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刘姥姥数次进贾府，留下诸多名场面。事实上，在彼时的尊卑贵贱区分之下，刘姥姥若非有谋划、有前因往事（事关周瑞家的）、还有点运气成分，大概率压根进不了贾府大门。

第一点，利益羁绊逐渐淡化，亲戚名分名存实亡。

刘姥姥提出去贾府“化缘”的想法之后，她女儿当即反对，反倒是她那贪婪女婿、心存期待。

刘姥姥和女婿女儿都很清楚，如若直接上门通报、声称是王家亲戚，非但无法见到王夫人王熙凤，反而很可能会被赶走。

原本他们和王家，就没有真实的血缘关系，所谓“亲戚”只是利益连结。

而高高在上的豪族王家，和依附而来的曾经的“爪牙”小王，随着形势变化和差异增大，日益疏远。

“王家亲戚”这条路，很难生硬攀附，所以狗儿明确提出要找周瑞。

周瑞家的愿意带刘姥姥去找王熙凤，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年争地曾经借力于他们”。

并不是周瑞家的比王夫人一家更懂得感恩、更记挂老朋友，而是相形之下，周瑞家的和狗儿一家的差距、没有那么悬殊，周家门槛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但纵使是这“不高”的门槛，刘姥姥也差点没迈进去。

第二点，势利眼语境下的障碍。

刘姥姥到贾府之后，压根不敢靠近大门。

而是找了一个角门，向门口几个高谈阔论的人打听周瑞家的住哪儿。

这几位同样是在贾府没名没姓的“打工人”，一无泼天富贵、二无惊人背景、三无锦绣前程，但在豪门大族当“看门狗”、却当出了一身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压根看不起刘姥姥。

根本没有正式回答她的问题，半天才让她去一边等着。

此后一位老者于心不忍，指责“你们不要误她的事”，让刘姥姥去后边找。

就连这位好心老者，也只是帮她排除了一个耽误时间的错误选项，并没有告诉她周瑞家的具体地址。

而门口的几位更是随意打发她，为何如此？

1. 以“外”取人。

从穿着举止、口音等方面，门口几位都能一眼看出刘姥姥家境窘迫，且不是其他大家族派来的人。

如若刘姥姥有差遣职务在身，就算没有主家名帖递上，也可以告诉众人“是史侯爷家派我来的，我是五小姐的奶妈”云云。

刘姥姥一概身份属性俱无，显然只是个寻常穷人。

与其说这是以貌取人，不如说这是以“衣”取人。

林黛玉还没进贾府，就觉得来的几个妇人吃穿用度很是不同。

同样，彼时的豪门贵族之间，吃穿用度、衣着装饰，某种意义上都是实力和财富的外化度量衡。

在贾府这样攀高踩低的势利之地，衣着朴素甚至是寒酸的刘姥姥被轻视、是意料之中。

2. 杜绝“求人办事”的可能性。

讲完为何门口众人对刘姥姥很轻视之后，我们再看“为何他们不告诉刘姥姥周瑞家的住哪”。

回答问题态度差，和压根不给答案，是两件事。

他们不说住哪，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吗？大概率不会，老者斥责他们“耽误（刘姥姥）时间”，显然是他们知道但不说。

不说，很可能是基于对刘姥姥来意的忖度。

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穷要饭的，或者穷亲戚，上门来“打秋风”（确实是刘姥姥的真实来意）。

无论是从冠冕堂皇的礼尚往来的角度看，还是从实际的功利的利益交换的角度看，他们都认为“刘姥姥不配进贾府，不配找王夫人陪房”。

这一认知，首先基于他们本人都是功利主义者；其次也基于他们对周瑞家的认知：周大爷周大娘不会想见这种穷“亲戚”穷朋友。

见了以后对方若开口求帮忙求救济，拒绝难免伤和气。

纵使不怕伤和气，如若对方像狗皮膏药一般打发不走，也是一件麻烦事。

显然他们眼中，刘姥姥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麻烦事、破皮球，就算不直接踢走，也坚决不会告诉她正确方向。

3. 凡事都谋求好处的隐形原则。

贾府的看门人员，有很高的地位很丰厚的收入吗？明面上当然没有。

但实际上，可能有诸多灰色收入。

第六十回《茉莉香粉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中，大观园小厨房柳家的拿着芳官送五儿的玫瑰露送给哥嫂，她嫂子回赠她一些茯苓霜，这茯苓霜的来历就很有意思。

“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

各路门人的灰色分成，首先分量很可观。

贾府贾母王夫人贾政贾宝玉姑娘们等所有人，一共两小篓子，而门上门人分一篓子。

平均下来，“看门的”分到的，比所谓“正经主子们”还多。

再看频率，这段话开头柳家的嫂子说“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

从这句话可知，看门当班分“外财”，是常规状态。

粤东官员来贾府送礼、还没进门就要先给门上人“上贡”，这风气多糟糕可想而知。

刘姥姥这样一穷二白的老妇人，能拿得出什么礼物孝敬各位“看门老爷”？那显然是没有。

在这种不正常的灰色利益驱动之下，门人额外收了好处才做正常工作（通报指路等），以常规模式正常上门问路的刘姥姥、利益在无形中就被侵害。

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因为贾府“当门之人”品行格外恶劣、职业道德格外低下，他们固然有问题，但更深层的根源性问题是贾府结构性道路不畅、以及普遍性风气不佳。

贾府找工作靠什么？本事吗？不是，或者说基本不是，很大程度上靠关系。

贾琏奶娘两个儿子，找了王熙凤就能凭空创造两个肥差。

贾芸给凤姐送礼，便拿到了“利润空间”巨大的种树工程。

无论是汇报事情还是找工作，每一项内容都偏离了正常路径，都需要靠“找关系”“给好处”“巴结处在权力中心的人”才能有进展。

既然贾府核心流程就是以这种扭曲方式驱动的，看门这一关卡上的众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一方面是因为府内事务本就带有浓郁的人情属性，归根结底这都是贾府家事，说起来所有人和所有人都是亲戚。

另一方面，则是不断腐化的结果。腐朽的贾府系统从内部不断被侵吞，弊端越来越枝蔓复杂，根基越来越溃烂。

如此情况下，刘姥姥上门，若非遇到一个善心一些的老者，可能在门口苦守几天也等不出所以然。

值得注意的是，后街上告诉刘姥姥周瑞家地址的是一个孩子。

为什么是孩子呢？只是偶然吗？

你可以认为这是偶然，但这或许是刘姥姥对于人情世故的练达，她明白或许只有年幼的孩子还没被这套利益法则所浸泡，或许只有孩子才会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