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乱

喜欢或爱。先从拒绝开始

万物皆有自己的深渊

敢于下坠,才看见危险的云彩

知道的愈多相信的愈少

智者从不雄辩,比如顺从的草木

一边匍匐一边生出尖刺

落花不是凋零,是迷离的美

和暴力!可以摧毁一切!

给予辞

把米粒给蚂蚁。露水

给玫瑰;把向阳的巢窠

给投林的鸟雀,苜蓿与青草

给反刍的牛和咩咩低唤的羊群

把宽恕给仇隙,仁爱给邪恶

淡泊与宁静给欲望和虚荣

把从容一笑给灾难给胸中块垒

把一封旧信给白发老人

他会读到青丝依旧的爱情

反证录

没有比担心更深的爱

没有比少更多的幸福

也没有比无奈难以摧毁的伤痛

生死只是一页对折的白纸

没有比火焰更冷更黑的灰烬

欲壑难填即是古老的疾病

没有比明白更糊涂更平静的表情

绵羊与老虎是敌人也是邻居

没有谁比我更珍惜吃草的花纹

一致小令

爱是一只翅膀,美是另一只翅膀

干净的羽毛与飞翔的方向一致

清澈的流泉,内心的微澜

与游鱼、水草、卵石的呼吸一致

不带猎枪,只穿粗布印花衣裳

与敢去老虎、豹子出没的地方一致

事物的意义有时直接有时曲折

哲学的盐草木的咸与精神的来历一致

安静适宜冥想,神秘暗含玄机

突然哗变的玻璃与完美的丝绸一致

平庸之爱

我喜欢米粒,是爱最小的

蚂蚁;喜欢白菜萝卜

是爱简单的叶子和露水

喜欢一个人,是爱上他的

缺点和失败;喜欢虚幻的美

是爱尘世中深陷的足迹

偶尔,也会自己喜欢自己

是平庸的人爱着平庸

是记住我和忘记我一样容易

一杯水有口渴的时候。一粒米

有饥饿的时候。一条曲折奔波的路

偶尔也有散淡悠闲的时候

草木在露水中开花在霜枝上结果

低处牛羊望着高处山坡

天晴转阴时阳光也会带来风雨

尘世上的矛盾或悖论像常绿乔木

落下一片叶子又生出两片叶子

比如废墟有失败的砖瓦胜利的虚无

比如蚂蚁有一粒米的热爱和忧愁

你看那些喧哗的水

下面一定埋着沉默的石头

与自己为敌

心中有块垒,血液里有冰川

想清扫耳廓噪音,眼前又涌来

障目的雾霾;想喜欢想热爱

却绕不过拒绝的东西

我是左手矛右手盾,是自己的敌人

和危岩,被平静的日子打败

一直住在看不见的伤口里

不流血不喊疼,像一只黑山羊

有对峙的角,恍若哲学中的悖论

坦 白

喜欢的书都是闲书

喜欢的事一般都是小事

喜欢的人身上大都落满草屑

和尘土;喜欢散淡喜欢无争寡欲

偶尔也会喜欢老虎和豹子

就是喜欢缺失、隐秘、冒险和最终

残留的火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

倾向。我喜欢一边拒绝一边挽留

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

拟童谣:火车

画一个蜗牛样的火车

又慢又小,我能追上她了

扎两条小辫子长两粒小虎牙的

火车,我能领着她一齐跑了

画一个“呜呜呜”爱哭的火车

我会哄着她笑,笑得眯眼的火车

走了又回来,刮风下雨的火车

我画下蓝铁轨绿车厢白烟雾

画一声汽笛,悄悄涂上心疼的颜色

随意道来 (创作谈)

爱诗容易写诗难,话虽却是真的爱上诗于我是个意外,几十年居然坚持下来,应是盲目的意外。像在石头里点灯,流水上刻字,赤脚踩着蒺藜去拜佛,一直做着这等无望的无用功,全赖盲目热爱。曾经这样表述过我的诗:“不仰视不低头不想假声歌哭/不以茶饮兑换咖啡,任由泡沫泛滥/无雨的云太闲,多糖的话太甜/唯美或审丑只差半步,不想用脂粉/掩去雀斑;我就是一件旧衣服/不缀流行纽扣,也不系时髦领带/更不想换成昂贵而拉风的丝绸/拒绝越多喜欢越少。我的诗/是一块布满擦痕,裂纹与苔藓的石头/只想从下面翻出一个啼哭的婴儿。”态度端正,也努力过了,可惜,我还未能翻出那个啼哭的婴儿,还不能“像一根细弦为一大群声音说话”。

诗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才能与别人区别开来;诗人还必须具备一种能力,即能否将日常情感上升为审美情感,这个过程漫长而复杂,最考验一个诗人综合实力。此外,从及物及事的具象表达到抽象而智慧的表达,更见一个诗人的精神气象,那些具有哲学背景和认知高度的诗才得以产生。前人留下经验之说不过短短几句,却概述了诗歌创作的全部要义与秘密;要命的是这些为诗的经验与秘密,具体到个体诗人的创作实践,不可仿制或排异力十分强大,如果没有足够的反作用力,绝望将是注定的。许多流行诗,就是因缺失了反作用力,不由自主泛滥成灾的。

