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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春逝》是中国舞台上难得的描写女性知识分子友谊的作品,并获得了商业与口碑的双丰收。其叙事模式,尤其在矛盾冲突的构筑上,与常见的描写弱势群体与杰出人才的作品有着显著差异。朱虹璇在关键事件上的片段化处理,从剧作法角度分析,可见其处理女性题材的匠心独运。
(《春逝》,李晏摄影)
描写女性友谊的作品,在中国舞台上不能说没有,但也实在难得一见。描写爱情、亲情的戏剧我能想起很多,描写男性友谊的作品也不少,尤其是近年,还涌现出一批描写男性超越友谊的关系的作品。以两位及两位以上女性为主角,描绘她们的友谊,又不涉及政治信仰与恋爱关系的中国舞台作品,我是一部都想不起来。这显得《春逝》尤其难能可贵。然而,如果仅仅因题材的稀缺而对其大加褒奖,那未免也太贬低了这部戏。2020年在线上放映的第一版《春逝》并没有将二位主角关系的转变做出流畅自然的效果,经过两年的修改打磨,这部作品以其感染力和流畅度,可以称作是“成熟作品”了。
就我看过的话剧九人的三部戏剧《四张机》《春逝》《双枰记》而言,我最喜爱的是《春逝》。在评价话剧九人的《四张机》时,我称其是“编剧为自己挖了个大坑”,《春逝》也是如此。编剧兼导演朱虹璇似乎总爱挑战难度极大的题材。相较而言,《双枰记》的三位主角既面对紧迫的当下危机,又有大量可回溯的前故事,编剧运用起戏剧技巧来可谓“有米下锅”,似乎难度小些;《四张机》难在缺乏戏剧目的,人物又缺少深层关系和转变,不免会有“为醋包饺子”的感觉;而《春逝》难在回避激烈冲突的情况下完成人物关系转化,小火少油,极考验功力。
1935—1936年,中央研究院物理所“唯二”的两位女性研究员,在从相识到分离的一年时间内,完成了从针锋相对到相知相惜的关系转变。这种描绘两个人物关系由坏转好的戏剧架构十分经典,而这个架构得以完成,须借助事件。若事件的选择和表现不当,就会偏离主旨或生硬虚假。且描绘友情,总比描绘爱情难。在舞台和屏幕上,让两个人相爱很简单,双方只要四目相对,面露喜色,就可以完成从素不相识到倾心相爱的转变。然而,友情是很难用一个动作、一个镜头完成交代的情感,总需要一个或多个事件来促成这一情感的发生。事件所引起的冲突,可以发生在二人之间,也可以发生于某人和第三人或另一群体之间,冲突越激烈,越容易完成人物关系的深刻转变。表现女性受到男权社会不公正的对待,最便捷的方式是设定一个或多个男权思想的化身作为女性主角的对立面出现,令双方产生激烈的冲突。然而《春逝》没有这样安排。女性主角顾静薇(原型顾静徽)、瞿健雄(原型吴健雄)之外的第三人,是对二人十分亲切友好的物理所所长丁奚林(原型丁西林)。剧中,表面的冲突均发生在既属师生又属同事的顾静薇与瞿健雄之间。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与忽视并未化为某一具体的人物形象在舞台上活动,却如阴影一般时刻游荡其间。主创试图通过刻画两位女性关系的转变来完成作品的戏剧性,这要比黑白分明的激战与凭空而起的口号更贴近真正的女性主义表达,却也需要高度细腻的感知和表达能力来实现。
编剧兼导演朱虹璇没有选择用一个大事件来构建整部作品,而是选择用若干事件连缀来一步一步完成二人关系的变化。这种写法的风险是容易显得零碎堆砌,何况令顾静薇与瞿健雄关系转变的几个关键事件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如庚款考试事件,这是二人互相理解的开始。瞿健雄第三次参加庚款考试,终于夺魁,却因是女生而被负责人认为无送出国的价值,其出国名额被排名第二的男生顶替。瞿健雄因此对学界失望,一气之下收拾行装欲回乡结婚,并指责顾静薇无心学术,只顾打扮自己、出去相亲。这一事件的解决,是依靠顾静薇以外婆和居里夫人为事例,激励瞿健雄做开拓者和继承者。庚款考试在结尾又出现一次,瞿健雄第四次参加庚款考试,然而,考试结果还没出来,瞿健雄便已因顾静薇的推荐而另获出国机会。至于庚款考试的负责人何时能意识到女性也有出国留学的价值,并没有在剧中展现。又如,剧中情感最浓烈的一场戏,瞿健雄与顾静薇争论的焦点为粒子研究问题。顾静薇认为瞿健雄不应冒险投身于粒子研究,因粒子研究既缺乏设备条件,又很可能一无所获。瞿健雄却执着于此,认为即使“没有战友,也没有战壕”,也应追求科学真理。最终,瞿健雄以坚持不懈的精神力量感染了顾静薇。至于瞿健雄的粒子研究打算如何开始,如何获取研究条件,这类现实问题却并未被提及。全剧结尾时,观众也只是在英国物理学家发现中子的报道中看到了粒子研究发展的希望。
