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笑了啊。
在刘姥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后又鼓着腮作出怪样后。
书中一一罗列了众人的笑。
史湘云的笑:一口饭都喷了出来。
林黛玉的笑: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
贾宝玉的笑:笑滚到贾母怀里。
贾母的笑: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
王夫人的笑: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
薛姨妈的笑:笑得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
探春的笑:笑到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
惜春的笑:笑到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乍一看,迎春没有笑,宝钗没有笑。
然而书中紧接一句: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无一个不弯腰屈背,独有凤姐鸳鸯还撑着不笑。
说明迎春宝钗都笑了。
只是作者没有单独写她们大笑时候的情状。
就像一部电影,镜头一一扫过众人,独独模糊了迎春宝钗二人。
也许是因为迎春的形象是木讷,宝钗的人设是端庄,她们都不宜大放大鸣恣意张扬。导演出于自己的考量,没有将她们不那么端庄的灵动的行为放入影片里。
也许是迎春是笑到弯腰屈背的那个,宝钗是躲出去蹲着笑的那个。她们刚好偏离了镜头。
于是读者便以为她们没有笑。
其实在这个短暂的欢乐时光里,唯有三人没笑:故意装丑作怪的刘姥姥。而凤姐和鸳鸯是因为她俩要继续作弄刘姥姥,故意让刘姥姥拿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去撮鸽子蛋。
鸽子蛋又小又滑,偏偏要用又重又不顺手的象牙镶金筷子。这就是存心让刘姥姥出丑。
注意,这里刘姥姥临时发挥,装作没有见过鸽子蛋的样子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
把本来已经止住笑的众人又逗笑。
这里就看出有阅历和没阅历,有年龄和小年轻的区别了。
鸳鸯和王熙凤都是有心计有见识的人,她们以为是她们作弄刘姥姥,刘姥姥是被她们糊弄的那个。
但其实刘姥姥对她们的那点心机心知肚明,不但极力配合,还超常发挥。说出“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犟不过他”、“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这样极其村言村语,又十分有趣招笑的话来。
林黛玉贾宝玉他们只觉得这个小老太太言语不雅,行为粗俗。就连号称已经开始理家更懂人心的小大人薛宝钗也未能免俗。
年龄更大一点的贾母和王夫人虽然没有完全猜出真相,但也决没有认为这是刘姥姥的个人行为。她们都已经看出来,事情在源头上和王熙凤脱不了干系。
读《红楼梦》千万不要和读网文一样,没有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事,就可以认为是没有。
比如刘姥姥认不认得鸽子蛋呢?
大概率是认识的。
年轻时候,她也曾有机缘见过王夫人。在村里,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之时,她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
这是一位见识阅历都远超一般乡村野夫的智慧村妇。
有网友曾这样分析过刘姥姥,认真计较起来,这位刘姥姥大约是富农,至少也是中农,绝不至于是整日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
刘姥姥这也不认识那也很稀奇的样子不过是她装出来,故意逗贾府人玩的。
《红楼梦》其中一个妙点便在众生相。
黛玉宝钗等论博学论智谋原非常人所比,但受限于年龄和阅历,又没有和刘姥姥进一步接触。于她们心中,刘姥姥理所当然仅仅是一位特别招笑的村妇。
鸳鸯凤姐平儿等她们日常接触的人多,和刘姥姥接触的也多,年龄阅历又丰富一些。于是和刘姥姥戏笑归戏笑,回头又给了一定的补偿。
贾母王夫人显然考虑到的更多。
贾母给刘姥姥的衣服明面上是这么说,外面送的,贾母从来不穿。但就事论事来说,便是贾母不穿的旧衣,甚至是穿破了的旧衣。她若要给,贾府里外想要的人怕不挤破头。好不好的,是荣国府正一品诰命夫人送的衣服。拿在手里有面。
她给刘姥姥衣服,一方面是给予刘姥姥尊重。刘姥姥虽然穷,论情理却并不真的是可以供人取乐的篾片。人家是正经有身份证的良民。一方面也是给儿媳体面。毕竟是王家的远亲。贾家人拿来开玩笑不合适。一方面未尝没有抚慰刘姥姥心理的意思。刘姥姥弄丑作怪哄着大家笑了两天,人家心里真的没有被欺负的感觉吗?其实也是有的。要不就不会叹息怪道礼出大家了。有些事别人主动做是一码事,你哄骗让别人做又是一码事。再有,也是给刘姥姥回村的体面。进城一趟,你说你陪官太太说话了,谁信?有什么物证?金光闪闪的衣服拿出来就是物证。有此物,可保刘姥姥三年之内去地主家吃饭都坐主桌。
贾母若是给银子,多少都不合适。刘姥姥毕竟是以亲戚的名义来的,尤其是王家亲戚的名义。贾家人刚拿她取笑了一场,再给银子,像是打赏。那就真把人刘姥姥当篾片了。不如给体面给尊重在明,同时也给了人家不小的实惠。就像很多人说的,那衣服拿去卖,也值不老少钱。
王夫人给银子就合适多了。毕竟是王家亲戚,哪怕是名义上的。刘姥姥第一次来打秋风,王夫人是知道的。第二次来,又这么笑着闹了两天,王夫人心里难免觉得刘姥姥还是奔着钱来的。又是自家亲戚,王夫人又很信佛,自认为自己是很善良的。所以她送银子,很务实。
但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送衣服也好送东西也好,都是派个丫鬟,而不是亲自来。这也很真实。虽然她们对刘姥姥报以一定程度的善意。但论身份,刘姥姥确实也不配让她们亲自送东西。
大人的态度影响孩子们的态度。从根本上林黛玉、贾宝玉等这些少年少女们也受家长们的影响。家长们不重视,她们的态度也随之轻薄。真就很真实。
主子的态度影响下人们的态度。王熙凤敢拿刘姥姥取笑,贾母王夫人并没有及时喝止。当然贾母王夫人有自己的考量,刘姥姥不是什么大人物,回头安抚一下就行了。王熙凤以后还要管家,不能驳她的面子。于是下人们也有样学样,拿刘姥姥取笑。这真的很真实。
作者借这个机会将大观园里色色人等都一一描绘犹显不够,陡然一转,让刘姥姥醉酒闯进怡红院中,让大观园第一贤人花袭人撞见。花袭人又如何对待刘姥姥呢?
怡红院里一个看家的人都没有,可见管事人管理不力,纪律懈怠。
花袭人心细,考虑到刘姥姥有可能误入怡红院,符合她的细致人设。
当见到刘姥姥竟然睡在贾宝玉的床上,花袭人的第一反应是将她没死活推醒。若换贾宝玉吃醉,花袭人当然会温柔妥帖照顾。倘或湘云黛玉等年轻主子吃醉,花袭人恐怕也未必敢没死活推醒。都贾家人瞧不起底层人民。花袭人从底层而来,遇见刘姥姥,态度也一般轻佻。
当刘姥姥看到袭人后,第一反应是告罪。“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穷人低户不敢有错的态度,又令人心酸。
花袭人自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喜欢和稀泥,何况把外人放进怡红院,她也有连带责任,因此将此事糊弄过去。这也很袭人。
带着刘姥姥进丫鬟房里喝茶,一是贾宝玉性格不喜婆子进他的房间。(然而作者故意放一个醉酒臭屁的婆子在他床上睡觉,真是令人大笑。)二是在这些丫鬟眼里,刘姥姥原不配和主子一样。
当刘姥姥问是谁的房间。花袭人微微一笑,“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真是又矜持又拿架。明知刘姥姥被吓到,偏不安慰一句。
作者写众生,真是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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