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剧照
惠子在班里熟的人不多。她是转校生,父母离异,小时候,她就习惯了独自承担一些事情。比方说: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放学回家,一个人趁母亲不注意,丢掉一些家里的东西。
惠子的母亲并非每天都在家。母亲不在时,她会欢迎我到家中做客。阳光落在绿色的缝隙间,她躺在沙发上,轻声朗诵出采摘的诗句。我们从涩泽龙彦聊到今村昌平,从《梦的宇宙志》说到萨德侯爵与芬妮·希尔的故事。我们谈论那些男人忽略的话题,从第一次月经,到对性别的体验,乃至彼此交往的对象,都有什么共同的毛病。
下雨天,她在生锈的窗边听雨声。她喜欢夏夜听雨。在夏天的雨夜抚摸,闲聊,感受彼此的气息。天窗很亮。薄雾会飘进来。她采摘雨露和月光,在光滑的皮肤上画画。画的内容不确定。我们让不确定在夜晚流淌。她聆听萨蒂的歌谣,躺在湿湿软软的草地,幻想一个夏天,骑独角兽的女孩带着男生归家,趁爸爸妈妈不在,打开天窗,贴近夜空,借着银灰色的光,看心上人脸红,手臂不知放在何处。闭上眼,山上野蜂飞舞,丛林起火,深绿色里冒出一团灼热的红。
她跟我聊天时不避讳很多话题。她告诉我,这辈子不结婚,不生育,也没有关系。她对传统的女性成长路径——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我问她原因,她翻找回忆,出现醉酒父亲的模样,她说,可能跟家人有关。她家很保守,越保守,反而越让她想反抗。
我们那时说话很直接。两个人相处时,她就跟我说,自己是意外怀孕的结果:“我爸把我妈肚子搞大,逼她结婚,妈妈那时候很爱爸爸,她为了我,为了我爸,过得很不快乐,后来受不了了,我妈就和我爸离了。”
《未麻的部屋》电影截图
那阵子,有一个踢球的男生跟她走得近。她没去上课,男生问她原因,她说,来月经了,早晨起床难受。男生听说月经很疼,会流很多血,可他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生,这时能帮到什么,除了喝红糖水这样陈词滥调的关心,他能想到的就是放学后去超市买点东西,给她送去。
男生寄过去一盒布洛芬外加暖宫贴。他其实不懂这些,只是顺手在网络上搜索“女生来月经了,男生要怎么安慰”,首页弹出的除了一些医院广告,就是网友给出的建议。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在网上购买过布洛芬和暖宫贴,有限的购物记录是考试真题、书籍、足球、球衣和足球鞋。
男生最近给手机设置了开机密码,为了不让购买记录被发现,他在想要不要把购物车的历史记录删除。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错误地把收货地址填成了自己家的地址,如果被阿妈收到,他肯定又要问这问那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子早恋。男生急忙地把收货地址更改,但他不晓得惠子家的地址,只好打电话。他打来时,我就在惠子的身边。
惠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蓝色枕头,脸色依旧病殃殃。电视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画面中是一众男性领导人,正在视察工作。她突然问我:“如果重选一次,你会想做女人,还是成为一个男人?”
“男人。”
“为什么。”
“至少,我可以不必月经,也不用生育。”
“你害怕生育吗?”
“如果不用做妻子,我大概不想生。”
“结婚很可怕吗?”
“结婚对你来说还太遥远了。”
“我爸妈就是离婚的。”
“你现在跟着父亲还是母亲?”