由此可见,令顾静薇与瞿健雄关系转变的几个关键事件的解决,依靠的不是人物以行动改变客观事实,而是人物以行动改变另一人的主观感受。编剧没有让顾静薇去为瞿健雄质问那位拒绝让其出国留学的学界泰斗,也没有描摹顾静薇为瞿健雄的粒子研究志向提供了什么实质帮助。同样,在顾静薇遭受相亲对象的轻视和学校对其性别的无视之后,瞿健雄也没有去与顾静薇的相亲对象对峙,没有去学校要求准备适用于女性的礼品。“物理双姝”似乎就是依靠精神上的互相激励而逐渐成为挚友。
这种人物间“精神角斗”的写法似乎是话剧九人一以贯之的风格,然而《春逝》毕竟与《四张机》《双枰记》不同。《四张机》与《双枰记》都有一个核心事件,也没有《春逝》这样的时间跨度。在时间跨度长达一年且描绘若干事件的戏剧中,这种写法是极危险的,很容易使人物因缺乏行动力而让观众感觉人物在自欺欺人,且多个事件的解决皆借助于言语激励,也容易造成单调的重复。
然而,观众普遍接受了《春逝》,接受了“物理双姝”的友谊,为她们的感情和精神落泪,并从中获得了振奋的力量。主创是如何巧妙地规避了陷阱?如此动人的力量到底来自于哪里?
机巧的台词也许能够消解掉重复感。《春逝》喜剧色彩十分浓郁,与剧中引述的几部丁西林喜剧一样,在类型上接近风俗喜剧(the comedy of manners),或称作“机智喜剧”(the comedy of wit)。语言的机智在这部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台词前后呼应,也就是脱口秀里叫作“call back”的技巧,在这部剧中被多次运用。“长辈”“情同母女”的几次出现都起到了极佳的喜剧效果。然而,人物机智的言语能够为观众提供审美趣味,却并不能替代人物行动的能量。“空虚的、寡淡的、轻浮的文字游戏”,这是剧中他人对丁奚林剧作的评价,然而《春逝》中提到的几部丁西林作品──《一只马蜂》《瞎了一只眼》《压迫》,其中的人物都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和有力的行动:《春逝》乍一看与其所致敬的丁西林喜剧风格相似,在矛盾冲突的处理上却有着巨大的差别。
(《春逝》,李晏摄影)
同样能够消解重复感的,还有将可见的行动穿插在剧中,这是主创运用得十分优秀的手法。在顾静薇长篇大论激励瞿健雄之后,瞿健雄投桃报李,以教顾静薇跳舞的方式来表达感谢。教跳舞这一行动,占的篇幅不大,却贯穿全剧。类似的行动还有顾静薇为瞿健雄卖留声机,虽也只是寥寥几句台词交代,但编剧此前几次通过人物台词和动作强调了顾静薇对留声机的喜爱,为后期顾静薇卖留声机这一行动做了充足的情感铺垫。最能够体现编剧女性特质的设计,是瞿健雄为顾静薇锯椅子。顾静薇身材矮小,无法适应物理所办公室高大的座椅,需要穿高跟鞋才能坐得舒适一些。瞿健雄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为其锯断椅腿。在锯椅子时,瞿健雄与丁奚林的对话尤有意味:
瞿健雄所里的椅子太高了。
丁奚林那怪你们个子太矮了,我们的椅子都是给正常人设计的嘛。
瞿健雄多数人,多数不等于正常。
丁奚林哦,原来她穿高跟鞋不是为了相亲啊。
丁奚林对女性再友好,也无法体察到女性身体的特殊性带来的种种不便。多数人将“多数”视为“正常”,这是少数群体才能深切感受到的社会不公。社会对少数群体的忽视和压迫,往往体现在这些细微却日常的地方。这个细节的设计,尽显女性作者在女性题材创作上的优势。且顾静薇穿高跟鞋的细节从第一场便有所铺垫,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若说这一段落有什么缺陷的话,只能说丁奚林对高跟鞋这一细节的迅速察觉,其敏锐程度,不大像是一个男人能够达到的。
