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们是要逼死我吗!”

陈布文把房门狠狠摔上,将喋喋不休劝说的父母关在屋外。心里的愤怒慢慢平息,化作满腔委屈,蹲在地上啜泣饮泪……

而屋外的陈父快要愁死了,他千挑万选给她找一个好性格的夫婿,结果陈布文耍起小脾气,死活不愿意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早知道,就不该让她上学堂,接受了一些新思想,就一味和家里对着干!当父母的还能坑害了她不成!

张仃陈布文

陈布文是秀才的女儿,从小就展露出了非凡的文学天资,这可把老父亲开心坏了,捧在手里当做宝贝珠子一样护着,谁知多年下来养成了说一不二的犟脾气。

到底是亲生闺女,怕她以后出嫁吃亏,陈秀才熬白头发才安排出一门好亲事,结果到了女儿这,又开始犯犟!

这就涉及一个经典的问题:父母让你嫁娶的良人,你愿不愿意接受?

年幼的陈布文便给出了答案:糊涂的女人,靠父母把关才能得一个好婚姻。聪明的女人,靠情商也能将婚姻经营风生水起。

她当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老师们都夸赞自己文情俱佳,这样埋没乡野做一个村妇,她是绝对不甘心的。未识天地乾坤大,岂愿栖做草莽妇!

毕竟她可是13岁就能够写出自己爱情观的天才少女。

“假如我有了爱人,我要脱离这烟火气的社会,和他到乡村,到湖滨,到海边,搭两间茅庐,早晨看朝阳从东海升起,傍晚目送晚霞在西天幻灭。”

这样的文情,要是生在上海滩,那绝对可以和张爱玲争一争排面。

只是眼下面对逼婚的窘境,即将成年的她,竟敢生出逃离家乡的勇气。

1937年,她逃婚闯荡社会,成为了一个卖文度日的“京漂”(南京)。

所以说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只要有一项赖以生存的技能,便不会成为街头饿死的浮漂。

为了能够在南京生存下去,初出茅庐的她,采用了最原始的笨办法,她决定一家一家地去给报社递文章,来展现自己的才情和文笔。

陈布文

她本做好了被推拒门外和失败的准备,而幸运的是,闪着耀眼光泽的珍珠,很快就被一家识货“蚌壳”收入囊中。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扶轮日报》的自由撰稿人,而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满18岁。有一份赖以生存又热爱的工作,少女的陈布文自然意气满满。

每天坐在窗前,感受黄昏凉风,清晨熹光,拿起笔“沙沙”声响地行走在纸张之上,想必这就是作家的浪漫吧。

少女怀春,那时的陈布文也会幻想着自己未来的良婿应该是什么模样?深邃的目光,高挺的鼻梁,清秀的面容还要有那桀骜的才情。

那时的小姑娘,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天会如此厚待!未来她真的会遇到这样的一个夫婿,踏着碎琼乱玉,搅乱她心里的一泓春水。

陈布文张仃

在那一天的报纸上,她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漫画。是批判时事的,寓意辛辣,和自己的文风倒有相似之处。

她特意查看了一下落款的名字:叫张仃。她心想,这个人真有趣,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和他见上一面,聊上一聊。

后来有一次,日军的轰炸机突然来到了南京,街上的人群四处慌乱,争先恐后的逃难。陈布文紧跟人群慌不择路,跑到了地下的防空洞里。

防空洞的空气浑浊,人群拥挤,有挑着菜的商户小贩,有抱着孩子灰头土脸的妇女,还有教书模样打扮的男子。

陈布文被仓惶人群挤着向后退去,突然撞到了一个人。她赶忙向后道歉,抬头却意外的看见是一个青年男子。

清秀的面容,深邃的目光。四目相撞的那一刻,陈布文先红了脸。

陈布文和亲人合照

那个青年很有绅士风度,他让出了部分空间,挡在了陈布文的前面,防止人群再往她那里拥挤。

那温柔的举动让陈布文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防空洞里乱糟糟的环境仿佛在一瞬间离自己远去,她被一个青年护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终于找到了一处歇脚的空地,她落落大方地向青年致谢,趁机攀谈了起来。她询问了青年的名字,对方也笑着回答了。

“你竟然是叫张仃吗?报纸上刊登的是你的漫画吗?”

