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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陈佩斯像17世纪的法国戏剧家莫里哀:他们都是出色的喜剧演员,都是自己剧团的主演;他们都是剧场的导演,执导自己剧团的戏;他们都钻研喜剧的剧本创作,虽然莫里哀写得更多,而且具有创立文体的意义;他们都有一个自己的剧团(公司),要设法挣钱养活小伙伴们;他们都很有骨头,嫉恶如仇,莫里哀因为他的讽刺得罪了势力强大的教会,教会在禁演他的戏和他的殡葬上做足了可耻的手脚。但陈佩斯和莫里哀相隔了大约400年,莫里哀的时代,戏剧是主流的艺术和娱乐,而今天戏剧已经被相当地边缘化了;更重要的,莫里哀创作和演出于路易十四时代,直到他死后100年,世界上才有了美利坚合众国,陈佩斯生活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时代;莫里哀热衷于为国王演出,是国王所倡导的“新古典主义”戏剧的三个代表人物之一,受到国王的庇护,陈佩斯似乎并不投入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古典主义”的戏剧活动,他的创作没有参加过政府汇演,没有得过政府奖项,也几乎没有受过政府基金的资助;莫里哀有很多剧场的竞争对手,17世纪的巴黎大约有20万人,全法也只2000万人口,交通不便,旅行演出比较今日大不方便,他挣钱并不容易,陈佩斯的大多数同行更愿意担任“灵魂工程师”,无意票房,当代中国话剧票房,让陈佩斯独领风骚,加上庞大的人口基数和现代交通的便利,如果不是疫情,陈佩斯本来是可以资金充足,安心生产,不愁销售的。

中国剧坛不乏对个人尊严和艺术尊严高度自觉的人,但是有这种自觉又同时能赢得票房,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剧团的人屈指可数。

陈佩斯是一个谜,我这次采访,并没有成功“敲”开这个谜。先刊发这次访谈,希望有更多的人,跟我一起“敲”。

吕效平(以下简称吕)感谢您接受本次采访。我主要想和您交流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从早些年的《托儿》(2001)、《阳台》(2005)到近些年的《戏台》(2015)、《惊梦》(2021),对于喜剧,您不仅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而且进行过深入的理论思考,所以我想请教您对于喜剧的认识;第二,您的生存方式太奇特了──您的剧团几乎不接受政府项目资助,也很少与商业资本合作,这在中国当代剧场是很罕见的,我很好奇您真实的生存方式以及这种生存方式对您创作的影响。

陈佩斯(以下简称陈)好。我也很高兴有机会和您交流。

吕:对您来说,喜剧是什么?

陈:创造笑声的、引人发笑的戏剧活动。

吕:古今中外存在各式各样的喜剧形式、喜剧种类,您觉得您的喜剧最接近哪一种?又或者都不接近?

陈:我没有主动想去接近哪一种喜剧样式,我是循着喜剧的根本规律、人类笑声的根本规律来走我自己的路。喜剧这个概念,有“喜”在前面,“喜”就构成一个许诺、一个目标。让观众“喜”,让观众笑起来,这是喜剧的目标。当我所做的一切都服务于这个目标时,我做的事情就是正确的。我不是通过学谁或者跟谁唱反调来找我的位置,我不是根据这些来给自己定位的。

吕:要实现“让观众笑起来”这个目标,您有没有什么窍门?

陈:窍门就是要认识到你为什么做喜剧。做喜剧是为了笑,为了观众的笑,那么你就得充分了解笑、认识笑。

吕:您如何认识笑?

陈:笑是人类的一种行为。对喜剧的研究最终会追索到人类的笑行为。

吕:但人并不总是笑的。

陈:对,笑是有条件的。为什么笑会有条件?笑是从何处产生的?这是喜剧最根本的问题。这个细说起来就复杂了。

吕:您有没有意识到,您的喜剧给观众带来的笑声,在中国当代剧场范围内几乎是唯一的?

