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探春曾经短暂充当大观园“实际话事人”,上任之后便大刀阔斧“搞事情”。

首先将大观园中的花草树木水果药材等,悉数变成承包制,为贾府创收、也为承包者们提供额外的收入来源。

其次,免去了贾环贾兰贾宝玉等上学的额外花费,同时也取消了各位姑娘们买脂粉的专用款项。

贾宝玉的话说,探春专门拿他和王熙凤这两个厉害人物来“打样”,警示众人。

有意思的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探春对工作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林之孝家的来汇报工作,带着一个拟定要辞退的女人,指责她“嘴很不好”,给出的建议方案是“竟要撵出去才是”。

探春不同于此前的雷厉风行,一反常态三次推脱、连续三次让林之孝去找别人

先问“怎么不回大奶奶”(已回),又问“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说她回去顺便告诉),第三次又说“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

探春给出的解决方案只是临时举措,而且完全依从林之孝家的建议(暂时)“撵出去”,并且强调等王夫人回来再处理。

李宫裁不动声色懒得管、平儿“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甚至不用特意占用王熙凤的时间(平儿稀松平常说顺便汇报),又怎会有必要等王夫人回来再行定夺呢?

很显然,探春是不想管或者不方便管,才会甩出这项任务,还一甩就是三次。

从探春此前诸多举动来看,她压根不是怕得罪人怕事的类型,这次何以如此?

第一点,事件不适合由探春来定夺。

这位行将被“撵出去”的人,究竟犯了什么错?

林之孝家的只说“嘴很不好”,至于如何不好、究竟说了什么,林之孝家的表示“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

贾府语境中不适合让未婚姑娘们听的话,类型很清楚。

既然探春连听都不适合听,如何又能因为她所说内容而治罪呢

所以,探春清清楚楚一而再再而三回避

第二点,探春诸多举动都是针对溃烂制度和浪费行径,无意为难弱者。

探春废除的几项补贴,理由都是这些费用重复发放。

探春将大观园变成“农贸果蔬食品生产基地”,是为创收

她的举措,简单来说就是开源节流

探春有此举动,自然是因为深知贾府的奢靡画风、铺张浪费恶习,她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改变一点。

哪怕不能根治,也要尽可能有所作为。

同样,查抄大观园时,探春一番话针对的也是制度性结构性的弊病,她素来无意为难任何弱势个体。

更不会因为暂时手握权柄就作威作福。

所以,林之孝家的小丫头彩儿的娘“嘴不好”这件事情,属于制度性问题根基性问题吗?

这一个人嘴好或者不好,对于贾府的未来并无关键影响。

这显然不在探春的核心关注区域中

对比一下,探春在大观园兼职当管理者,和王熙凤在宁国府兼职管事,区别非常明显。

王熙凤兼职上任之后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明确分工,二是强化纪律、对违反者予以过度严惩。

有效分工固然正确,但短期的执行层面上的分工,并不能改变贾府混乱溃烂的根源性矛盾。

至于强化纪律,表现在有人迟到而王熙凤将之拖出去重打几十大板、还扣了几个月的工资。

这是非常的处罚。

如今的工作单位,如果因为员工一次迟到就扣除几个月工资、分分钟会成为热搜头条,会被骂到狗血淋头。

纵使是在贾府彼时的不平等格局之下,王熙凤这样的处治也过于严苛、远超寻常情况。

很显然,王熙凤这样做是要立威,怕别人欺她年轻欺她是隔壁来的。

要知道,对王熙凤而言严惩和“赏罚分明”并不是一件事。

对企业员工有明显激励效果和警示效果的显然是“赏罚分明”。

但王熙凤中饱私囊、收人回扣替人安排职务,时常将个人私利放在集体利益和道德原则之上,她做事时处罚过度却并不“赏罚分明”。

很显然,探春无意成为王熙凤这样的人。

这也是为何林之孝家的找探春汇报工作之时,在一旁远远围观的林黛玉夸赞探春。

林黛玉说她乖,说她不弄权,特意指出“差不多的人早就作起威福来了”。

显然林黛玉很清楚人性,在被赋予这样大的接近生杀予夺的权力之后,人很容易作威作福,很容易迷失在被巴结被讨好被惧怕的扭曲光环里。

探春很清醒,也很有原则

第三点,人事关系的复杂、姐妹同枝连气之情。

林之孝家的带来的人,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

她这个“嘴不好”,究竟是否针对四姑娘?

林之孝家的没说,但从常理推测应该没有,否则她的罪名就是大逆不道、以仆欺主。

她的问题,大概率只是婆子们丫头们之间有矛盾,吵架时言辞激烈,应当不至于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探春其人,对姐妹很是维护

迎春性格软弱,被奶妈和奶妈的儿媳妇柱儿媳妇欺负,迎春本人对此非常无所谓。

迎春身边的绣桔有意伸张正义,奈何迎春胡乱和稀泥。

关键时刻,是探春上线“欺负我二姐姐就是欺负我”,分分钟解决问题

让人很感慨如若迎春身边能一直有探春、她“一载赴黄粱”的可悲运命或许能有转机。

说回探春处理四姑娘屋里的人这件事,既然她无大罪,探春很有可能为照佛惜春脸面而从轻发落。

毕竟,贾府中有“处理某人的手下会让某人也连带丢面子”这样的连带式舆论。

平儿发觉怡红院坠儿偷盗,不公开处理而悄悄告诉怡红院的人,是为宝玉和袭人留面子。

查抄大观园时惜春的丫头入画被发现错处,惜春说“独我的人打脸”、她觉得没面子。

这种观念,和上文迎春奶妈儿媳妇欺负她时探春的处理,也并不矛盾。

手下人没有背主、没有伤害主人时,他们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属于某种意义上的利益共同体。

类似“三分场的人纪律意识不强、举动涣散,说明三分场领导无方”的逻辑。

所以,既然彩儿的娘没有伤害惜春,探春不必对她过于铁面。

探春不处理或者说甩锅冷处理这件事,拖延下去不了了之,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从轻。

纵使不能捞一把,她大概也不希望由自己这个“临时工”来做坏人。

归根结底,彩儿的娘究竟犯了什么事,背后是否事出有因、不该说的话是否有特殊语境,真相究竟如何,探春都并不知情。

林之孝家的以一句“也不敢回姑娘”、便阻塞了探春了解详情的通道,如此情况下,探春选择后退一步,出发点很好理解。

贾府当家难,想做正确的又不伤害人的当家人,哪怕只是大观园这一个小区域、哪怕只是临时代理,也很难。

探春明明有这个能力,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施展,叫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