“跟着我妈妈,但她也不怎么关心我。”
“可能是因为这样,我不太相信婚姻吧。”
惠子不怎么讲粤语,她说一口普通话。从我见到她那天起,她在班上的普通话就是最标准的。问她哪里人,她说洛阳。这个名字我熟,历史书上常见过。我说,千年古都,得去一次。她摇摇头说,你还是别去了,怕你失望。
惠子随父母搬到湛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听她说,那阵子北方有一股失业潮,她们家有亲戚在粤西,就投奔南下。父亲在钢铁厂上班,母亲做小本生意,等家里经济好转,却再也没有回到北方。
高中时期,我们分在同一个文科班,那阵时我个头矮矮,在班上并不活跃。惠子跟几个早熟的女生玩,带我一起。私底下我们都知道,男仔们调侃我们叫姣婆,作为反击,我也会叫他们金针菇。
我们坐一辆校车回家,那种日后被禁的私人白色面包车。听说她被好多男生追,在我们这叫做扣女,扣她的男仔里就有我的同桌。同桌是个憨批,畏畏缩缩,喜欢别人,又不好大大方方承认,想加别人QQ,还要我放学后帮他传话。可是他开微博,第一个关注的就是惠子。
他跟我说起这事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认为是惠子对他同样有好感,理由是他的微博空空如也,既没头像也缺粉丝,但她愣是回粉了。而事实上,惠子对每一个关注她的同学都这么做。
我们一路晃晃悠悠到了高考。除了偶尔夜蒲,看一些奇怪电影、小说,跟大部分人的高中生活并无二致。惠子成绩很好,她属于很聪明的女生,出去玩会很疯,复习考试又很专注。如果不出意外,她高考能考到中大这样的学校,但高考出分后,隔了一天,她告诉我,自己考了个麻麻哋(不好)的分数,可能只够上省外非211/985的学校。
我当然是安慰她,虽知安慰无用。口头上说会一直陪伴彼此,但不在一个地方,交情总容易被时间冲淡。高考之后,惠子去了四川,而我来到北京,我问她在四川感觉怎样。她说,自己加入了一个剧社,有一群新的好朋友。我说,这不挺好的。她说,我想去北京。我问,考研吗?她坦白说,自己在犹豫是否复读,想去读电影方面的专业。
我们最大的话题仍是电影。她已经不再喜欢金基德,对李沧东的评价却是越来越高。她会很兴奋地跟我聊起《薄荷糖》,也会像分享自己的小礼物一样,给我发送《春梦》《道熙啊》的资源。我也不晓得她怎么什么资源都有,她就乐呵呵地说,找不到的片源都可以管她要!她美其名曰,这是对垄断版权、阉割内容的平台的消极反抗!
《燃烧女子的肖像》电影截图
惠子果然说到做到去了北京。再次见到她时,她染了一头浅褐色头发,割双眼皮,穿一件露脐薄荷绿套装。我记得,她的嘴角边有一颗小小的痣,不细看很难发现,那颗痣加上小虎牙,让她笑起来更加特别。
惠子对割双眼皮这件事并不忌讳,她坦承自己对美的追求,关于美的事物,她会有一种本能的迷恋,哪怕那美丽中隐藏着危险,会令扑火者付出不确定的代价。我们重聚在一场关于郝蕾的地下放映,她特别能理解郝蕾在荧幕上的美,那是一种不断打碎又重组的美,是不可动摇的坚定,但是,那种美里又隐含着绝望,那是比革命破灭的死亡更持续的日常绝望。
我们在夜晚的清河边聆听《氧气》。月光荡漾在宁静的陋巷,幽蓝缱绻的夜色中,细碎的花儿随风飘扬,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自行车和唠嗑的声音,薄薄的蓝色浮在夜空中,彩色的颗粒在闪烁。前方梳马尾辫的女孩,把手插进板寸男人的裤袋里。惠子靠在桥上,欣赏水中月,月光影影倬倬,摇晃浮沉,我们踏上自行车,在空荡荡的皇城里游荡,丝丝凉凉的风吹过面颊,我们绕进小路,聆听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知骑到哪里,只记得惠子停下来,用手机录下她听到的声音。
春节前夕,惠子提议和我一起坐绿皮火车。
我随她来到北京西站,傍晚五点钟我们开始等待,直到五点四十分,我们终于通过安检。车厢连接处漫散着一股油臭味。火车在晚上六点十二分开动,天色暗了下来,房屋逐渐矮小。窗外一练暗色的河,绿色的植被、土黄色的山岗、砖红色的房屋,都暂时迁入沉静的水里。车上仍然有微弱的火光,是有人靠着窗吸烟。熄灯后,惠子问我为何无法入睡。我说,自己想回家,又怕回家。光打向窗外,被黑暗吞噬。
夜晚的列车嗒嗒嗒嗒地响。意识里浮现昔日的光晕。记忆中,惠子很少跟我提起她父母的事,高一时她住在宿舍,高二后她搬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栋老房子。我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对她母亲的印象是一次家长会。那是一位五六十岁模样的女人,她的相貌很风情,又有一种日常的压抑,而我印象最深的,是惠子在她面前的沉默。
那次绿皮火车之旅,惠子说:“不如我们去洛阳。”
我问:“去做什么?”