陈:怎么会呢?北京就有开心麻花,有德云社的相声,有东北二人转。

吕:但我相信开心麻花的喜剧和您的喜剧不是一回事。

陈:不是一回事。但开心麻花有它自己的一回事,它和周星驰电影那种无厘头是同一回事。我们不能否定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但是,笑声是有层级的,喜剧是要满足不同层次的需求的。喜剧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祭祀,创造快乐是祭祀的一个重要成分。这是很初级的人类活动,是追求快乐的初级手段,喜剧是从这里分离出来的。之后有了社火,社火里有丑──丑婆子,有一些性戏弄、性谐谑,我们现在创造笑声的很多方法都是从这传下来的。再之后开始有戏剧了,有了简短的、小规模的喜剧。到了唐代,出现比较大的喜剧了。有了大规模的喜剧之后,喜剧的技术仍然分成两种,一种可以架构起大的梁子,另一种能力没有那么高,但可以做成小的东西──一种是造航空母舰的能力,另一种是造小船的能力。喜剧归根结底是用技术来分级的,不是用文化。喜剧作品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内涵,但归根到喜剧本体,还是要具备扎实的技术功底……它和观赏者的文化层级无关。观赏者的文化层次与创作喜剧应该是两个逻辑。

吕:您的喜剧和无厘头喜剧有没有层次上的高下?

陈:当然有。有绝对的技术层级高下之分。

吕:凭什么这么说?

陈:我是从喜剧技术的角度来说的。我的故事架构,有一个大的主梁结构摆在这儿,像造大舰一样,有龙骨,有龙脊,有支撑点,一环扣着一环,是非常科学缜密的东西。无厘头呢,它像一串糖葫芦,有一个大的行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好多可乐的小行为,行为A和行为B之间、行为B和行为C之间可以无关,只要和那个大的行动过程有关就可以。这二者当然不一样。但无厘头式喜剧的存在是非常合理的,它用它的办法给它还做不到的事情找到了替代方案。

吕:您的《托儿》《阳台》和您的《戏台》《惊梦》有没有层次之别?

陈:有艺术成就的层次之别,但在喜剧技术的层次上,《阳台》最高。

吕:为什么《阳台》最高?《阳台》比《戏台》更高吗?

陈:《阳台》比《戏台》高。这纯粹是从喜剧技术的层面来讲。《阳台》的结构特别致密,它对很多喜剧手段的应用和表达是《戏台》《惊梦》比不了的。比方说,《阳台》第三幕之后,有五条半行动线在舞台上同时出现。全世界有多少喜剧能做到这一点?一般舞台上就两三个人、两三条行动线,然后再换人、换行动线,很少会把所有人、所有行动线全聚到一块儿,全搁一块儿就没法处理了。有一部英国电影《葬礼上的死亡》,到最后人群一聚集,完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戏了,干脆就放弃喜剧了,走了一个悲剧式的温情结尾。因为我已经做过《托儿》、做过《阳台》,我一看,电影到那儿,创作者的技术能力不行了,控制不了了。这是一个喜剧技术的难关,全世界的喜剧创作者都很难迈过这道坎儿。

(《托儿》,段超摄影)

(《阳台》)

吕:我和您的看法有些分歧。用您“航空母舰”的比喻,我觉得《戏台》《惊梦》更像航空母舰。我作为读书人,更喜欢《惊梦》最后进入的某种悲剧状态。这可能是读书人的“毛病”。

陈:《惊梦》最后是有一种读书人的味道在里面,《戏台》的结尾也有点儿悲剧的性质。其实这种感觉特别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偏好。

吕:在我看来,《托儿》《阳台》和《戏台》《惊梦》之间有重大的区别。《托儿》《阳台》非常锋利地讽刺了当代社会,但是到了《戏台》《惊梦》,重心不再是当代社会的某个现象了,转而谈人,谈人性,而且追求诗意。

陈:《托儿》和《阳台》反映了一种非理性的生活,这种非理性的生活必然导致灭亡。我想呼吁社会警醒,呼吁大家清醒地看到这个问题。《阳台》灌注了我对失去基本人权的劳动者的关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个农民进城后是没有生存权的,连劳动权都没有。我很关注他们的生存状况。到了《戏台》《惊梦》,确实有点儿追求诗意了。尤其是《惊梦》,《戏台》里没完成的诗意“移师”到《惊梦》里了。

吕:您接下来的创作会朝着哪一个方向?批评当代社会的非理性生活和在舞台上创造诗意,哪一个更能引起您的兴趣?

