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源于西方神话、《进击的巨人》、《索拉里斯星》的小脑洞。

《爱,死亡,机器人》第二季剧照

巨人的诅咒

普罗米修斯死在白色的湖边。

他的死状安详,皮肤苍白,除了左手臂上一处长长的疤痕,它的身上再未发现其他损坏的痕迹,仿佛他在一个甜蜜的睡梦中死去,湖水漫过他的手指,流淌着牛奶与蜜的芳香。从天空俯瞰,它宛如一件神圣的艺术品,在大地上接受众生的检阅。

卡卡发现普罗米修斯是在寻常的一天。准确来说,他在大雾弥漫时就已经抵达了这里。但夜晚这片山地的能见度太低,他和同伴在山谷内唯一的一座木屋里休憩,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开阔的白色湖面。而巨人沉默于浅滩。

普罗米修斯被认为是神话中的人物,而现在,他就出现在眼前。在他身后,极有可能就是族内长老约伯撰写的《启示录》所说的应许之地——那里的湖一片白色,地表流淌着牛奶与蜜,那是大地之母留给犹太人最后的幸存之地。

但是,为什么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出现在这里?

卡卡小心翼翼地举着矛枪,靠近巨人。起初,他并不确定那就是普罗米修斯,也不知他是否死去。他只是轻手轻脚地靠近,示意同伴尤弥尔不要发出声响,他穿着草鞋靠近巨人的头部,看见他的眼睛露出白色,额头上有苍蝇嗡嗡的叫声,在他的耳道里,还有湖水灌入的迹象。巨人已没有呼吸,他的手指已经被不知是什么生物咬下一块,卡卡盯着那道左手的伤痕,细细长长留有缝合的痕迹。

“他死了吗?”

“他已经死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普罗米修斯。《启示录》里的盗火者。”

卡卡研读过《启示录》等宗教经典,传说普氏为人类盗火,遭大地之母重罚,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流淌着牛奶与蜜的祖母湖畔?

尤弥尔迫不及待地要把消息告诉族人。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寻找应许之地,供幸存的犹太人避难。传说,始祖亚伯拉罕曾与大地之母立约,大地之母要犹太人承受战乱与迁徙之苦,作为补偿,赠予犹太人一片流淌着牛奶与蜜之地。

那里物资丰饶,万物兴盛,乳白色的祖母湖绵延无迹。但大地之母警告人类,祖母湖边有原住民居住,犹太人理应善待原住民,否则会有天罚降临人间。

为了寻找祖母湖,犹太人派出十二使徒,沿途遭遇风暴、野兽、巨人和迷雾,平安到达目的地时,十二使徒只剩其二。

幸存的人翻过山丘,俯瞰乳白色的湖面。

“这就是祖母湖。”卡卡说。还没等他上前一步,尤弥尔就兴匆匆地跑到湖边,舀了一勺乳白色的水喝。卡卡本想去阻止尤弥尔,但为时已晚,尤弥尔一脸孩子气地说:“错不了,我们到了传说中的祖母湖!”

“尤弥尔,不要随便喝那些湖水!”

“湖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我们还是要小心为妙。”

卡卡环顾四处的景观:“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这里有丰饶的原野、开阔的湖面,还有飞鸟与野兽,却一个人的身影也没有。”

“这里也没有战争的迹象。”

四野俱静,耳听风吟和波浪声,整个盆地像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彩色雕花盘子,安详地隐藏在大陆深处,没有村舍,没有城邦,也没有丝毫战争摧毁建筑与山林的痕迹,仿佛这是一片未被人类开采的世外桃源,一块失落的史前世界。

“完整地有点叫人毛骨悚然。”

卡卡表现出他一贯的警觉。尤弥尔虽然也有疑虑,但很快被看见神迹的狂喜所折服,她张开双臂,面朝湖面,迫不及待地向新世界发出第一声呼喊。呼喊被平静的湖面所吞噬,卡卡目睹同伴,只觉天地之间人影如灰烬般瞬夕既灭。

“原住民去了哪里?”

