的铁轨。
只有一块遮天遮地的巨大屏幕,全息投影的影像屏。
我回头,瞥到江雨已经追到眼前了。
可是,拿着棍子,冲我毫不犹豫挥下的……
是我最爱的人。
秦粟……
28
列车是假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是假的。
一直问询我丈夫下落的孕妇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全息投影的大屏上,投影出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巨大礼堂,那里坐满了人。
镜头滑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他们是这趟理想号上的乘客、列车员,他们像刚刚看完一场精彩刺激的戏剧演出,依然意犹未尽。
全息大屏聚焦在了最初倒在我脚边的那个男人的脸上。
列车所有的玻璃都映出那张男人的脸,那张我愧疚过,纠结过,最后狠心放弃,决意遗忘的脸。
那本该死去的男人起身,鞠躬谢幕,迎接轰动如雷鸣的掌声。
坐在他边上的,是那个一直不停问询我男人情况的孕妇。
她脸上洋溢着神采,挥手致意,好像得了奥斯卡最佳女演员。
而我,我仍在列车上,手脚被束缚住,钉在受刑的十字架上,有一束稀薄的光打在我的脸上,脸上的那些仓皇,没有躲过他们的眼睛。
我的惶恐,在他们眼里成了滑稽。
会场的笑声掌声不断,他们纷纷高喊我的名字,“刘源!刘源!”
29
“因为出了些意外,《理想号》演出被迫提前结束,我们感谢投资人郑克先生邀请我们参演并观看了如此精彩的演出……”
我听到列车的音响传来列车员的声音,随着全息投影大屏的熄灭,周围陷入死寂的黑暗。
随后很快,大屏又亮起了漫天的雪景。
车厢里的灯很快跟着亮了,车厢内,郑克坐在轮椅上,氧气面罩一端接着口鼻,一端接着一台巨大的呼吸机仪器。
“刘医生……”他有些呼吸困难,开口叫我时带着喘息。
江雨背后负伤,却仍像个最忠诚的部下,站在他的身边。
而扶着江雨的,是我的前女友。
我平生最爱的女人,秦粟。
我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止住了血,虽伤不致死,可此刻的我却不比死了更轻松。
因为,我已经回想起了一切。
30
我叫刘源,出生在三善岛的一个普通人。
三善岛是一座四面环海,与世隔绝的小岛,可这里并不落后,相反地,这里土地富饶,物产优渥,丰富的物质资料。
只不过,这些丰富的物质资料,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岛内贫富差距悬殊,而我很不幸,就是三善岛食物链的最底层。
我出身贫寒,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医学院,交到了挚爱的女友,我们彼此相爱,她迫不及待要同我私定终生。
“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夏日的夜,她停下脚步,脂玉般的脸染上羞怯的红,有风拂过,额前几缕发散落下来,她温柔地挽到耳后,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
可是我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看不起我,总是满口污言秽语骂我的父亲!
“我想先赚到足够的钱,再考虑结婚的事情。”我拒绝了她,而后的日子里,我都无比后悔这个决断。
毕业后,我拼了命地工作加班,豁出性命。
可即便这样,我仍然没有赚到足够的钱,能让她父亲看得起我的钱。
直到,有一个主攻脑科学的医生后辈,想拉我做买卖。
活体器官移植的买卖。
他负责找匹配的器官源,负责联系受体的买家,负责做移植手术。
而我,我只要负责取下源体的器官就行了。
他甚至开出了二八分帐,明明他做的事情更多,却愿意让我拿八成利。
“前辈,我知道你急需钱,这已经是我能给你最大的好处了。”
我有良知,起初我是拒绝的,可随后,秦粟的父亲告诉我,他要把女儿嫁给别人!
同样是做医生的一个男人,只因为他比我出身更好、家境更好!他就要抢走我爱的人!
利益熏心也好,为爱疯狂也好。
我答应了这桩买卖,而且一做,就再也停不下来。
郑克的儿子,就是我开的刀,取出的肾脏。
31
“所以呢?”我眼神阴翳地望向郑克,脸上惨白地笑,“复仇?还是泄愤?”
“试验。”郑克淡淡说道。
试验?
