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玛研究苔藓的过程也是她推翻对于苔藓的固有认知,同时重塑自我认知的过程。苔藓与女性,在文字中形成一组精彩的对照,宛如镜像。小说写道:“苔藓摸上去温暖松软,温度比周围的空气高了好几度,而且比她预期的要潮湿许多……小型森林在她的凝视下,呈现出雄伟的细节。她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这是醉人的王国,这是从角鹰背上看到的亚马逊雨林。”“阿尔玛的世界和苔藓的世界在这整段时间结合在一起,彼此相叠。但是其中知道世界吵闹、庞大、快速,另一个世界则安静、微小、缓慢——这两个世界只有一个看起来深不可测。”
书中还有一段话颇具有概括性:“认识到这一切,阿尔玛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大了,同时却又觉得渺小许多——一种美好的渺小感。世界缩小为无穷的可能性。她的生活可以在丰饶的缩影中度过。”(何佩桦译本p160)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硬核读书会》)
[美]伊丽莎白·吉尔伯特 / 何佩桦 / 中信出版社
《万物的签名》:一位女性植物学家的镇魂曲
1859 年 11 月 24 日,达尔文的《物种 起源》在伦敦出版,此书被誉为进化论的代表作,颠覆了人类对于物种起源的想象。一个月后,身处荷兰的 60 岁女植物学家阿尔玛·惠特克读完此书,潸然泪下。她的落泪不仅仅是因为喜悦,也因为自己曾经写过一篇和达尔文观点相似但没有发表的论文。一百六十年后,达尔文已经名扬四海,成为生物学界的经典人物,阿尔玛则声名不显,被大众渐渐遗忘。
这件事被记录在美国小说家伊丽莎白·吉尔伯特(Elizabeth Gilbert)的代表作《万物的签名》里。此书宛如人物传记,又提供了虚构文本的细腻和想象力。这本书于2013年出版,2015年有了中译本,它也被《纽约客》《华盛顿邮报》等媒体评为“年度图书”。作者伊丽莎白·吉尔伯特曾在《GQ》《纽约时报》担任记者,三十岁后她开始出版小说,并先后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国家书评奖决选名单。凭借自传体小说《美食,祈祷,恋爱》及同名改编电影,她也被《时代周刊》评为全球百大影响力人物之一。
《万物的签名》是她最具有文学雄心的一部作品。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书,那就是“一位女性自我探索和研究苔藓的一生”。它会告诉读者:灵与肉并非二元对立,身体的激情是知觉万物的方式,它指引我们走向颤栗、镇魂的生存体验。吉尔伯特用灵性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植物学家的一生,不是冗长的人生事迹汇编,而是一场场灵肉知觉的风暴,从少女初潮的体验、自慰的欢愉,到小心翼翼又内心澎湃的身体探索、将女性身体与苔藓对照后对后者产生的极大兴趣主人公对于苔藓的研究,乃至她跌宕起伏的后半生,可以说,《万物的签名》是一部关于女性的史诗。
《森林民宿》剧照。
《万物的签名》分为序幕、热病之树、白亩庄园的小梅、骚乱的信息、使命的后果、苔藓馆馆长六大部分。小说从女主角阿尔玛·惠特克的降生开始展开叙事。这位奇女子“与世纪同生,在一八零零年一月五日滑入我们的世界”,作者并不急于将女主角的传奇故事吐露,而是采用工笔的技法先将她的家庭背景娓娓道来。紧接着,作者描述了她第一次性启蒙后身体探索的过程,她是如何悦纳自我,思索性爱、身体、灵魂和女性自我之间的关系。进而,作者写到阿尔玛经历家庭变故后的挣扎、决定致力于研究苔藓的心路历程。
吉尔伯特选择了一种19世纪英国小说的写法,它会让我想起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和乔治·艾略特写的《米德尔马契》。这类型作品注重故事和人物,内容庞大、人物较多,讲究对于生活细节的描摹,穿插入大量知识性的内容,但不刻意在叙事技巧上剑走偏锋,总体来说是人物与故事性较强的小说,人物在语言之前,而非相反。这就使得这部小说比较能被普通读者接受,又能获得一定意义上的知识性的愉悦,这部小说最出色的部分,无疑在于对主人公阿尔玛·惠特克的塑造。