“如果《启示录》所说的都是真的,这里就应该住着原住民。”

“喏,原住民不就在这里吗?”尤弥尔手指巨人,开了个冷笑话。

“不,普罗米修斯不是原住民,他和我们一样都是闯入者。”

卡卡执拗地要摇头,但眼下,他也没有太好的解释。

那天夜晚卡卡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望不尽的水鬼从湖里冒出,白天犹如甜蜜牛奶的湖,夜晚成了一片幽灵的坟场,那些死去的亡灵探出头来,被焚毁的城市在湖心处冉冉升起。他记得《启示录》的记载,可是湖畔不见居民,更使他感到疑惑。而令他半夜惊醒的,是在梦到见到逝去的母亲,母亲出现在面前,和从前一样安详、慈悲,她的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她留有一头深黑色的长发,母亲脚底板湿漉漉的,在他面前微笑。卡卡愣在原地,整个人仿佛失去力气,他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恐惧,他只是任由母亲抱紧自己,瞳孔睁大目视前方的烛火。

第二天,卡卡和尤弥尔踏上了返回报信的路途,不久之后,族人就在他们的指引下到达应许之地。他们看到湖面都虔诚地跪拜,祖母湖成了他们的饮水之源,他们取出水壶,装满乳水,那甜蜜的味道,像极了母亲挤给他们的乳汁,以至于有人感慨,这应许之地真像是大地上的乳房,祖母湖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乳水!

上千名同胞,只有极少数的人还未引用湖水,可是他们携带的饮水眼看就要枯竭了,在一片建设新世界的氛围中,垂垂老矣的智者约翰,这位熟读神学、宗教学经典的老人做了一件意外之事。他决定拖家带口,向荒原走去。

卡卡上前拦住了约翰。

约翰反问他:“卡卡,难道你没有听到群山之间的哀鸣吗?湖面传来的风声!”

烈烈的风吹过远行人的发丝,卡卡琢磨着风向,这是湖面传来的风。

“这片湖有危险?”

“这片湖下是千千万万原住民的尸骨,这凛冽的风就是他们未被消化的怨气,你来到的已经不再是应许之地,而是一片死亡的墓地!”

“墓地?您是说……”卡卡颤栗地指向湖面,“那里是坟墓?”

“当大地之母感受到人世间最心碎的事,她就会降下天罚,惩戒她的子民。在祖母湖的传说里,最让人心碎的莫过于迁移而来的民族,侵占了原住民的家园。”

“但是,我们才刚刚抵达……”

“卡卡,难道你认为时间是线性的吗?”

“您的意思是,在某一种时间排列组合里,我们犹太人已经抵达过?”

“我们不仅抵达,还做了和残害我们的人一样的事。”

湖边世外桃源般的景象,此刻像是死亡的镇魂曲,在卡卡的耳边反复弹奏。

“卡卡,去寻找巨人吧,那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博士耳语似的对他说,仿佛生怕泄露什么秘密。

他是族人里最博学的人,但是在那天,卡卡罕见地看到他恐惧的脸色。

“不要喝湖水,即便饿死,也不要喝湖水!”

卡卡注视着他苍白而阴郁的面孔,想起在路上看到的一株大雾里的老槐树。当那位眉毛花白的智者提到湖水时,他下意识回忆起大口大口饮水的尤弥尔。

当天正午,奇怪的事就发生了——

尤弥尔走入湖中,没有回头。

卡卡没有亲眼看到尤弥尔之死,他是在族人的叙述中,知道尤弥尔从大清早就陷入到沉默,像是见鬼了一样,脸色骇然,她把自己关进屋子里,谢绝任何人跟她说话,族人以为尤弥尔只是做了噩梦,过一会就好,谁知,尤弥尔不辞而别,投奔湖面。

“昨天晚上,她说自己看见了父亲……”

那些不经意的细节在他的意识中浮动。尤弥尔的饮水、父亲的梦魇、消失的原住民……他知道,尤弥尔是在关于父亲的噩梦中度过童年的。

卡卡觉得自己不能再等待,他火速赶到了普罗米修斯身边,浏览着巨人身体各处的组织,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巨人左臂那处长长的伤疤上。

“就在那里!”