陈:可能还是走我自己要走的路。对于社会的事情,每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但我是不是在往前走,这对我很重要,社会我反而不去管它。我现在的想法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往前走一步,社会就会变得更好。

吕:您能不能讲一讲《戏台》《惊梦》的产生过程。“戏台三部曲”(《戏台》《惊梦》是前两部,第三部尚在创作中)最初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陈:我和毓钺先生(《戏台》《惊梦》编剧)很早就认识,十几岁时我们都在总政话剧团。他在那儿当兵,我从八一厂到总政话剧团去学习。我们俩都在《万水千山》剧组跑群众,演匪兵。但后来见面的机会很少。偶然一个机缘,碰了面,聊上了,聊着聊着就说,咱们能不能合作一把,看能碰撞出什么东西来。聊的第一个题材没成,不甘心,就说再找一个题材。当时读过傅谨先生的《戏班》,那本书写的是台州民间戏班──戏班的组织方式、收支情况、演员生活,写了很多细节,可以说是一本人类学调查的著作。傅谨先生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民间戏班是中国戏剧市场运营的主体,但近100年来没有其他学者来关注,《戏班》填补了一个文化上的空白。我读了之后感触特别深,就有了一个念头,想做戏班的题材。毓钺祖上是清朝皇室,他那个圈子里有好多爱唱戏、票戏的,戏班的题材他也感兴趣。我们就开始聊,总也聊不出来。后来聊到相声《关公战秦琼》,那里边文明和暴政之间的冲突,好像可以作为喜剧的一个切入点。我们就重新设计故事,设计结构。《戏台》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聊出来的。

(《戏台》,赵东方摄影)

(《戏台》,王小京摄影)

吕:《托儿》《阳台》还在上演吗?

陈:我自己不演了,现在是年轻人在演。今年《托儿》巡演,火着呢,明年《阳台》巡演。《托儿》《阳台》《戏台》《惊梦》这四个戏,演出都不成问题,都可以持续地演下去。

吕:我感觉,如果不是疫情的缘故,凭这四个戏的票房收入,您的剧团可以很好地生存。

陈:在今天的中国戏剧市场,我们的收入应该算高的。其实年轻人演《托儿》《阳台》的利润比我们演《戏台》《惊梦》要高。他们班子小,成本低。《托儿》《阳台》出去巡演,一共30来人,置景两辆车就够。《戏台》得三辆大车,《惊梦》得四辆。

吕:这几个戏票房这么好,和您的名声关系大吗?

陈:名声能救一时的票房,长时间的话,名声就不管用了,名声担不起票房的梁。

吕:我经常讲,现代戏剧是艺术家的个人创造。现代戏剧和古典戏剧演出方式不同,归根结底,现代戏剧是要靠票房支撑的。梅兰芳是票房养起来的,莎士比亚也是票房养起来的,他们的戏剧都是现代戏剧。我说民营戏剧是中国戏剧的希望,您是否同意?

陈:当然同意,民营戏剧是唯一的希望。国家戏剧在明朝就已经失败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明朝时,在北京,戏剧达到了动辄万人的规模,故宫就是一座大剧场。一场普通的演出,从后面杀出一彪人马,演员骑着马,金盔金甲,群众场面到这种程度。还经常演神仙戏,有飞升、飞天的戏。那就得有类似威亚的装置,有滑轮,有支撑点,有大的脚手架,那规模得多大。在午门前边,利用金水河蓄水、泄水,可以搭起水景,做出大水法,水法最早是用于戏剧的。做海,做波浪,水里还有蛟龙。这叫作“水傀儡”,现在中国失传了。但是越南保存着,水傀儡现在成了越南民俗表演的一个项目。明朝宫廷做这么大的戏,是要把全国所有的优秀艺术人才都选拔到北京,然后组织起来,由专门的有司管理,入册入籍,跟现在的文艺院团一样。那都是最优秀的艺术人才,但是朝廷拔走一个,民间就萎缩一个。明朝寓教于乐的戏剧多如洪水滔天,可朱明一灭,只剩下一个《牡丹亭》。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只为了迎合统治需要的作品,不是市场需要的东西,不是百姓爱看的戏。

吕:您如何看待民营戏剧在中国的发展前景?

陈:我觉得先生存下去,目前能生存已经很好了。但戏剧的希望在民间。就如同明朝中叶,文人在京城里混不下去了,回到老家,可能到浙江的村庄里头,几个文人凑在一起慢慢弄,想攒出点儿什么,结果弄出个昆曲来。

吕:您平时看戏吗,中国当代戏剧?

陈:看得很少。

吕:您觉得这是长处还是短处?

陈:长处。

吕:您不向同行学习?