他说,他抹去我的记忆,强加给我一堆伪造的记忆,就是为了让我相信《理想号》的存在,测试我的人性。
只要我有一次说出,男人死亡的真相,他都愿意停止复仇,放我离开。
是啊,从头到尾一直都在试探我,每次人群向我投来视线,都是在期待我做决断。
呵,可笑的是,我还一度纳闷,为什么偏要我来做这个决断。
我没有说出真相,一开始,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正如想赚到足够的钱一样,我潜意识里迫切地想要逃离三善岛,逃离我原来所处的那个阶级。
后来因为孕妇的出现后一度动摇,却又因为侥幸心理而拖延放弃。
再然后,鼓足勇气要出面说清楚时,秦粟出现了。
此后,我只想维持在她心目中的完好形象,我只想和她重归于好,更不可能在意那个死掉的男人。
秦粟,是我永远不肯放弃的人。
我恼羞成怒,“你以为你是神吗?可以肆意审判我!”
“世上没有神,只有法……”郑克呼吸困难,说上一句话,就要喘上很久,“可是与其让你关几年放出来继续作恶,不如接受我的惩罚……”
江雨带上听诊器,对着郑克听了一通后,脸色很不好。
郑克看穿他的意图,“放心吧,姓江的,就算死了,答应你的钱,也不会少你一分。”
听到这话,江雨又直起了身子。
“所以呢?”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被击溃,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你要怎么处置我?弄死我吗?哈哈哈哈——”
“怎么会?”
郑克的轮椅靠我更近。
“‘理想号’途经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全息大屏里飘飞的雪越发肆虐,像是为了迎合郑克的话,“冬天不是结束……”
“冬天后面,是春天。”
“刘医生,欢迎再次乘坐……”
理想号。
番外。
1
江雨带着我开车去了存放干预记忆设备的医院。
“人的大脑拥有非常复杂的结构,仪器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篡改的记忆也都是临时的,”理想号的试验告一段落,江雨显得有些轻松,“在下一次‘理想号’发车前,我得对你的记忆进行再一次临时订正。”
“刘源,又能变成好医生 了,你开心吗?”江雨冲我笑,笑容透着阴诡和讽刺。
“……”我坐在车上的副驾驶位置,死气沉沉地垂着头。
为了防止我反抗,江雨给我注射了麻醉剂,剂量控制在让我不能动弹的情况下,同时又能保持清醒。
“我还有没有想起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江雨对我的记忆做了什么,可我确信,一定什么是我还没有想起来的。
“那是因为有几个记忆点被我永久消除了。”江雨现在十分得意,也不吝啬于告诉我真相,说这是他新发表的医学专利,在脑科学当中属于一个突破性的进展,“只要得到郑克的财力支持,我就可以继续把试验进行下去……”
“真的能做到永久消除记忆吗?”
“当然。”刚好碰上一个红灯,江雨停稳车后,转过头向我描述,“某一个场景,某一段记忆都可以做到彻底地清除……”
“是吗?”我反问,“有临床试验证明了吗?”
“你啊。”
“除了我呢?”
脑科学的临床试验往往缺乏志愿者和实验体,也因此,脑科学的研究很难开展下去。
缺乏可靠的临床证明,江雨神色有些不自然,“有你一个就够了。”
“反复试验,就可以证明可操作性。”江雨笑得狰狞,“不过,对记忆的损伤却是不可逆的。刘源,也许过不久,理想号的试验也进行不下去了。”
因为,总有一天,江雨会用仪器,把我变成一个记忆错乱的疯子。
“不会有那天的。”我阴惨惨地冷笑。
“什么?”
“后辈,当初你拉我做器官贩卖生意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好了今天这个结局。”
2
我承认,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为了赚钱,我取了很多源体的器官,可我都是为了能够赚钱,为了能和秦粟在一起。
那时秦粟在车上问我的答案,我是真心的,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秦粟。
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恨我到不计往日情分,恨我到加入郑克的复仇计划……
秦粟搀扶着受伤的江雨,那画面过分刺眼。
突然,我脑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推想……
会不会秦粟父亲看中的人,拉我做器官贩卖生意的人,抹去我关键记忆的人,刻意引导我落入圈套,一步步由他摆布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会不会真正要对付我的人,不是郑克,而是江雨?