她说:“取一样东西。在我小时候,埋在洞里的东西。”
洛阳不是我想象的模样,对于第一次来到的我而言,它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北方城市,只有见到那些古墙遗迹,才能短暂窥见旧日东都的辉煌。而惠子说的洞也并非山洞,那是她在一片泥土里埋藏的东西。
中途,我们经过她父母的故居,那里如今已是新建的楼盘,她给我指了指,匆匆离开,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两天后,我们一起回到湛江。故乡犹如琥珀,深藏静谧的角落,老街道,旧社区,多年前的大排档,如今还在升起烟雾。在故乡,惠子在学校后山的公园里,埋下从洛阳带回的密封罐子。为了使自己不会遗忘,我在不远处的树上,用小刀刻下一个笑脸。
“看到惠子的笑,就能找到密封罐子!”
当天下午,我用拍立得拍了一张合照,那张照片随同彼此的寄语,被一起放进密封罐里。待到填埋完毕,天色已近黄昏,空气像是晕眩者喷出的粉末,紫红的云是她作画的结晶,我骑着电瓶车,带惠子到海边兜风,亚热带的风拂过耳畔,发出阵阵回响。在海边,她看到一条空无的船,我们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躲在船里过夜。
“你有没有想过,就这样坐船北上?”
“这艘无主小船吗?”
“对,看它能游到哪里。”
“你别怪我泼冷水。”
“你说。”
“如果沿着季风的方向,它可能不会游到北方,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会去到太平洋。”
海雾袭来,赤色的上空传来海鸥的声音。半梦梦醒间,我们在夜晚看到大片大片的飘浮物,犹如发光的水母,在黑暗中结成方队。湿漉漉的船板上,我们的身体随海浪晃动,惠子的手和我握在一起,双腿婆娑,脚踝处感到水的浸湿。天与水与雾的交汇,世界一片开阔。
再次见到惠子时,她说自己去了趟云南。我们在一家咖啡馆碰面,附近是五道口的青年空间。我们起初约定是去青年空间拜访朋友,聊得兴起,就正巧去楼下的酒吧蹦迪。散场后,惠子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给我听她收集的录音,嘻哈、爵士、电子迷幻,还有一种致幻蘑菇所引起的反应,都被她收录到“爱之夏”的文档里。
那段时间,惠子跟一位导演走得很近。那人绰号教授,既拍片子,也玩乐队,是青年空间里很受欢迎的角色。他年纪二十七八,面色沉稳,喜欢穿一身很紧绷的服饰,手指细长,是那类经常弹奏钢琴的手。在青年空间,他偶尔会来放电影,我听惠子说,她就是在电影沙龙里跟教授认识,而我和他初次见面,其实是在一家鼓楼附近的爵士乐酒吧。
那天夜晚,教授亲自在舞台上即兴Funk,我靠着吧台,把冰镇鸡尾酒一饮而尽。演唱结束后,教授开着敞篷车,邀请我们去他家的天台上做客。说是天台,其实是他的小植物园,幽暗中依稀可见两侧植物,曲径通幽,回旋如迷宫。教授引我们进入,不久又回到原点。
“如果你感兴趣,周末可以参加我们的仪式。”
“仪式?”
“对,一个音乐会,惠子也会参加的吧?”
教授彬彬有礼地微笑,像是一个和我们隔着透明玻璃的人。
周末的仪式被放在三环内的一栋公寓里。很少人能想到,一栋和北京其他大楼没什么两样的建筑,内部却举办着宗教部落般的仪式。我和惠子在仪式上重逢,她染了一头红色短发,戴黑色项圈,穿绿色毛呢上衣、红色包臀裙和一双银色高跟鞋。香烟、鸡尾酒、朋克、乡村音乐,来客在酒精的刺激下,手舞足蹈地投入到烟雾之中。
教授露出标志性的微笑,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没过多久,他就就被人拉进了跳舞的行列,这时我才惊觉,舞会的每个人都被要求戴上了面具,惠子是黄色,其他人是黑色和白色。中途,教授就又坐回了沙发,他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跳,我说,自己更喜欢观察别人,他笑着说,那我们是一类人,而后他指着惠子,对我说:“这个女孩很有表演的天赋。”
我置身其中,像是走进一个动物园。他们看惠子的眼神,犹如看一只美丽的斑羚。教授问:“我听说你在写剧本?”