编剧对剧中台词和行动的充分利用,令那些未能解决的关键事件湮没在大量元素的前后呼应中。这些精心安排的前后呼应,将碎片化的事件编织在一起,形成一件针脚紧密的织物,给予观众顺畅完整的观剧感受。可以说,这部剧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些精巧细微的设计。
编剧没有让“物理双姝”对不公正的待遇进行激烈的反抗,也许有顾及人物知识分子身份的因素,然而更重要的是,编剧明白,女性在当时遭遇的不公,绝不是靠一次反抗、一段据理力争的演讲所能改变的。编剧没有拘泥于某一事件的解决,而是将目光放得更加长远。如同剧中多次出现的“相对论”,几十年对个人而言很长,放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里却是短短一瞬。于是,“物理双姝”反抗那个不公平世界的方式,是以女性身份开拓物理学的新领域。编剧将整部剧的高潮设置为研究方向的争论,而不是女性受到的不公待遇,便体现了女性物理学家即使牺牲一切也要追求真理的坚定与执着。剧中几次呈现她们共同加班的场景,描绘她们为实验而废寝忘食,物理研究──这个贯穿全剧的行动,是她们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也是“物理双姝”形象的根本。
然而,将坚持科研作为人物反抗世界的方式,最常见的叙事模式,是以主角做出惊人的科研成绩或得到同行的肯定作为收束,以此彰显主角的胜利,如描写美国黑人女性科学家的《隐藏人物》。《春逝》却基本没有在二人的科研成绩上着墨。观众既不知道二人夜以继日所做的研究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做出了什么成果。编剧没有将二人在物理所相濡以沫的岁月做成两位伟大女物理学家科研事迹的一部分,而是将其做成了日常生活的断章,做成了二人科研与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风景,正如丁奚林送别瞿健雄时借用《压迫》的结尾所说的,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在《春逝》中,二人在物理所是否做出了成绩,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风景所带来的温暖与希望。因此,瞿健雄的庚款考试、顾静薇的婚恋,乃至二人的科学研究,都没有在这部作品里获得结果。虽然剧中的她们并未改变客观环境,始终要面对社会对她们的轻视,但是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以及孤独世界中的相互取暖,也许比在舞台上展现胜利更有力量。
(《春逝》,李晏摄影)
全剧最后,瞿健雄与顾静薇分别,顾静薇送给瞿健雄一条珍珠项链,并在信中改编了拜伦的诗句,将原诗的忧伤情调改为对未来美好的希冀与祝福。疫情期间,话剧九人的演出屡屡受阻,剧中人在逆境中的坚持与现实交汇、参照,令人更有感触。结尾伤感中带有的对未来光明的向往,对情感与理想的坚信,也是主创给予台下观众的一串美丽珍珠。那就借用《春逝》这几句诗,表达我对话剧九人的祝福:
If I will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joy and pearls.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22年9月总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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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温方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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