陈:我向我自己学习。

吕:我没有想到您基本不看戏。我本来想问您对中国当代戏剧的评价,那就不说评价,说印象。您对中国当代戏剧也许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陈:像海里的波浪一样,呼──一个涌上来,拍到沙滩上,呼──再一个……好像接力似的。只有我们是孤零零的,在海滩上,像一块石头那样立着。它们来拍、来打,甚至是来滋养我们。我们是被海水滋养着的。

吕:如果中国戏剧有希望,可能会有更好的戏,把您的四个戏淹掉。

陈:那可太好了。

吕:您千万再演20年。

陈:演不了。累,真累,演不动了。现在演一场《惊梦》,第二天一上午都打不起精神。《戏台》更累,我在《戏台》里老得走矮子步,蹲着,做各种反应。

(《惊梦》)

(《惊梦》)

(《惊梦》,王犁摄影)

吕:《戏台》和《惊梦》有没有年轻人接棒?

陈:现在还没有。

吕:这是一个问题。

陈:没事。这两个戏,只要是好演员就能演。谁演谁火,绝对的。作品在这儿呢,戏太结实了。

吕:您记不记得您说过要把《哈姆雷特》演成喜剧?

陈:不是说把《哈姆雷特》演成喜剧,而是说,我读到的《哈姆雷特》本身就是喜剧。只不过人们越来越不重视它的喜剧的构成,把它演成了今天这样。如果在读剧本的时候多问几个为什么,把剧本中的某几个点强调出来,那么你会发现,《哈姆雷特》这个剧本它就是喜剧。比如说,为什么第三幕哈姆雷特和奥菲利亚见面的时候,他要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他老是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话,而且他的话一边不断地往外支,一边又好像对奥菲利亚有所暗示。这就说明,哈姆雷特在遮掩着什么。他为什么要遮掩?因为他知道,后面躲着人。所以,这里在表演的时候,就有一个表演距离的问题:哈姆雷特要说给藏着的人听的时候,他怎么说话;他不想让那些人听到的时候,又怎么说话。而且这么一分析就会发现,哈姆雷特上场的时间被人改了。我们看到的剧本是克劳狄斯和波洛涅斯发现哈姆雷特过来了,他们赶忙躲到后边,让奥菲利亚到前边去。但实际上,一定是哈姆雷特先上过场,看到波洛涅斯他们正说得热闹,退回去了,这样他再上场和奥菲利亚说话时,他才会知道背后有人躲着偷听。哈姆雷特一定有这么一次上场,他的台词、他的动作线才是合理的。再比如说,《哈姆雷特》正戏一开场,御前会议,有一支挪威军队正准备开拔前往丹麦。这支军队为什么要来?谁找来的?哈姆雷特找来的,哈姆雷特和福丁布拉斯是同盟。哈姆雷特有一条重要的动作线──他在准备一场军事叛变。如果把这条线忽略了,那就只剩下生存还是毁灭了。为什么哈姆雷特都已经拔出剑了却没有刺向克劳狄斯?因为他的援兵还没到,他势单力薄。哈姆雷特是一个少爷羔子,心比天高,但是手非常低。他跟法国最好的剑客学习剑术,他已经为军事夺权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当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自己㞞了,下不了手了。这不是喜剧吗?这是喜剧啊!只要把哈姆雷特的企图、把他的动作线弄清楚了,把这些条件一亮出来,喜剧就出现了。

吕:您这么认真地琢磨过《哈姆雷特》,如果您来演哈姆雷特,一定会把人笑死。

陈:训练好了,谁都能演。

吕:您觉得,只有有天赋的人才能当演员,还是说,通过科学的方法,所有人都能被训练成演员?

陈:两种说法都不准确。做演员需要相应的条件,也需要相应的训练。

吕:我不认为您是被训练出来的。

陈:我要不是被训练出来的,就不可能是今天这样。

吕:您小时候接受的训练是什么样的?

陈:我小时候没接受过训练,但是我在工作中不断地训练自己。从我第一次上镜头,我就要训练自己,怎么能走好路,怎么能保持不紧张,怎么慢慢放松自己,怎么让角色渗透进来,这都是训练。还没做喜剧的时候我就开始训练自己,做喜剧更需要训练。没有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喜剧演员。喜剧演员有点儿像雕刻工,或者铜匠、铁匠,喜剧表演是一项复杂的技术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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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栗征整理]

作者简介

吕效平: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栗征: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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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22年9月总第五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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