他向巨人虔诚的跪拜,掏出匕首,沿着伤口切割巨人的皮肤。

一卷羊皮纸暴露在日光之下。

卡卡忍住血腥味把它取出来,取的过程中,伴随着血肉撕拉的声音。他把羊皮纸放入包内,快步回家,确认四周无人后,张开卷纸,阅读里面的文字。

“朋友,当你看到这张纸时,想必我已经死在应许之地。”

他屏气凝神地阅读羊皮纸上的文字,他知道,这就是普罗米修斯生前最后的遗书,普罗米修斯大费周章把遗书藏进左手臂里,显然是想传递给闯入者,又不想被另一些人看到。在这封遗书里,他公开了自己所看到的秘密。

幸存者,你相信应许之地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吗?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但这就是我看到的真相:

祖母湖有她自己的呼吸。它按照某种有悖于人类认知、又确实存在的生命方式去存续。她是大地之母的泪滴,而这乳水自己也拥有了生命,早在犹太人的先祖亚伯拉罕与大地之母立约之日,祖母湖就存活在这里,大部分时间,它跟其他湖泊没有区别,但是只要人类违背了跟大地之母的约定,祖母湖就会降下责罚。

这个约定,就是善待原住民。

在大地之母看来,这决定了人类究竟值不值得被拯救。

但是很遗憾,人类没有通过测试。

你也许会很奇怪,你们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类吗?不是的,在另一条时间线里,早就有人到达了应许之地,他们不但到达,还侵占了这里的土地,屠杀了这里的原住民!他们以大屠杀的幸存者自居,却对无辜者做出大屠杀之事!

那件事之后,愤怒的祖母湖发动天罚:它咆哮的湖水淹没大地,暴烈的飓风摧毁众生,它让应许之地成为梦魇,让每一个参与大屠杀的人都沉入湖底,而绝少数善良的无辜者,被大地之母清洗记忆,乘坐方舟抵达另一条时间线。

我在群山之巅目睹这一切。

大地之母说:“这就是你为之盗火的人类!”

但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作为代价,大地之母将我囚禁在祖母湖畔,施以天地之间最折磨的酷刑——永恒的徒劳。

我将比别人更长寿,但是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是徒劳,甚至连我想要变老都会被时间挫败。因为我被关进了时间监狱,在这座监狱里的囚徒,每一天都是重复的一天,每一次醒来,他们都会目睹自己做的事被打回原形。这就像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无论他多么用力,多早地把石头推上去,第二天那个石头都会回到原地,要求他重新推过。他如果抗命不从,就连他抗命也是徒劳的,因为时间监狱里充满了徒劳的气息,时间监狱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像圆环一样轮回。

也就是说,无论你在时间监狱里想做什么,你都会回到起点。

你也许会说,那我就反其道而行,我就想浪费时间,什么也不做,那我这个不做的念头,是不是反而能让事情推动下去?

然而,无论你做不做,时间都是圆环状的。无论你推石头,还是不推石头,第二天醒来,石头都会不多不少,摆放在原地。其他都不会变,只有你的心态在变。

神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不一样,在我们这,一天约等于你们人类的一年。时间监狱的囚禁也跟普通的囚禁不一样,在时间监狱里,人的行动是自由的,他所有的意识活动都是自由的,但是他却永恒地禁锢在时间之流,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一年过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大革命会失败,承诺会失效,最深爱的恋人一年后也会分开。在时间监狱里,我是自由的,但我却永远无法抵达自由,我的自由意志在时间面前不堪一击,这就是时间监狱施加给人最大的绝望!