与西方诗人相比,中国诗人一到年龄稍大便写不动了。原因也许很复杂,不便细说,在深感吃力之余,如果还不忍舍弃,就应虚心地向年轻人学习,向书本学习,向不断的实践学习;要克制名利和虚荣,要端正姿态,放下身段,打碎守成习惯,或许多少可以延缓创作寿命。就题材领域而言,从有新诗以来,我们依然停留在以人类为中心的写作。

早在五、六十年之前,西方就有人开始实践以自然为中心的生态写作,从这个角度去看,我们的诗歌理论是滞后的,似乎放弃了倡导和引领的作用。基于这一想法,我试着写过一首《自然诗人》,企图发出一些自己的声音,但毕竟微弱,相当于自己又消音了。严格来说,每首诗的生成,都有其秘密,每首诗与前一首诗都有区别或不一样才好;这是创造与仿制的分野,我一直告诫自己应这样做,总因力所不逮,只能遗憾了。

我的诗是敞开自己的一种方式,是尽量真实说出与尘世生活的关系,是对卑微如蚁一生的感受和交待,也是我热爱并留恋这个世界的写照。我只有轻的重量,多的承受,少的选择,慢的滞后,到了这个年龄,还有诗陪伴已经足够。“一叶翻霜两鬓秋/三生有梦逐东流/幸逢诗事写蓝调/不向青山问白头”。这是我的一首古体诗,不服老的意思还在,但毕竟用旧了自己,时间无情,磨损一切,偶尔豪壮一次,权当自勉了。

美国诗人马特·兰德在他74岁生日时写了一首诗:“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不屑/我热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用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该走了。”我喜欢这首诗并抄在床头,他说出了我没有说出的话,实践了“我有你没有的”应是诗歌的意义。好诗或好诗人的标准应是如此。现在,我就是一张写满潦草字迹的废纸,记载着瞎子摸象和刻舟求剑的盲目和愚钝,但我毕竟来过、活过、爱过,曾有的不平、恩怨、甚至敌意已变得宽容。我像一只蜗牛背着唯一的行李,一边攀爬一边寻觅一边向死而生,当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把留下的带走,把带走的留下,如果有谁还在意这只空无的贝壳,谢谢!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知音。

打住,是为记!

作者简介丨周所同,祖籍山西原平市。大半生做编辑营生,爱诗写诗近半个世纪,出版诗集3部。发表中、短篇小说,诗文评论,散文随笔百万余字,参与编选各种诗歌选本三十多部。曾获诗刊社举办的中国首届诗歌大奖赛第一等金杯奖,诗刊社年度优秀奖两次,以及赵树理文学奖等。曾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于省劳动模范光荣称号,有少量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细弦悠悠 大音锵锵

——评周所同先生诗作

张 翠

一个人的灵魂越是丰富、开阔、深邃,就越能感知精微的事物。有幸拜读了周所同先生的几首新诗,感受到先生对爱、对生活、对诗艺独特而深沉的哲思,像一根细弦努力为普遍意义发声,想在石头下面翻出“啼哭的婴儿”。相较于早年诗歌的高亢激昂如《北方和它的红高粱》,周先生近些年的诗歌蓝调而忧伤。这组诗在精微体察中随意道来,及事及物而抵智慧表达。文学是晦暗时刻的闪电,有一股穿透阴霾的力量。周先生在石头里点灯,在流水上刻字,在蒺藜上行走,诗艺和思维化作智性之光。诗心与哲思相互缠绕、渗透、生发,老诗人的灵魂长出新芽,思想之果彰显出诗人的自在、自信、自醒。

疫情的阴影里,世界如此动荡又如此寂静,无惧地凝视阴影,我们就会遇见光明。柔软与强硬,无为与有为,被动与主动,失去与得到。周先生深谙文化玄妙,诗中体现出来对立统一的思辨色彩和跳动奔腾的思维火花,如《落花乱》中的喜欢与拒绝、多与少,《坦白》中的拒绝与挽留,《给予辞》中的宽恕和仇隙、仁爱和邪恶。人总是在对立中寻找着存在的可能,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诗人把日常情感升华为审美情感,重新诠释并结构了这种存在的可能,诗人凝视深渊时想到的是“下坠”才能看见“云彩”,纵身向下跳跃,灵性才得以升腾。思维的曲线跌宕起伏、意象与隐喻引人入胜,其间的智慧与勇气令人叹为观止。另一方面,诗人又在寻找着世间的一致,“哲学的盐草木的咸与精神的来历一致”“突然哗变的玻璃与完美的丝绸一致”(《一致小令》),将生活中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并且敏锐地嗅察到了它们的内在共同点。如同老虎也有“吃草的花纹”,在相异与相同的对立中,诗人上下求索,诗章中充满了迷人的思辨色彩,并且摆脱了肉身的重力,实现了轻盈的精神之旅。