阿尔玛·惠特克是一位植物学研究专家,她对苔藓情有独钟。她虽然出身有钱人家,但并没有傲慢和居高临下的气焰。她是一个敏感而在乎他人感受的人物,为了照顾家庭曾投入大量时间为维护父辈留下的庄园,在找到自己热爱什么后,她也能鼓起勇气放下世俗的诱惑,去投身一段看起来寂寞而未知的旅程。
但阿尔玛绝非完美女主,她会因为自己长得并不足够符合主流审美而怀疑自我,也历经许多磨难,但并没有因此在后期获得开挂的人生。世人记住了达尔文,但没有记住她,她的大部分研究都默默无闻。这不是一本关于大女主如何升级打怪的故事,而是一个女性如何投入生命的风暴,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伊丽莎白·吉尔伯特。/Wiki
那么,标题所谓“万物的签名”究竟为何物?书中229页写道:“这位老皮匠信仰某种他称之为‘万物的签名’的理论——即在世界上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和每一棵树的设计当中,上帝都隐藏了改善人类的线索。”例如:“许多药用植物都酷似它们能治疗的疾病或治疗的器官。罗勒有肝形叶子,显然对治疗肝脏疾病有帮助;白屈菜分泌一种黄色液体,能被用来治疗黄……”
这一段不只是对照阿尔玛对于苔藓的探索,在我的理解里,它也表达的是自省和向内探索的可贵。阿尔玛研究苔藓的过程也是她推翻对于苔藓的固有认知,同时重塑自我认知的过程。苔藓与女性,在文字中形成一组精彩的对照,宛如镜像。小说写道:“苔藓摸上去温暖松软,温度比周围的空气高了好几度,而且比她预期的要潮湿许多……小型森林在她的凝视下,呈现出雄伟的细节。她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这是醉人的王国,这是从角鹰背上看到的亚马逊雨林。”“阿尔玛的世界和苔藓的世界在这整段时间结合在一起,彼此相叠。但是其中知道世界吵闹、庞大、快速,另一个世界则安静、微小、缓慢——这两个世界只有一个看起来深不可测。”
书中还有一段话颇具有概括性:“认识到这一切,阿尔玛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大了,同时却又觉得渺小许多——一种美好的渺小感。世界缩小为无穷的可能性。她的生活可以在丰饶的缩影中度过。”(何佩桦译本p160)
《万物的签名》中有大量性爱描写,不只是两性之间的激情,还有女性自我向内的探索,甚至女性与女性之间不以插入式为终点,感知彼此呼吸气味的交流。在这里,女性不再是欲望的客体,而是欲望的主体,女性不再以主流男性渴望的温顺、柔弱、可爱或蛇蝎美人的面目出现,她高大、聪慧、长于想象,不依赖于男性的保护,她不以迎合男性或主流审美的目光为目的,而是在自我抛入与惶惑不安中不断探索,找到最契合自己的方式。“不要害怕激情。”“找到你的爱与热爱。”
在《万物的签名》里,对于性爱的描写并非媚俗,它是主人公知觉自我的重要一环,是她真正认清自我的欲望、感受大脑深处的震颤,进而将这种感觉运用到创造式生活的方式。书中有一个值得琢磨的细节,就是植物学家阿尔玛对于苔藓的感觉,其实是跟她探索自己的性器官,跟那个潮湿的、向内的过程具有某种一致性,那是一种内在的隐秘、激情,一种旺盛的创造力,而这恰恰是阿尔玛渴望的生活——去追逐激情和创造,而非追逐一种热闹的平庸。
《森林民宿》剧照。
吉尔伯特女士对于阿尔玛的书写,或许也是临水照花般的镜像写作。她不只是要写出被遮蔽的女性生命的光彩,也是在打响自己的正名之战。尽管此前已经是《GQ》知名作者,也出过畅销读物,但不被严肃评论家重视,甚至被扣上一顶“小鸡文学作家”的帽子,其实就是讥讽她只能写浅薄迎合味儿的东西,思想和文字不够深刻。这种批评写作者应该不会陌生,吉尔伯特显然不想屈从于这种标签,她希望写出一本真正有分量的文学著作证明自己,《万物的签名》就是她交出的答案。
在纽约时报中文网的文章《美食、祈祷、恋爱与金钱》里,作者Steve Almond讲到吉尔伯特的第一个短篇发表在《Esquire》杂志,副标题是:“一个美国作家的处女作”。她把文章寄给出版人小鲍勃·古桥内(Bob Guccione Jr.)古桥内,后者曾经对她没什么印象。她在寄书时附上一张纸条:“我告诉过你我是个作家!”