陈布文惊喜极了,当初她一心想要见的漫画作家,竟然就是眼前清秀的男子。她眼里像是装满了小星星一样,欢喜地向他表示:“我真的好喜欢你的漫画。”

“你好呀,我叫陈布文!”

张仃抬起眉眼,惊讶地看着她。

“原来你就是陈布文呀,幸会幸会,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文章,写得非常好呀!”

陈布文

到头来,两个人竟都忍不住地笑起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原来他们都在还未相识的日子里,对着一张散发油印墨香的报纸,便生出了仰慕之情。

这样的情义,倒像是被缘分用红线从两头拉进了这个防空洞里。外面战火轰鸣,风雨如晦,今日与卿相逢,是我在这人间最盛大的一场欢喜。

于是,倔强的才女和骄傲的青年相爱了。他们在玄武湖旁,花光积蓄,租下了一所民宿。邀请了一些好友,办了一场小小的婚礼。

第一次当新娘的陈布文,看着身旁牵起自己手的如意郎君,脸上布满了红霞,贺礼的客人都忍不住揶揄:

“新娘子的胭脂似乎搽多了……”

她好像完成了年少时的爱情最美好的憧憬,在湖滨旁立下一个安身之所,四季三餐,携手伴侣,清晨看朝阳从湖东升起,傍晚看晚霞在湖西幻灭。

那个时候的陈布文,爱极了这炊烟袅袅的人世间。她在文章里写道:“我和张仃两人,好像石头与铁,一碰就冒出火花。”

后来历经过世事沉浮的张仃,回忆起那在玄武湖旁的清贫日子,嘴角都忍不住地翘起,那应当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只是外界纷乱的战火,容不下两人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美好。

他们一起做了一个决定,到知识分子心中的延安圣地。那一年,他们刚刚有了爱情的第一个结晶,是一个白嫩可爱的女儿,张仃看着妻女的笑容,决定要努力地工作和绘画,才能不辜负这个家的美好。

可是每一个成家的男子,在面对立业的艰辛路上,少不了孤独与牢骚,20岁出头的张仃,还不能够放下自己心中的志向与梦想。

昔日,靠辛辣画风在南京和上海名声大噪的青年画家,在新的环境下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那抽象的现代艺术审美,为当时所流行的文艺画风排斥在外,他们都在批评他的画:“太丑了!”

陈布文张仃和儿女合照

张仃遭受这样的误解和打击,心里很是郁闷,他想去和别人解释什么是毕加索的画作风格,但是没有人愿意给予他欣赏的目光。

他们带着排斥,厌恶,嫌恶的神情,从画上移开目光,纷纷远离……

与之相反的,是妻子一路春风得意,被众星捧月的欢呼喝彩声。

陈布文到延安之后成为了一名记者,她的文章写得文辞灿烂又有深度。领导们读后都对她竖起大拇指赞赏:

“你这个女娃娃,本事了不起!文章写得读起来可真是好呀!”

陈布文不敢骄躁,谦虚地摆手称,自己还有很多的进步空间。

可回到家中,陈布文看到抑郁不得志,心情低落的丈夫,原本想分享喜悦的言辞,到了嘴边却咽下去了。

张仃坐在椅子前,失魂落魄看着桌上的画作,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与怀疑。

“他们都说我的画太丑了……”

陈布文儿女

陈布文隐藏自己的喜悦,然后循循善诱地开导他。

“哪里丑了?我就觉得很好看呀!这是一种艺术风格,他们不明白这种抽象的审美,你看,这点和线分明就……”

日复一日这样的安慰和鼓励,并没有改善张仃在艺术圈的艰难处境。反而是两个人的婚姻感情变得紧张了起来。

老人家们常说,女强男弱的婚姻总是没个好结果,日子走不到头,便就先散了。

一个男人在抑郁不得志的时候,妻子的事业春风得意,大丈夫要强的自尊心,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火石,稍有不慎,便会将屋顶烧着起来。

可是这夫妻俩走在路上,即便是饭后散个步,都免不了听到旁人的闲言碎语。

陈布文

陈布文给予再大的支持和鼓励,也终究是孤掌难鸣,不能再使他振作,说得多了,落在张仃的耳里反倒成了一种同情。

可是大丈夫,怎么能够受得了女人怜悯和同情的言语?