一个人向内穿透得愈深,他就愈有创造力,内在的观察和觉照其实是一种高级的精神能力。诗人乐于内视与思考,满足于在诗的陪伴中做这种内省。尼采说“你所能遇到的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其实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与自己作斗争,诗人更是在诗歌中不断窥探着自己内心的矛与盾。因为诗人这一群体本就是多智、多思而极度敏感的,沉于哲思的诗人又多了一层更为深入的思考,也便拥有了更多的纠结与无奈,成为了苏格拉底口中“痛苦的人”。正如周先生所说“也没有比无奈难以摧毁的伤痛”(《反证录》)。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总是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这种矛盾与纠结,就如周先生自己在诗中所描述的“想喜欢想热爱/却绕不过拒绝的东西/我是左手矛右手盾,是自己的敌人”(《与自己为敌》)。但在诗的第二节中,诗人说即使为琐碎的日常所屈服,在世俗的定义中被“打败”,也绝不将伤痛宣之于口,依然在内心中开辟出一块纯净的疗愈之地,供自己在这片不足为外人道的净土上保留真正的自我。看似屈服却又充满着不屈的能量气息,不合理的悖论表述却正是诗人的高妙之处,卒章显志,在外界和内在的两相拉扯间,正体现着诗人以及与诗人一样有着不屈和倔强灵魂的人们的心境,正如叔本华所言,“不情愿地跟一个与之极其牴牾的普通外在世界相冲突,既不能逃离这个世界,又不会让自己屈服于这个世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艺术之魅在于它的深度、优雅和慈悲。在周所同先生诗中,看似含蓄的诗风、平易的语言,其中蕴含着诗人极大的热忱,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深切关爱。在《给予辞》中,诗人把美好的事物毫不吝惜地给了出去:喂养了生灵,消弭了仇恶,荡涤了不快,滋润了心灵,让美好充溢了整个世界。他的关爱小到米粒、蚂蚁,大到整个尘世与人类,既有具象的形而下的叶子和露水,也有抽象的形而上的仁爱与宽恕,从最微小处着眼,放大到古往今来、上下四方的宇宙之中。诗人说这是《平庸之爱》,但恰恰最简单、最平常的爱就是最深沉、最珍贵的爱,不能扫一屋的人如何扫天下,不能从米粒、叶子、露水爱起的人又怎么能够爱人类、爱世界?诗人关爱的另种方式则是给予人们经验与警醒。诗人有着独立且清醒的思考,将自己的感受、经历、体悟、思索融汇一炉再淬炼成简短而有力的小金句,深沉的关爱散发着灵魂慈悲的芳香。

诗歌最怕搞成散文化的分行,铺垫而起承转合,苍白又浮夸慵懒。周所同先生凝练的诗意语言让读者觉到犀利的灵光,一针见血,道出了我们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感受,如“废墟有失败的砖瓦胜利的虚无”“你看那些喧哗的水/下面一定埋着沉默的石头”(《生活》),“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坦白》)。在信息化、碎片化的时代里,我们不缺各种鸡汤,不缺各种简短及时花样翻新的推送,缺的正是这种能够直击灵魂的点醒妙语与洞见。诗人和哲人往往比常人更先一步接近真理,而诗人更要担负起将这真理告诉给大众的重任,在这里,周所同做到了。意象平朴却张力饱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杯水有口渴的时候”“一粒米有饥饿的时候”(《生活》),在吸引我们读下去的同时,又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进行思考,唤起感情的联动、心灵的沟通,这无疑与诗人的创作技巧有关,但从根本上说,是源自于诗人的哲思和对诗歌意义的珍重。

所同先生在《随意道来》中说:“诗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才能与别人区别开来。”我觉得诗人已经找到了他自己,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himself”的形象,那是一个有着“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倾向”(《坦白》),“偶尔,也会自己喜欢自己”的淡泊而可爱的生命,但在他的诗歌中,我们又能够感受到诗人的睿智、大爱与才华,那是一个黄土地的儿子对生养他的大地的热爱,是一个哲人对整个人类和全世界的热爱,是一个诗人对灵魂宝塔和精神花园的热爱。在这诗意的年代,周所同以一颗赤子之心《坦白》着自己,希冀通过诗歌在这世间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因为他深深爱着诗歌,因为他毕竟来过、活过、爱过。生命的轮子一直重复转动,载着我们驶向死亡。他并不讳谈死亡,而是以死亡提醒生命,一边寻觅一边向死而生。细弦悠悠,大音锵锵,“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人生暮归,他放牧晚霞和夜风,期待遇到灵魂的知音。

作者简介丨张翠,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院院长,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辽宁文学院特约评论家,辽宁省美学学会副会长。锦州市作协、评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