《万物的签名》某种意义上就是吉尔伯特的正名之战。此书透着股聪明劲儿,但并不刻薄,这是一本真正关于“探寻生命意义”的推想小说。阿尔玛寻找着生活的意义,问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作者散文诗式的笔法真正浸入女主人公的内心,而没有让人物成为作者炫耀某种生活方式的工具。比起作者的前作《美食、祈祷和恋爱》(Eat, Pray, Love),《万物的签名》出色的地方在于它的文本足够绵密,作者为此书做了大量准备功课,在对植物学、医药学、航海、探险与庄园的描摹中足够耐心,我相信作者一定足够热爱主人公阿尔玛,才会如此沉浸她的内心,那些如针织毛衣和油画般细腻、绚烂的精神感受,尤其是作者对于阿尔玛身体直觉的刻画,都的的确确是文学的质感。
我喜欢这本书的细节,因为细节,它与一般的鸡汤读物区别开来,具有了生活感和文学的余味。比如小说开篇写到阿尔玛的父亲,并未一笔带过,而是仔细地交代了阿尔玛父亲的发家史、他的经济来源。
书中,阿尔玛的父亲亨利·惠特克,一个在一八零零年出身贫寒、几乎不识字的男人,为什么能够大发横财?原来,亨利的父亲(我们姑且称作老惠特克)是一座名叫邱园的皇家公园的果树栽培师,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曾在此度过孩童时的夏天,乔治一度希望将邱园变成一座足以跟欧洲大陆其他著名公园媲美的植物园。有一回,老惠特克先生利用嫁接技术拯救了国王心爱的苹果树,为此,国王赠予他一个“苹果魔术师”的绰号,他淳朴、能干,得到周围人喜爱,在他的六个儿子里,亨利不是最聪明的,但至少,他发自内心喜欢树木。亨利极为了解植物,这为他日后与班克斯爵士发生交集埋下伏笔。总而言之,亨利通过不法手段挣得第一桶金,又巧妙地令一位贵族相信自己、任用自己,亨利去过塔希提,去过秘鲁,他成为走私者,成为通往更富之路的路人,宛如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微小结晶。
浅层作品不会认真描写一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但深层次作品会,因为经济来源、家庭的经济状况,直接与这个家庭呈现的气质有关,甚至作用到人物关系和人物看待世界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万物的签名》描写人物和家庭是具备较真精神的,尽管它的文字华丽清冷,宛如十九世纪英国的散文诗。
读《万物的签名》时,我能感受到一个强烈的特稿记者的影子,吉尔伯特是一个对细节敏感的作者,这不仅仅体现在她细腻的植物描写和感官描写,也表现在她对于描绘主人公所处家庭、环境时的耐心,她认真刻画了阿尔玛父亲的一生,描绘了资本原始累积的过程,这一切不只是为了使读者更加理解主角,也体现出作者更深的叙事野心——她不希望其他人物被主角淹没。她要真真正正写出一部体现人的复杂性的小说。
坦白说,直到动笔的时候,我都不确定历史上是否有阿尔玛·惠特克其人,但这本书让我相信她真实地存在。哪怕不是这个名字,在这世界上另一个孤独的角落,一定会有这么一位秉持爱与热爱的植物学家,在男性如林的世界里跌宕自喜、闪耀光芒。
作者在这本书中试图传递她的信念:独立、自尊、个性、耐心、勇于表达自己的感觉、不去害怕生命的激情,在风暴中握住理性的桅杆,把自己投向不确定的生活,在爱与被爱中,做一个不狭隘的人。最重要的是:警惕对于自我奴役的美化,不要丢掉自我的主体性。阿尔玛·惠特克的一生彰显着一种力量:真正去建立你的主体性,投入令你感到激情的生活,不是正确的生活,不是一定要迎合主流评判标准的人生,而是你真正收获激情、创造、链接、幸福的时刻,是你的生命丰富性被打开的时刻,把自己抛入此在,然后,尽管去走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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