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滨
“咚咕隆咚呛,咚咕隆咚呛……”一大早厂区门前锣鼓喧天,彩旗飞扬,热闹异常,像过年了一样。
安全员带领着党支部和工会的人,正在宣传“安全生产一千天”的活动。一旁的蒸汽机车也被披红戴花、拉起了横幅,机车兴奋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时不时的喷出一股白雾,经过的人仿佛是在云雾里穿行。
伴随着悠扬的班前进行曲,老赵师傅穿着一身崭新的秋季铁路制服,打着领带,带着威武的大檐帽,胸前佩戴着一枚党徽,雄赳赳地走进了工厂的大门。“……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大喇叭里正传送着李谷一那甜美的歌声。上班的车流从蒸汽机车的烟雾中穿行而过,他在人流间显得极其格格不入,阳光下头顶上红色“工人”字型的铁路帽徽和胸前的党徽分外的显眼。要不是他走路一瘸一拐,俨然就是一位被广大人民群众簇拥着,授勋的将军凯旋。
我刚接班那时候,工厂还是计划经济模式。每天清晨,伴随着班前曲,师傅们会从四面八方骑着自行车来上班。骑车经过大门口的人,都会骗腿下车,用脚尖点一下地,人不离车,再骑车远去。这样的约定俗成,一是向站立在门口两侧的保卫人员致敬,另外也是减速慢行的措施。要不每天同一时间段,一万多人鱼贯经过,蔚为壮观的车流就该出事故了。当年在大型国有单位工作,尤其还是端着铁路系统的铁饭碗,那走在大街上的感觉,都挺胸拔背气宇轩昂的。
为啥?俺们单位有自己独立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技校,电影院、医院、疗养院……一年四季除了发粗布的工作服,还发正规的铁路制服。夏天的白的(di)确良半袖衬衫,深蓝色的(di)确良裤子;春秋有毛料的西装,领带、还有威武的大檐帽;冬天是纯毛过膝呢大衣,羊剪绒雷锋帽,外加羊皮毛一体的手套。不过这些衣服平时都很少穿,因为我们的主要工作是货车检修,工作环境太埋汰,乌烟瘴气的穿一次这衣服就废了,舍不得。这还不算什么,当年职工还可以根据工龄、级别、工作成就分福利房,整个大院几千户人家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俗称铁路大院。
老赵师傅其实也不算老,鳏居的他就住在是我家楼上,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论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叔。现在我们不但是邻居,还是一个班组的同事。他长得老,满脸的核桃纹,平时又蔫吧的不太爱说话,所以大家就都称呼他“老赵师傅”,我也就随着大家一起这么叫了。老赵师傅大高个,黑脸庞,人长得还算标志,就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听说是小儿麻痹后遗症。
老赵师傅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小时候乖巧的她就立志,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大夫,把赵师傅的瘸腿治好。长大了的她婷婷玉立,还真的考上了医科大学,不过她还没当大夫,就先出国了。当年出国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赵师傅默默的帮她办好了手续,收拾好了携带的行囊,可是直到她走,愣是没跟女儿说一句话。女儿临走的时候,哽咽着跟他说,“爸爸,您多保重身体!”话还没说完,汽笛就淹没了女儿的抽泣声,她流着眼泪离开了。我看到老赵师傅的手在颤抖,几次试图挥手告别,都没能抬起手臂,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转。我明白,他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宝贝姑娘走。