“对,还没写完。”
“是一个什么类型的故事呢?”
“还没写完,就先不说了吧。”
“这样,等你写完了,可以发给我看看。”
他走进房间后,一个短发女人坐到我身边。
“他好像对你挺感兴趣。”
“谁?”
“教授。”
“他对谁都这样吧。”
“不不。”女人摇摇头,“他平时可冷淡了。”
室内狼藉着酒杯和熏香的气息,还有一层化不开的烟雾。教授提议搭车带我们回家,我借口还和朋友有约,拉着惠子要往反方向走。惠子一时疑惑,不解我为何拉住她,但她终归没有坐上教授的车。
一只绿幽幽的萤火虫消失在窄窄的胡同深处。
惠子告诉我,她在和教授合作一部戏,讲述一个跨国故事。之后几次,每当我问起惠子在做什么,她都说自己在拍戏。而我辗转折腾,应付生计,北京这个地方实在很大,要见一个人,其实并不容易。之后的一天,我在青年空间偶然见到了教授,他不是在放映厅,而是在玻璃门后的阳台上。教授的背影融入黑夜中,我问他在看什么,他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一栋倒塌楼房,说:“你看,那栋楼的上方塌了。”
我循着他指向的地方,那是一栋钢筋混凝土建筑,北京常见的写字楼,上面塌了,下面却还完好无损,像是被飞机撞出一个大窟窿。
“它在那很久了,但一直没人管。”
“可能是栋烂尾楼吧。”
教授从裤袋中掏出手机,拍下那栋楼的模样。他展示给我看,自己有一个专门记录北京建筑的图片收藏夹,里面展示的不是故宫、颐和园、鸟巢和水立方,而是一栋栋残缺的建筑,比如元大都遗址、798使用的废弃厂房、拆毁之前的火车站,还有像眼前这栋不明不白的烂尾楼。
那是我倒数第二次和教授独处的经历。一种好奇又危险的冲动,让我并没有拒绝他的邀约。他带我去了一个奇装异服的派对,越热闹的派对,他就越是一个人坐着,微笑地看朋友们游戏。那些女郎对他都很热情,而教授的脸上又总是有驱不散的倦怠。派对中途,教授提议和我一同下楼逛逛,我们路过丰富胡同,东城区王府井附近的一个地方,教授告诉我,这里走进去,就是老舍故居,旁边走,可以看到北大红楼和人艺。老舍故居其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因为老舍住过,也就有了名气,四合院的正中间,就有一座灰黑色的老舍半身塑像。教授一只手拿着矿泉水瓶,另一只手指着塑像边的柿子树:“这是老舍夫妇亲自种的,1953年,薄皮的圆柿子,和北京常见的磨盘柿不一样。这两棵柿子树每年都结果,红彤彤的很好看,因为这两棵柿子树,老舍夫人给这个院子起名为‘丹柿小院’。”
他说到这时脸上有了笑意,犹如西天的云彩,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教授爱说植物,柿子树、大槐树、菊花、桂花,老舍老家在的小羊圈胡同里头就有一棵大槐树,据说他小时候可调皮了,爱逗大槐树落下的虫子,虫子名叫吊死鬼。他在玩虫子的时候,母亲一般就在院子里替人洗衣服,用鲜红微肿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洗,洗着洗着,就笑着要老舍过来帮帮忙。
教授不是北京人,但他对北京的了解,一点也不逊色于我认识的老北京。我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外北京的,就是住在49年以后北京扩建的地区,京腔不明显,但也在北京住过一两代人的。他想了想,也不答话,兀自看一位遛鸟的大爷走过,我于是默认他是外北京人。
那是充实的一天,我们走累了坐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绿色的野鸭子在水面上荡出波纹,缓行消失在水的尽头。我们接着话头,聊起老舍,教授说,他在崇文区金鱼池小区中街南门口看过一尊老舍像,3米来高,有3本书靠在一起,正面是浮雕老舍先生头像,下面刻着“龙须沟老舍”5个大字。结果有一天,那座塑像的鼻子、耳朵、下颌都被涂上了绿色,两颊也长了绿色的斑点,头上画了蓝色的五星,眼睛变成了红眼,两条眉毛处被塞上了塑料带,雕像鼻子边,还有一个绿色的圣诞喷瓶盖。
下雨了。雨势很大,外卖员四散。雨小一点后,我跟教授话别,乘坐出租车回家。那段时间,我跟惠子提了一茬教授这么个人,大意是探寻他更具体的来历。惠子开玩笑地说,他是一个遗民,一个很虚无的人。在北京,这样的人很常见,不缺乏物质,有头脑,有思想,但就是很虚无。
“那你呢?你是一个虚无的人吗?”