陈布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张仃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他们都知道自己深陷到一个怪圈的情绪里是错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走才算是对的。

幸而在这个时候,一位朋友叫张光宇,他邀请张仃到重庆,与他一起创办《新美术》的杂志。这就像沉闷的生活里被撕裂一个口子,投进来一道光芒,张仃紧紧攥着,不愿意松手。

他知道这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他喜欢那种抽象的艺术审美,喜欢毕加索的画风与线条。

张仃陈布文和儿子合照

陈布文知道,爱一个人,绝对不是用家庭这种责任当绳索去束缚和捆绑他,这些年他抑郁不得志,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当然要支持他。

孤儿寡母,这样的日子虽然过着有些艰难。但好在她也是个能产粮的女子。婚姻之间本身就是相互牺牲,她愿意撑起一个家,支持他向外追求梦想。

从她13岁说出的爱情观,到后来的逃婚,和张仃的婚姻一路走来。她一直都在扮演好一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要怎么样选择才能够维持婚姻更长久,她也相信,只要用心经营,就也一定会收获到一份白发蒹葭的爱情。

青丝白发皆恩爱,如此爱情才算圆满。

可惜出去一年,张仃还是一无所获,那创刊杂志的热情并没有将他的梦想浇灌开花。

右张仃

志气满满地离家,垂头丧气地回来……

他不想听到旁人的闲言碎语,就想念家里妻儿的笑容。

他放弃了梦想,放弃了作画,走向了设计的工作岗位上,决定脚踏实地担负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福祸!他的设计才能得到了一致的赞美和认同,事业也跟着蒸蒸日上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受邀到北京设计国徽设计纪念邮票。每一项工作他都出色地完成了,一跃之间,他成为了新中国当之无愧的“首席设计师”。

张仃和子女合照

鲜花掌声,风光旖旎,一瞬间仿佛都堆到了他的跟前,随之而来的是事业的繁重和工作的劳累。

下意识里,张仃偏向工作更多了一些,而这样婚姻部分的责任,却需要另一个人挑得更多。

可那个时候的陈布文,没比张仃差到哪里去。她凭借个人的优势和才能成为了周恩来总理的机要秘书。

工作体面,待遇优渥,能走到今天这样的一个位置,是她多年来单打独斗才取得的成绩,别忘了,她一直都是那个倔强又骄傲的才女呀。

可是她却突然辞去了令人羡艳的工作,谦辞地说:“我的能力还不行,我还需要磨练,我恐怕还不够努力。”

别人都说她昏了头,亲朋好友都劝说她三思后行:“这么好的工作放弃了,可真是太可惜了。”

张仃和陈布文

领导看出了她的难处,准许了她的离职。在事业与家庭里,陈布文和张仃,必须要有一个激流勇退,如此才能保证一个家庭的美满与完整。

她一路春风得意,没经历什么挫折,也没有什么遗憾。家庭和婚姻的美好,是她最看重,最珍视的东西,为此,进也好,退也好,她都甘之如饴。

就这样风雨操持了几十年,他们一起经历了世事起伏,生养的几个子女都长得白白壮壮 ,健康好学。

这里面陈布文的功劳是最大的,毕竟投身于家庭中的她,为了能够将子女教育成才,耗费了无数精力和时间。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仃的事业再一次遭受到巨大的打击,重新跌落到谷底。他曾经抽象的艺术画风,再一次遭到了批判和摧打。

张仃和陈布文

张仃都懵了,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体面和光鲜化为乌有,多年打拼的心血也毁之一旦。