老赵师傅平时不吸烟、不喝酒、也不玩牌,就喜欢瞎琢磨,没事东走走西转转,捡回来一些被废弃的小零件,东拼西凑的鼓捣一些小玩意。日积月累的工具箱都快装不下了,就像他的思绪,也快满脑子装不下了。
这天上班,他带来了许多外国糖果,说是女儿在国外结婚了,一时回不来,请大家吃点囍糖。大家一边吃一边祝贺,他却只是浅浅一笑,看不出一点做老丈人的那股喜悦劲儿。
大家按照常理,每人十块钱凑份子,这是当年的规矩,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要随个份子钱,表示祝贺。十块钱在当年也是不少了,你想一个月我那时工资才三十多块钱。赵师傅没接份子钱,孩子在国外回不来,份子钱不能收。别看赵师傅平时话语比较少,脾气却倔得很,说一不二,他认定的事情,你是说服不了他的。
其实我们倒是由衷地乐意,他不收这份子钱。当年兜里紧得很,十块钱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钱可以不收,可是喜酒却是要讨的呀。没想到,赵师傅这次却破天荒的答应了,不但答应的爽快,而且由衷地面露笑容。
这是我认识赵师傅以来,他第一次请客,这个“老抠门”,居然把全班组的人都喊来了。就在厂门口的“清香阁”,店面虽然不大,但菜品点的却很排场,几乎全是肉,粗略算下来,得小个把月的工资钱。大家推杯换盏,赵师傅也破例的喝了几杯啤酒。三杯酒下肚,赵师傅打开了尘封多年话匣子,从他考入工厂技校,到进厂入党;从住单身宿舍,讲到分两屋一厨;从恋爱结婚,讲到孩子出国留学;还说打小就看好我……
大家是该吃吃该喝喝,开始还附和两句,后来就根本没人听他絮叨了。一次次推杯换盏打断他的思路,可当他稀里糊涂的放下酒杯,又会再慢慢聊回到前后不搭的话题,继续他的讲诉。也许他只是想倾诉而已,至于有没有人愿意听,应该并不关键。直到他讲着讲着,讲得痛哭流涕了,才引起大家的注意,一齐安静下来疑惑地注视着他。
他抹了一把鼻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赶忙端杯附和。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大家从来没看到过老赵师傅如此失态,也从没听到过他这么多的表达。他此刻到率真得像个孩子,抹了一把眼泪,问在座的各位同事。“各位师傅,咱们同事一场,我想请教个问题,谁能告诉我,人这一生的意义?”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么高深而又有哲理的问题。
“践行诺言!完成使命……”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我们大家来不及思索人生的意义,赶忙从桌子底下把他拽了出来。他喝多了,我负责把他扛回了位于四楼的家,在他家我看到了那个漂亮的新娘子和她外国老公的结婚照,说真的我挺羡慕那个洋鬼子的。
第二天,他穿着暂新的铁路服,扎着领带,带着大檐帽出现在大家面前。此时他是一位即将退役的将军。
他戴上白手套,打开工具箱,将里面的工具,一样一样拿出来,整齐的陈列。一旁的工具员认真地记录,将他以前领取的工具一一清点,注销。
最后他喊过我来,看着半箱子的丝杆、卡盘、撬杠……将工具箱钥匙递给我。这里剩下的一些小工具,都是他平时自己制作的。在这里,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些“老伙计”虽然外表笨拙了点,但是好用,关键时刻可以给你帮把手。你是咱们的班组长,以后它们就归你管了。
老赵师傅退休了,今天他穿的如此庄重,是对工作了几十年的岗位致敬。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十六岁进工厂技校,十九岁下车间,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现在该退休了。可总感觉似乎还有任务没完成,还没完全践行当年入党时的誓言。
上班的时候,整天盼着休假。可是现在真的离开了,看不到车堂子(车间)里乌漆嘛黑的身影了,也听不到轰鸣的机械声了,这心里头反倒是空落落的,总感觉好像是缺了点啥。觉也睡不踏实,饭也吃不消停。这把贱骨头就这命,离不开这一嘎达这一块,我不要工钱,也不添乱,没事我还可以帮个手,白干中不?