“我?……我可能还渴望一些热烈的东西。”
炉火在暗夜里噼噼啪啪地响着,清洁工在市民们熟睡之际,处理了一份份鼓鼓的垃圾。那之后,我继续和惠子保持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关系,但因为自个的问题,我在一段时间内中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惠子发短信来问我,我说自己能处理好,叫她不用担心,只是害怕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也会让朋友难过,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躲起来。
“我们还要一起取罐子。”
“那你也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
“我答应你,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等到我的病情可以用药物控制,已经是这一年深冬。抽屉里的药瓶已经空掉,窗台上枯萎的吊兰也早该换了。北京的细雪如柳絮般纷纷落下,大街小巷涂上了一层茫茫的白色。我站在街上,竟有一瞬间呼喊的冲动。而手机的短信里,已经半个月没收到惠子的短信。
她的朋友圈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像变成了一片白色。发微信给她,她没有回复。我想,自己应该发微信跟惠子的朋友确认一下,但一时半会,除了教授和共同的高中同学,我想不到惠子在北京还有哪些朋友。
朔风呼呼而过,树上已不见乌鸦的踪迹。圣诞节就要到了,商场上已经添置了许多红色物品。我打通教授的电话,问他关于惠子的事情,教授说:“惠子?她好像一个月前就离开了北京。”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做决定从不事先通知。”
“您最近还跟她有联系吗?”
“坦白说,她已经把我删了……”
那年冬天,我去到洛阳,又回到湛江,可是,我却不知道通过谁,才能打听惠子的下落。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已说得上是最了解她的人,而我和她的联系,也不过是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不久后,教授邀请我去看他的电影。电影的主角不是惠子,而是一个和惠子身形很像但我并不认识的女孩。
电影开幕前,教授交给我一副白色的面具。
“这是她留下的东西,我找不到她,就交给你了。”
在面具的背面,有一个薄薄的红色唇印。
那一瞬间,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面具仿佛齐齐对我发笑。
我回到现实,眼前仍是教授标志性的微笑。
一个绅士、得体、干净而暧昧的笑容。
他对衣服和鞋子上的污渍总是特别敏感。
那天夜晚,教授为我选定了一个很好的位置,电影放映完后,我看到他耐心地回答观众的提问,温和、腼腆,回答问题时又有着艺术家一般的专注。我坐在后面,正准备离开时,收到他的一封短信。当天晚上,我们在附近商场没有监控的逃生通道里做爱。
我们接吻,分开,又接吻,暴雨的声音,像是我们的鼓点,他在黑暗中和公众面前截然不同,他渴望的眼神里充满了兽欲,他撕破一个女人的丝袜没有半点犹豫。我的肉体仿佛经历一场酷刑,意识里萦绕着耳朵被插入的强烈感觉。直到雨小一些,在另一场雨将下未下之际,他邀请我乘坐轿车,去他家过夜。我看着他狩猎的表情,欣然应允。出发之际,我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包里的东西,确认没有一件东西落下,我们共赴暴雨之夜。
那年年底,我乘坐高铁,返回故乡,在后山公园约定的地方,我独自一人,取出埋藏的密封罐子。那天夜晚又潮又热,不知为何,黑夜里有一棵古树突然着火,火焰哔剥哔剥,发出耀眼的红光,那熊熊燃烧的枝杈,在黑夜中划出锋利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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