朋友,你能理解我吗?我一次次看到你们抵达应许之地,一次次看到你们被洪水吞没!我曾盗火襄助人类,希望永恒的火光,指引人类向上,但是在时间监狱里,我看到的是人类重蹈自己所犯的错误,人类没有在历史中得到任何超越。

就拿应许之地的事情来说。我跟你说到,人类在这里犯下过错误,他们杀戮了原住民。第一次,我选择旁观,因为我知道时间还可以重来;第二次,我无法再忍受,我想去制止他们,但他们却把我当做怪物;第三次,我决定驱逐闯入者,将他们阻拦在应许之地外,可是原住民内部也产生了奴役;第四次,我终于见到曙光,善良的人要团结原住民和闯入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进展,但是当凛冬过去,时间轮回,应许之地又回到一年前的模样,一切改变都是徒劳。

活在这重复的时间,我的心不可避免感到疲惫。任是再新鲜的场景,看过十次都会感到倦怠。一样的开始,一样的结束,应许之地、祖母湖、原住民、闯入者,甚至这副远比我的心要年轻的身体,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只会加剧我的恐惧,令我愤怒、沮丧、分裂,直到渴望求死。但我连死亡都可以重来。

我已经接受了自己轮回的宿命,现在通过这封遗书传递的,并不是渴望通过外人,救济自己的生命,而是在临死前发出警告——不要饮用祖母湖之水!否则你们都会陷入时间监狱,会被自己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梦魇反复缠绕!

羊皮纸上的文字到此为止。

书写者似乎很匆忙,在后面还有未写完但模模糊糊的字样。

卡卡深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注视着平静的湖面。这是一片不会倒映日光的湖,它的湖水静静流淌,却不像正常的水面那样反射光线。卡卡站在一望无际的奶水面前,强风拂过他的耳畔,好似一双巨手,要把人推入深渊。

无论如何,卡卡希望同胞们赶快离开这里,可是那些人跟着魔了一样,根本不想离开应许之地。他们中有人陷入上瘾般的喜乐,有人却浑浑噩噩,整个白天都把自己关进屋中。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向湖中走去,犹如朝拜上帝的信徒,没有一丝犹豫。

卡卡徒劳地看着众人,落日像伤痕一样穿透他的心。他艰难地在湖边驻守,阻拦下一个又一个走向湖面的人,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劝阻,把他推翻在地,还有的人,反复念叨着忏悔的经文,仿佛自己背负罪孽,要通过死亡偿还。

卡卡实在害怕这个地方了:“我们得赶紧通知族人,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用的。”约翰摇摇头,“他们已经喝下了湖水。”

卡卡这才发现,此刻面对他的人,是迁徙者里仅存还没喝下湖水的人。

“卡卡,夜晚将至,你如果再不走,时间监狱也会将你囚禁!”

通往外面的路上,卡卡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应许之地。在深红色夕阳的笼罩下,这片世外桃源仿佛地狱,在山谷内发出绝望的哀嚎。

湖面在身后渐行渐远,众人骑着黑马,在夕阳下侥幸地喘着粗气。四野俱静,眼前的荒原一片开阔,卡卡为了打发平静带来的恐惧,哼起故乡的歌谣,那歌声轻柔和缓,引来寒鸦振翅呼应。野草在山间拂动,马蹄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卡卡举起照明,向前方的黑暗照去。他们就这样一路逃离,直到夜幕彻底落下。

那一天,逃离应许之地的人们在附近的村舍里暂住。他们口渴难耐,肚子空空,庆幸有农民的帮助,才不至于饿死他乡。夜越来越深了,大雾笼罩天空,卡卡掏出羊皮纸,再度回想起巨人的模样。在异乡,他带着无穷的疑惑、无限的思念,沉沉地坠入梦乡。梦里,他看见尤弥尔,也回到了故乡,他躺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树下,睁开睡眼,那些逝去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以至于他一时恍惚,不知是梦是真。

尤弥尔开心地招手,呼唤他跟上队伍的脚步。

“快点,卡卡!我们该上路了!”

“去哪里?”

“当然是去往应许之地!”

大雾弥漫。卡卡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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