老赵师傅退休了,却在家里头待不住,还跟以前上班一样,照常按点来按点走。今天不幸被安全生产员给碰到了,说什么也不让老赵师傅在车堂子(车间)里待着,怕发生安全事故。赵师傅咋解释也不中,急的没招没落的,看着怪可怜的。生产安全是企业的重中之重,又是安全员的职责所在,大家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
这边还没消停,一旁又传来了争执声。验收员夹着本子气哼哼地走了,小王懊恼的将工具扳手扔到地上,扳手在水泥地面上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在说,看来这个月的奖金是要泡汤喽。
我们单位是铁路系统的修理厂,主要负责货车的检修工作。需要大修的货车,经过分解、拆卸、调修、铆焊等多道工序,最后落到我们班组,负责最后的交验工作,直接对接验收员。验收员是原铁道部驻场的工作人员,负责检验产品质量,他们根据验收指标,哪里不合乎出厂要求,我们就要及时修补,现在生产都跟效益挂钩,他们不签字我们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拿不到奖金,所以他们的“一支笔”老牛X了。
小王今天负责交验的这台车,是端梁弯曲过限,如果退回调修需要好几天的时间,那这个月的生产任务,就有可能完不成了。老赵师傅问明了原由,麻利地爬上边梯,对着端梁一顿单眼吊线,之后又打开车门,爬到车内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灰,吩咐道:“去把电焊机接上,把烤枪接上氧气拉过来。”我们大家赶紧忙活起来,他则背着手走了。
不一会,他不慌不忙的,拽着两根三指宽的铁拉条回来,又到工具箱里翻出一根杠丝。杠丝两端是胳膊粗的螺杆,中间是一个矩形的螺母,有点像千斤顶,可以调节两端的距离。他指挥着我们,首先用电焊将杠丝和铁条焊接在一起,再将铁条将端梁和车体地板斜拉着焊接在一起。他从兜里掏出半截化石笔,在端梁上画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梯形,让小王用烤枪沿着粉笔印烤,一会功夫,就将端梁画好的地方,烤得通体红润,像极了一块女孩的肚兜。不知为啥,望着“红肚兜”我想起了,赵家嫁到国外的姑娘。
老赵师傅拿撬杠杆将丝杠拧紧,就打发小王去找验收员。小王疑惑的没动地方。还不快去,一会验收员该下班了,咱们今天就白忙活了。小王一路小跑的去了,回来的时候,屁颠屁颠的跟在验收员身后,手里拿着验收员的验收单、检查锤。验收员爬上边梯看了看,说这是赵师傅弄得吧,等凉透了再说。
小王拎起个破桶就要去打水,被老赵师傅和验收员同时给喝止了。老赵师傅运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使弯曲的端梁自己收缩到限定的标准。如果操之过急,用冷水冷却,虽然端梁调直了,但是由于表面淬火太快,就会产生内部的裂痕,影响端梁的使用寿命。如果因此换端梁,不但费时间,还要浪费原材料,得不偿失。一袋烟的功夫,烤过的位置已经凉透了,把丝杠拉条拆除,用靠尺一量,直了。你说神不神?
验收员签完字走了,小王麻利地爬上车箱,在端梁处用化石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还在名字的右下方,写下了1998-5-8,记录下这个辉煌的日子。
从那以后,每天赵师傅就按点来按点走,跟退休前一样,再也没人管他了。遇到有技术难题的时候,他给指点一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说,看来我的任务还没完成,还有余热,还得发挥好传帮带的作用。
老赵师傅的女儿要回来了,可是他并不十分高兴。听说是离婚了,好像是因为两个人感情不合,我不由得窃喜。本来嘛,咱们天天馒头、大米饭,哪吃得惯奶油面包,喝得惯咖啡呀。再说了,好端端的一个漂亮丫头,未来的白衣天使,咋就便宜他们洋鬼子了呢。
小王问老赵师傅,宝贝女儿要回来了,咋不见你开心?
老赵师傅叹了口气,儿大不由爷呀。
你的老观念得改改。难道像我们似的,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过得跟一天似的没啥差别,有出息呀?
咋,你爸不是这样活的?我们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有啥不好。你们这些伢子不就是这样拉扯大的?咱们工厂不是这样一年一年完成生产建设的……
那回来以后,你闺女嫁个工人,你乐意呀?
咋不乐意?安稳过日子,只要人家不嫌弃她是二婚就成。
老戈,这回你有机会了。老赵师傅,他不嫌弃你女儿二婚。
我有啥机会?我不嫌弃人家,人家还嫌弃咱们没文化呢。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里特盼望老赵师傅说,这个主我做了,就这么定了。
老赵师傅还没表态,安全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主任让他代表老职工去厂部开会。开啥会非得老赵师傅去呀?领导其实想他是闲人一个,去了不会耽误生产。另外老赵师傅不爱说话,省的会上发言捅娄子,其实就是去充个数。
会议开了半天,老赵师傅也没听明白啥意思,就问身边正听得兴奋的爆炸头,领导讲的啥意思。爆炸头、喇叭裤是当年青年人的时髦标配,他亲切地凑过来手舞足蹈地讲解道,工厂要搬迁了,以后这里就是CBD了。
CBD是啥他不懂,但是终于明白工厂要搬迁了,他如触电一般的站起身,举起了手。领导看他站起来,热情地邀请他发言,这位老师傅您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主席台前,难以置信的问道,这厂子真的要拆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领导给予他的确认。
我们这座工厂,可是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呀,他见证了我国铁路工业的成长。建国初期,对全国的解放运动,对抗美援朝都做出过伟大的贡献,毛主席、刘少奇同志都曾经亲自视察过,现在说拆就要拆了?
