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的,《道德经》也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万物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善恶之分。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万事万物既然都是‘无善无恶’,那圣人又是如何处理日常事务的呢?

侃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先生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侃曰:“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先生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侃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先生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薛侃问:“佛教也主张无善无恶,与儒家的有何区别?”

阳明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为善,不要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如此遵循先王之道,到达极致,便自然能依循天理,便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其实王阳明并不是说佛道两家不好,而是他身处的那个时代,人人都把佛家看成了出世法,不得已才如此说。且佛家也主张‘红尘炼心’,道家虽讲‘无为’,除了‘无’还有后面的‘为’,所以何来入世和出世一说。

佛道儒最终指向的大道都是一个,王阳明的很多观点都与佛家类似,特别是与禅宗六祖慧能,只是说法不一样而已。

王阳明的核心观点是‘心即理’,万事万物的理都在自己心上求,而不向外求。《六祖坛经》也同样如此,六祖慧能说:“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

六祖慧能还说到:“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

《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 ,皆成佛道。《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无一不是说明‘心即理’、‘心即佛’。只是两者在修的过程中有一些差异,儒家更注重入世,在事上练心。佛家更注重打坐修行,所以常被人理解为出世法。其本质都是在心上用功,只要‘心不动’,不管有事无事,都是在修行。

真正悟了的佛陀,入世一样能很有智慧,如果佛家是出世法,那佛陀就处理不好世间事务了吗?显然不是。

而儒家开悟的圣人,虽然身在世间,但遇到任何事,心都是如如不动的,见父还他以孝,见老板还他以忠,见朋友还他以信,见客户还他以真诚等等。

上面说道‘无善无恶’,薛侃心中还存在疑惑,于是接着问王阳明:“既然是‘无善无恶,那么’草既然不是恶,那么,它也就不能拔除了吧?”

阳明先生说:“如此又成为佛家和道家的主张了。如果草有所妨碍,拔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侃说:“这样就又在做为善、做去恶的事了。”

先生说:“不作好恶,并不是说没有好恶了,如果没有好恶了,就会成为一个毫无知觉的人了。之所谓不作好恶,只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如果不去做,又着了一份刻意的私欲。如此,就与没作好恶是一样的了。”

这里比较难理解,佛家讲慈悲为怀,虽然草抢走了花的养分,但是草也有生命,即使再喜欢花,也不该去除草。

所以很多人不理解王阳明,即为圣人,为何在剿匪、平乱时,杀了那么多人,认为王阳明的行事脱离了圣人之道。在这里,王阳明说只要依循天理则可以去除草,如果不去反倒着了私欲。这是什么意思呢?

薛侃对此也存有疑问,于是问王阳明:

侃问:“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王阳明:“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王阳明:“然则善恶全不在物。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毕竟物无善恶。”
王阳明:“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薛侃问:“除草时,如何只凭天理,而不着私欲呢?

阳明先生说:“草既然有所妨碍,本心的良知发出拔除的念头,就是‘理’应拔除,所以就要去拔除。如果本心让你拔除,而你却想着慈悲为怀,这就是故意去慈悲为怀了,就是着了私欲。即使没有拔除干净,也不放在心上。

本心发出的是拔草,而违背本心不拔,就是对自己不诚,被私欲隔断了本心的发挥。就是着了意思,便会成为心体上的累赘,便会为气所动。

所以善恶不在外面的事物,只在你的心中,依循心中的天理就是善,就是‘未发之中’。而动气就是失去了‘中正’,便是恶,毕竟物本无善恶

先生说:“在心如此,在物亦如此。世上儒者只是不懂这一点,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认错了。成天向外寻求,只不过是‘义袭而取’,终身都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做,按习惯做事,却不省察内心是否有私欲。”

其实花与草本为自然中物,与天地同生共养,当种植的是花园时,草就是恶。当种植的是中草药园时,花就恶,天地并没有给它们划分善恶。善恶起于人的心念,遵循天理,心念不起,则无善恶分别,视天地为一体;当心念起了,则是为气所动,动则生出善恶。

侃问:“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王阳明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侃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王阳明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嚏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薛侃又问到:“对于《大学》中‘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到美丽的女子就心生喜欢,闻到恶臭就生出讨厌,又该作何种理解呢?”

阳明先生说:“这正是遵循天理,天理本当如此,天理本来就没有私意去故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到美丽的女子就心生喜欢,闻到恶臭就生出讨厌,又怎么是没有私意呢?”

阳明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能再添加一分故意。因此,有一丝忿恨与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大公无私,方是心之本体。明白这些,就能明白未发之中。”

《大学》原文中提到:“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比如两个男孩子,同时见到一个美丽的女子,都升起了喜欢的念头,其中一个男孩说:“那个女孩子真漂亮”,这是诚实的表达了自己的喜欢,就是对自己的念头保持诚意。

另一个男孩子怕别人觉得自己太轻浮,于是故意说自己不喜欢,这就是自欺,就是对自己的起心动念不诚。不诚就是因为自己的私欲,怕别人觉得自己太轻浮就是为己私欲,所以不诚就是没有依循天理。

所以《中庸》里说:“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不明白什么是善,就不能让自己保持诚的状态。

当然所有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结了婚的男人,如果还生出喜欢的念头,就要考虑是不是自己的私欲作祟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分清,自己的起心动念是‘道心’所发的天理,还是‘人心’所发的私欲。‘道心’是中正,是‘未发之中’,而‘人心’是不得其正。

故《大学》有云:“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才是“未发之中”。

“未发之中”即为念头未起之时。心念不起,本体不动,自然无有分别,只有“天然”的纯朴,本体的恬静,以及恬静中的诚意,诚意中的天理。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伯生(人名)说:“先生讲‘草如果有所妨碍,理应拔除’,但为什么又说是从形体上起念呢?”

阳明先生说:“这需要你在自己心中加以体会。你若要除草,是起的是什么心?周茂叔不除窗前的草,他起的又是什么样的心?”

由此可见,除不除草,关键在自己的起心动念是什么,而不在于草,草本无善无恶,善恶在于起心动念处择善固执就是明善诚身,就是《大学》所谓的‘止于至善’。

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因为每个人发出的起心动念都不同,依照本心行事就是‘知行合一’,就是‘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

道家讲究‘无为’,而‘无’就是没有私欲,没有刻意,因为刻意即是私意。没有刻意就是自然之道,就是自然而为。所以‘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自然而然的去做,没有任何私欲的去做,没有任何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也就是依照本心自然去作为。

佛家讲究‘不住相’,也是要不住在私欲上。同时佛家讲‘善护念’,护的就是本心发出的善念,同样是起心动念。这里要注意本心即是‘道心’,千万不要护‘人心’发出的恶念,不要错把‘人心之私欲’当作‘道心之天理’。要分清天理和私欲,需要不断的克己复礼去修行,于红尘中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