他从来没有觉得日子竟然可以如此难过,原本就抑郁的心志,就像是被钝刀一刀一刀的割着,那样痛苦的滋味他说不出口……

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抑郁寡欢。

陈布文心疼他,也担心他的心理和身体健康,每天鼓励他坚持自己的梦想,给他朗读尼采,叔本华,那些国外大家的名著,为他的心灵承受能力注入能量。

她总是去找一些乐趣,和丈夫分享,比如一张有趣的画作,一道精致可口的饭菜。

在精心的照顾之下,张仃拾起了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他再度拿起画笔,尝试新的画风,他还是想画画,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灰娃

看着丈夫满血复活,陈布文与有荣焉,她以为是自己的守候和鼓舞,才帮助丈夫走出阴影。

可后来一次意外,她才可笑的发现,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1985年,她帮张仃收拾家务的时候,竟从房间里,查出一摞书信来。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信件里的内容非必寻常,丈夫平时粗枝大叶,而这信件却明显被细致的保存着。

果然,在看完一张张的信封之后,陈布文的脸越来越黑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毁了她婚姻家庭的女子,竟是她的老相识。

晚上,张仃回到家里,陈布文将信封摔在了他的面前。她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用颤抖的声音撕破婚姻的脸面:

张仃和陈布文晚年合照

“所以,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仃的沉默给了她答案。

她一生都在追求至死不渝,白发蒹葭的爱情,却在65岁的暮年,人生即将圆满的时候,却让她功亏一篑,活成了一个笑话。

灰娃,是信件里的另一个女主人公,也是她40多年的好朋友,在她困难的时候,陈布文曾经多次伸以援手。

陈布文气得浑身颤抖,真没想到这样一出狗血的剧情,既然在她晚年65岁的时候上演……

她想不明白,这样的爱情到底在图什么?丈夫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她哪怕在想给这些信封一个合理的解释,都绕不过张仃堂堂正正地回答:

“在她那里,我感受到了久违的热情。”

那一句话,让陈布文如坠冰窖。

灰娃和张仃的性格更加相似,他们都是鲜明,特立独行的人。正如他的画作被批判,灰娃的诗歌也因为独特的审美遭受打压。

同样天涯落寞,两人惺惺相惜,对艺术的沟通和交谈,两人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内心燃烧的激情如火山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张仃对灰娃说:“我们两个是分散在世界上的疯子,如今终于相遇了!”

他们是年少夫妻,50年的婚姻陪伴,她为他生育6个孩子,却抵不过晚年和别的女人惺惺相惜。

这样的结局对陈布文来说并不公平。

可爱情,哪又有公平二字来论断呢!

灰娃

悲愤交加之中,陈布文病倒了,一向清醒理智的她,面对儿女丈夫的恳求,她拒绝饮食。

在病中浑浑噩噩,不知天白日落,她这一生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重新放

她忍不住的问自己,婚姻一场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她从明媚少女,到事业有成,却甘退为贤内助,可为何还是会落成这般的结局?

为了这一场婚姻,她丢盔弃甲,扔下所有的明媚和光鲜,呆在闷热的厨房里,为丈夫儿女添上四季三餐,美味的佳肴。即便被油烟的味道熏成了老妪,因为他们一句母亲,妻子的称呼,再暗淡的眉眼下,也是甘之如饴的笑容。

清醒之时,面对恳求她吃饭进食的儿子,她冷静从容地说:“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那一瞬间,仿佛又能看到13岁便已经通透理智有自己爱情观的少女。

灰娃和张仃

她对人生,总是有一番透彻又坦荡的理解。无论是年少,还是暮老,她都能够从浩浩荡荡的际遇里,用三言两语,将动荡归于沉寂。

1985年12月8日,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她叮嘱儿女:“忘掉一切,各自开始新的生活。”

而她离世的一年后,张仃迎娶灰娃为新的妻子……

多少人的爱情,始于风花雪月,终于一地鸡毛。

即便这中间,已经煎熬过几十年的坚守和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