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在杭州海宁县有一位书生名叫罗慧生,他不仅生得丰姿俊秀,气度不凡,更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他生性喜欢幽静,在临平山谷中租了一间别墅,平日里呆在别墅里读书,闲暇时则尽情欣赏山谷景致。因父母两年前去世,家中之事无人料理,他每隔半个月都会回家看望一次。

谷口有一户姓方的世家大族,他们家的宅院宏伟壮观,富丽堂皇,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十分气派。这一天,正值暮春时节,路旁绿荫成行,杨柳随风摇曳,罗慧生经过方家大门时,只见一个女子侧身立门首,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定睛细细看去,见那女子墨发如云,肤白胜雪,眉弯如月,明眸皓齿,似巫山神女下凡,如西子杨妃重生。

霎时间,罗慧生只感觉浑身发软,灵魂似乎要离窍,他此时才十八岁,正是多情的年纪,看到这等绝色佳人,怎能不生出牵肠挂肚之心呢?那女子见罗慧生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也生出爱慕之心,当即眉目传情,送出缕缕眼波。两人热烈的目光彼此连接,交缠,如慕如诉……

两个青年男女正在享受这甜蜜而温馨的时刻,忽然远方有一行人缓步而来。那女子娇羞不已,急忙挪动脚步,闪身躲入门内。见美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罗慧生只能垂头丧气地转身返回别墅。回到别墅后,美人的娇颜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患上了相思病。

过了十几天,罗慧生又要回家料理家务,与之前任何一次不同,这一次他心里满怀着再次饱览美人俏脸的想法,他希望上天能够满足他的愿望。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罗慧生经过方家大门时,那个美貌女子又一次立在门口。自从上次见了罗慧生一面后,女子便动了情,内心娇羞的她不愿让心上人爱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开一扇门,闭一扇门,自己则隐身于门内。那若隐若现的场景就宛如广寒宫的嫦娥仙子隐隐约约藏在月中的桂花树下一般,惹得罗慧生头上丢了三魂,脚下荡了七魄,目光不愿离开美人一瞬。

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窥视,罗慧生只能不情愿地移步前行。只见他双脚在缓步行走,而双眼却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向方家大门内,走一步则迟疑一步,仿佛挪动脚步是受罪一般。

直到美人的倩影彻底消失在眼前,罗慧生才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前行。

此次再见美人,罗慧生的相思病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加重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女子俏丽的容颜。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一天,读完书的罗慧生躺在床上休息,因日日思念,竟梦到自己又一次来到方家大门前。他环顾四周,见周围空荡荡没有人影,便径直闯入。

罗慧生走到中庭,只见眼前屋舍华丽,桃李争奇斗艳,若在平时他自当停下来尽情观赏,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根本静不下心,因为风景再美也比不过佳人。他双脚不停,向着闺房疾驰而去。

恰好女子在闺房里刺绣,她一看到罗慧生,便立即抛下针线,笑着投入他的怀抱之中,仿佛夫妻久别重逢一般。

两个有情人低着头说了几句倾诉的绵绵情话后,便手挽着手共进罗帐。

恩爱之后,女子牵着罗慧生的手送他到门口,再三殷勤叮嘱,说道:“请郎君晚上早点过来,不要让妾身站在门口痴痴地空守候。”说完,女子转身进去。

罗慧生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畅快,他兴尽而归。回到书房后,他悠然醒来,才知道方才的美事原来只是黄粱一梦。

他一边回味着那美妙无比的梦,一边叹息不已,口中喃喃自语:“可惜只是个梦。若我早知道这是梦,我就留在她房间,再也不回来了。唉,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呢?如果能留在梦中,再也不醒的话,那该多好!”

第二天,方家女子曼妙的身姿无时无刻不浮现在罗慧生的眼前、脑海与心间。好不容易挨到太阳下山,罗慧生早早上床休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这一次,他直接来到了方家女子的闺房。

今夜的这场美梦与昨日不同。昨日的梦中,女子不着脂粉,闺房的装扮十分素雅;而今夜的梦中,佳人化着淡妆,闺房的装扮十分绮丽。闺房中点着沉香,香气氤氲,沁人心脾;床上的帐子换成了红罗帐,枕头与被褥换成了鸳鸯枕与红绣被,宛若新房一般。

方家女子笑着对罗慧生说道:“昨夜郎君匆匆离去,妾身未能与郎君畅叙幽情,心中不免留下遗憾。妾身知道郎君是有情之人,今晚定会前来赴约,怎能不提前布置好房间,让我俩尽情相会呢?”说完,她拿出美酒与水果同罗慧生对饮。

刚喝下几杯酒,女子的俏脸红了起来,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这娇滴滴的模样让罗慧生心中波澜泛起。女子醉眼惺忪地看着罗慧生,说道:“今夜还很长,郎君何必如此心急呢?”