“当初是你找了郑克的儿子做源体不是吗?你一早就在盘算要除掉我,把所有罪恶都推卸到我的身上。”我顿了顿,“把我除掉,你不仅能和秦粟在一起,还能得到郑克的资金援助,一举两得……”
哦,不对。
应该说,是一举三得,江雨还白白得了一个罪孽深重的实验体。
只会有人觉得我罪有应得,没有人会站出来指责他用我做实验……
“不可能……”他一脸心虚,一面把持着方向盘,眼神望向我飘忽不定,“怎么会……”
猜中了。
我并非记起这些,而是因为回想起来,脑中所有关于合伙做器官移植买卖的后辈的画面,都是模糊不清的。
江雨为了抹去自己的罪恶,把有限的永久消除的记忆点设置在了这里,可惜记忆从来就不是一个片段,不是一个场景。
记忆是一连串接续发生的事件,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他没有能力抹去全部,所以好多场景,他只是抹去了自己的脸,便以为一劳永逸,瞒天过海。
可就是因为他只抹去了这张脸,才让我觉得可疑。
“此地无银……”力气有些恢复,我笑得前俯后仰,俯下身的瞬间,耷拉下来的手臂握住了之前藏在鞋里的手术刀片。
红灯转绿,江雨锁紧了眉头,从这一刻开始一句话都不愿意再说。
我却开始喋喋不休,试图转移注意力。
“秦粟知道,你处心积虑谋划的这些吗?”
“明明你才是把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送到我铡刀下的刽子手,却可以逍遥法外。”
江雨黑沉着脸,没有理会我。
在这期间,我划破了指尖,疼痛让麻醉感快速消散,我的手慢慢恢复了力气。
突然,江雨放在空格里的手机,亮了一瞬。
我看到名为‘素素’的备注昵称在拨打画面跳动。
我飞快地去夺,江雨反应过来,也和我争夺。
“我要告诉秦粟所有真相!”我咆哮着,“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不会信你的!”
“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只要我解释清楚,她肯定会信的!”
江雨情绪彻底失控,手机脱手,刷地飞出窗外。
落地声响起之前,我看到他的脸阴惨的惨,像极了恶鬼。
“她父亲被你剖去了心脏,她怎么会信你?”
3
我杀了……
秦粟的父亲?
这不可能!
可,可如果不是,怎么解释秦粟会站在郑克那边。
我知道的,秦粟的确始终无法抛弃和父亲的羁绊。
尽管秦粟的父亲嘴上不认可我,对我不是谩骂就是羞辱,可从始至终,秦粟都是很爱戴他的。
“你说谎!”
我拼了命工作,赌上性命贩卖器官,不也是因为要得到他的认可吗?
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他?
如果我杀了他,不就相当于把秦粟推向深渊吗?
我……
我怎么可能会伤害秦粟?
不可能的……
疾驰的车进入盘山公路,我和江雨扭打在一起。
我用手术刀抵在他的喉间,胁迫他说出真相。
“我在开车!”江雨勉力把住方向盘,僵着脖子一动都不敢动。
我不为所动,刀锋又进了几寸,划破他的皮肤,“真相!”
殷红的血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嘶——”
盘山公路路况复杂,可过了盘山公路,就到了终点医院。
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江雨还在不停地按喇叭。
我发了狠心,一把捅在他的大腿上,他立马面目扭曲起来。
几乎瞬间,江雨猛踩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
“刘源,你疯了啊!”
“是啊!我疯了!你还想再尝一刀吗?”说着,尖刀就要送下去。
“是!是我故意陷害你!我下的药,我做的麻醉!”
“你没动手,你说这人是秦粟的爹,就中途撤了!”
“所以,手术是……”
”你走后,我又把老头子推回手术台了,“江雨额头冷汗直爆,“为了让秦粟相信是你摘了他的心脏,我把之前手术室的监控调给了秦粟看。”
4
所以,秦粟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是我杀的。
因为她亲眼所见,所以她对我,失望透顶。
不是,应该说,深恶痛绝才对。
江雨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车停在盘山公路的半山腰,江雨哀求我带他去医院,随后他愿意放我走。
甚至,他搬出了秦粟,说只要我愿意救他,可以替我澄清真相。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跳下车,把他转移到了副驾驶。
“医生,治病救人,都是天责。”我坐进驾驶位,重新发动了车。
江雨刚要松一口气。
“可惜了,江雨。”我没有停止踩按油门和刹车,发动机不断发出一阵接一阵的轰鸣,“我们两个都不配做医生,也不配活着。”
“你我的存在,只会让秦粟一次又一次品尝绝望和痛苦。”
在江雨震惊的眼神中,我松开了刹车。
汽车冲开缓冲带,冲下盘山公路山崖的瞬间。
我脑中又浮现出了秦粟的脸。
她穿白裙,在我身边笑靥如花。
纵然我深陷泥潭,我却仍想抬头仰望的那抹纯白……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守护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停止爱你。
不如,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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