随着工业化的改革,老旧企业要从城市中心退出去,促进城市的发展,这是经过专家论证过的。领导还拿出来,专家给出的一叠厚厚的评估材料,向大家展示着。
咱们的厂子别看老,这可是文物级单位呀。你们看对面的铸铁车间,那门楣上标示的是1903年建成,要知道中东铁路是1889年才开始建设的,它比我们父辈的年龄都要大。据我所知,机加车间的插床,那是1904年乌克兰生产的;我们车间的龙门刨,那是1905年美国造的,还有锻冶车间的卷折机,也都是那个年代制造的,这些老家伙可都是我们几代人攒下来的家当,咱们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领导用手推了推黑框眼镜,整理了以下文件,慢条斯理的解释道:看得出老师傅对咱们企业的感情,很深厚。可是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些设备多少年了,还在使用,说明了什么?技术老化,产能落后,我们的观念需要更新了。新的管理理念,将会使我们的企业,换发青春,更好的为我们的祖国建设服务。
老赵师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无法阻拦工厂改建的进程,工厂停工了。原来运送车皮的火车道线,长出了半人来高的蒿草,蒿草将铁轨、枕木淹没。他每天一瘸一拐的,围着工厂院墙一圈一圈地转,铁轨间的蒿草被踏出一条小径。他想守护这个工作了半辈子的老厂子,尽量多陪伴它一些时间,除了不舍,似乎还有一种责任。
他想起16岁刚考进技校那年,随着师傅下车间,看见那些个油渍麻花的身影,在机床间穿梭。我想起自己在20岁的时候入党,在党旗下宣誓,从此后与那些工友们一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努力改造旧世界;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国家;一起要让祖国早日富强;早日赶超世界发达国家。国家的发展要靠工业,要靠科技,现在科技发展了,设备落后了,企业要改制了。他已经退休了。
爆炸头骑在不远处的墙头上,向正低头揣摩着的老赵师傅打了一声口哨。哎,老头。过来帮个忙。
爆炸头踩着老赵师傅的肩膀,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喇叭裤的裤裆被墙头上安置的玻璃碴子割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猩红的内裤。
你咋从这走?老赵师傅不解的望着爆炸头。
爆炸头捋了捋鸡窝一样蓬松的头发,偷偷拉过挎包跟老赵师傅显摆。还真得谢谢你,咱俩有缘,哪天请你喝酒。
挎包里是几块老机器上的铭牌,老赵师傅一眼就认出来了。
多亏那天你提醒,我一打听,这几块铭牌值好几千块钱呢。
你个败家子,这是厂子的东西,你这是盗窃。这些可都是文物,你给我送回去。
啥文物呀,没人管。咱们不拿,他们就当废铁卖掉了。
不可能。你送不送回去,不送回去我报警了。
爆炸头一听急了。别不知好歹,说好请你吃饭的。
说着用力一拥,老赵师傅就被推搡出去了,脚下一绊,脑袋就实打实的磕在铁轨上……爆炸头一见情况不好,吓得撒腿赶紧跑了。老赵师傅死死地抱着那几个铭牌,头枕在钢轨上,掩映在蒿草丛中一动不动。他心里揣着责任,要保护好这块地,全须全尾的保护好,谁也不能诋毁它。
出殡的那天,赵家女儿回来了,老赵师傅盖着党旗平静的离开了。追悼会后他女儿找到我,说老赵师傅生前有交代,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国外?我对外语一窍不通,去国外干什么呢?
语言可以慢慢学,你也可以在中国人的企业里打零工。
想一想,我还是愿意留在国内。我们的祖国,现在发展得日新月异,幸福指数不比国外差,你要愿意就留下来,可以做一名白衣天使。
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请我代为保管。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她走了以后,那把钥匙再也没去打开过那扇门。
老厂搬迁之后,我在厂史博物馆里看到了它们,那几块老赵师傅临死都抱着的铭牌。铭牌的下面有老机器的照片,标签上写着,原机加车间1904年乌克兰制造,原组装四车间1905年美国制造……现在老厂的原址上,建起了现代化的商务区。只保留了一座1915年建造的老水塔;原锻冶车间始建于1903年的一间老厂房;一辆被焊在记忆里,永远也无法被运走的“上游0658”号蒸汽机车。
它们都让我想起党员老赵师傅,和他已经完成的、未完成的诺言。一名共产党员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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