罗慧生此时哪里听得进去劝告,他轻轻地吹灭了蜡烛。

五更时分,一阵鸡鸣声传来,方家女子急忙推了推浑身轻飘飘的罗慧生,说道:“郎君快点起来,如果我们两人的事被我爹娘知道的话,那就糟糕了。”罗慧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踉踉跄跄地离开方家。回到别墅后,他不自觉醒来,回想起梦中的香帐暖,再看看现实中的破褥寒,他心头不胜懊恼,想道:“这公鸡十分可恨,将我的好事断送了,谁人能将他赶走,让我永远不要醒来。”

连续两天的美梦让罗慧生无比快活。到了第三天,罗慧生盼望着金乌早坠,玉兔飞升。好不容易撑到暮色降临,罗慧生便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想着与佳人再次相会。忽然,门外响起了连连的敲门声。罗慧生心想:“这么晚了还有谁会过来。”

他觉得奇怪,便起身点亮烛火前去开门。当门打开的那一刻,罗慧生只感觉浑身酥软,险些站立不稳,因为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方家女子。

方家女子不顾世俗礼法,深夜主动前来会见心上人,可谓十分大胆。然而,她一见到罗慧生便双脸绯红,娇羞尽露,急忙转过身来,打算要离开。罗慧生的梦里都是她,更何况此时此刻她就在眼前,自己怎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急忙挡在女子身前,向她深深行了一个礼,说道:“小生真是三生有幸,能让小娘子深夜光临寒舍。小娘子既然主动前来与小生相会,又为何刚一见面就要转身离去呢?不如进入书房和小生共诉衷情,怎么样?”

方家女子闻言,俏脸含羞,她轻轻挪动脚步迈进了罗慧生的房间,之后深深地向他道了个万福。她心里有许多话想对罗慧生说,可每次要启齿时,总是微笑不语。

罗慧生见她含羞婉转,屡次欲言又止,便说道:“小娘子亲自前来,有什么话不能对小生说呢?何必要再三隐忍呢?况且此时正值夜深人静,正是我们互诉衷情的时候。”

方家女子只得轻启朱唇,微微说道:“前段时间郎君与妾身两次偶遇,郎君的款款深情将妾身搅得心神不宁,不能自持,于是连续两天都在梦中与郎君相见。只是,梦终究只是梦,梦醒了只会更加痛苦。所以妾身今夜待父母熟睡后,孤身前来郎君的住处,想和郎君彻夜长谈。然而,妾身一来顾虑这是为情私奔,会让家门蒙羞。二来顾虑郎君不能理解妾身的苦心,认为妾身是不检点的女人,从而被郎君轻视。所以虽然来了也心存彷徨,欲言却又隐忍。”

罗慧生说道:“小娘子不嫌弃小生粗鄙,小生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轻视小娘子呢?况且小娘子是九天上的瑶池仙女,小生只是凡世间的一介寒儒,能得到小娘子垂青,是小生求之不得的事,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娘子方才说连续两天梦到小生,实不相瞒,小生也连续两天梦到小娘子。在梦中,小生不仅闯入了小娘子的闺房,而且还和小娘子同床共枕了。只因我们两个人都深爱着对方,所以才会做同样的梦,这难道不是五百年前结下的缘分吗?怎能说这是为情私奔呢?”

方家女子闻言,嫣然一笑,问道:“郎君可曾有妻室?”

罗慧生答道:“小生因父母新亡,还在守孝期内,所以还未曾与人议婚。”

方家女子说道:“妾身也未曾许配给人家。然而妾身一个待字闺中的处女,怎能随便与男子缔结私情呢?郎君若真的是有心人,希望日后不嫌弃妾身人老珠黄,让妾身有一女嫁二夫的耻辱。再说,在世人眼中,明媒正娶的才能算是妻子,私下幽会的只能算是小妾。妾身衷心希望郎君能把妾身当成妻子,而不是卑贱的小妾。所以妾身虽然人来了,但心中还有万千顾虑,是而犹犹豫豫。”

罗慧生闻言,立即在炉中点起香火,他搂住方家女子,两人齐跪在地上。罗慧生指着月亮发誓,说此生只有她一人,定不会相负。方家女子见罗慧生态度诚恳,回应道:“能成为郎君的妻子,是妾身的荣幸。”

拜完之后,这对痴男怨女携手进入罗帐。

罗慧生美梦成真,心中的快乐自不必说。

五更时分,方家女子突然睁开朦胧的睡眼,失声尖叫:“五百年的修行,今天毁于一旦了!”

罗慧生被惊醒,连忙问道:“娘子,为何这样说?”

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郎君真的以为妾身是方家女子吗?”

罗慧生吃惊不已,问道:“娘子……那你究竟是谁家女子?”

只听女子幽幽地说道:“实话实说吧,妾身并不是人,而是深山老林中的一只狐狸。妾身苦修数百年,以期有一天能够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刚开始时,妾身白天伏在密林深处里汲取天地灵气,夜晚则登上高山之巅吞饮月华与天露;到后来,就要采集俊美男子的元气作为补益了。前一阵子,妾身见你和方家女子相会两次,知道你们彼此都挂念着对方。妾身于是两次施展幻术,让你沉醉于美梦中,好借机修炼。只可惜郎君未曾流失元气,妾身两次都没有得手。”

话至此,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得已之下,妾身只能变成方家女子的模样,亲自前来诱惑你。妾身本以为此次定能成功,然而不知为何,妾身的真气莫名紊乱,已在不自觉中怀了郎君的孩子。五百年的修为全都汇聚在这孩子身上了,他出生之日,就是妾身魂归地府之时,这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吗?”说罢,她泪流不止。

看着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罗慧生也感到十分悲伤。女子继续说道:“郎君不用悲伤,这一切都是妾身咎由自取。妾身能怀上郎君的孩子,也表明我们有宿世之缘,还请郎君不要因为妾身是异类而嫌弃他。郎君与方家女子彼此相爱,妾身这就托梦给她的父母,成全你们的美满姻缘。方家女子性情温柔,贤良淑德,她以后定会尽力抚养我的孩子,就如同照顾亲生儿子一般。”说罢,她就要起身告辞而去。

忽然,她又嘱托道:“从此刻起十四个月后,也就是明年的十月十五日巳时,妾身会在灵隐山的宝塔后面生下我们的儿子。还请郎君念在今日恩爱的情分上,不要嫌弃妾身是异类,收拾好妾身的尸体,埋葬于地下。妾身生下的儿子是郎君的亲生骨肉,请郎君抱回去交给方氏抚养成人。我们的儿子天资聪颖,成年后一定会考中进士。他中进士后,就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令狐氏。郎君能完成妾身的心愿,妾身虽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郎君的大恩大德。切记,切记!”语毕,她大哭着离去。

两人刚见面就已永别,罗慧生心中万分不忍。

果然,那狐狸精在梦中幻化成九天玄女,她散发着灿烂的五彩霞光,嘱咐方家父母道:“你们的女儿与罗慧生有夙世之缘,两人应当结成夫妇,他们成婚后会有贵子降生。你们照我的法旨去做,不得违背。”说罢,她驾云而去。

方家父母信以为真,认定是真正的九天玄女下凡,哪里敢违抗她的法旨?这时,罗慧生趁机叫媒人到方家提亲。方家父母对梦中的话深信不疑,立即答应了这桩婚事。他们将女儿嫁给罗慧生,不仅倒赔了许多嫁妆,还把婚礼办得十分豪华。

有情人终成眷属,罗慧生与方家女子心中的欢乐难以用言语陈述。

入洞房后,罗慧生掀开红盖头,在灯下尽情地欣赏娇妻俏丽的容颜。他见妻子的样貌与前日狐狸精毫无二致,心中惊异非常,始信狐狸精所言不虚。

罗慧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向妻子说出来。方家女子听后,怒不可遏,说道:“妾身本是明德守礼的闺阁女子,差点就成了一个为情私奔的淫妇。如果她的计谋成功,妾身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了。好在老天开眼,她的阴谋败露,妾身才能保住名声。”

罗慧生劝道:“娘子,妖狐虽然险些败坏了你的名声,但她也帮助了你。我们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不是她托梦给岳父岳母,我们怎能结成夫妇?况且她还夸你性情温柔,贤良淑德呢?如果你不是这样好,她又怎么会把儿子托付给你呢?”

方家女子听后,心头的怨气逐渐平息。

两人成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宛若神仙眷侣一般。正如狐狸精所说,方家女子十分温柔贤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明年十月十五日,罗慧生急急忙忙来到西湖灵隐塔后,四处寻觅。

不多时,一阵婴儿的哭声传来。他循着哭声走过去,只见面前一片鲜血淋漓,婴儿在血泊中不停啼哭,一只白狐倒在旁边。罗慧生想起那日的恩爱,大哭不止,随即抱起狐狸的躯体,将她埋葬在山后。

罗慧生将儿子抱回家,这孩子的面貌与他毫无二致,是他的亲生儿子无疑。方家女子果然对这孩子视若已出,尽心尽力抚养,教他读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此子聪慧无比,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一直做到翰林学士。罗慧生向他说出了他的身世,他以诰命太夫人的礼仪重新安葬了母亲,并在墓碑上题写了“精灵墓”三个大字。他极尽孝道,每年春秋都会亲自前来祭祀。

改编自《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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