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芸庐故居沈从文先生在芸庐厅前作者回乡在母校一中门前 从左至右,张名河(左一)、乔羽(左三)、李谷一(左四)、乔夫人(左五)、瞿琮(左七)、王佑贵(左八)小舟载不动太多乡愁
一座城的记忆,是用时光的沙石垒成的。
我的老家湖南沅陵,素有“湘西门户”之称,历史上曾是五溪流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为郡、州、路、府、道和行署治所。沅陵老城不知始于何时,但我知道,我祖麟卿公于元季任湖广辰州路总管时,家就住在府坡上。说明那时就有了沅陵老城。后至云春公由府坡上移居黄草尾张家湾落业世居。不知为什么,在我上小学高年级时,大人让我进城读书了,住在城里的亲戚家。因为这样,对陌生的沅陵城开始有了一些接触,也便留下了许多温暖的记忆。
繁灯下的长街
沅陵城的电灯,据说是大湘西最早发达、文明的见证。距离县城五里的黄草尾张家湾,是靠点油灯照明的。给我的记忆是,见到电灯就是进城了。住在亲戚家的那段日子,让我最爽的就是晚上做完作业,一个人出门逛街。就是这条长街,每当年节,人们在炮仗焰火中耍尽了欢乐。耍龙灯、舞狮子、玩蚌壳,其乐无穷。乐弦管笛,锣鼓点子,把整个一座老城的精气神都振作起来。小小年纪,在灯下的长街上行走,瞅着街道两边商铺闪亮的灯光,像是眨着眼睛要同我说话。我好多次暗自笑出声来,因为想起读过某名人写过的一篇短文,说他年幼时跟着土匪进了沅陵城,帮着大人用背篓背着抢来的东西。有的土匪对闪亮的电灯既好奇又感兴趣,于是用剪刀把电线剪断,以便带回家照亮。我的笑,说明那时我居然能分辨出电灯是不能剪了线再去照明的。就这样,边走边想,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现在看来,每次逛街都是与老城的一次接触,深受其韵,深得其味。旧日的老城长街随着水电站的修建淹入水底,再也无法让我重蹈少年时的浪漫。这条长街,驮着他周身的累赘,杂货铺、中药店、照相馆、首饰店、电影院、邮政局、医院、剧场、酒楼……带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像一位宽厚豁达的老人,毫无怨言地离开了我们。我常常思念起这位慈爱的老人,回忆起许多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是寄居亲戚家那段时日,或是夜里独自一人逛街的那份享受。每晚九点钟,县有线广播站总以一首乐曲结束一天的广播。这时也正是我照例独行的时刻。一次,我正行在半途,突然听到广播里传来一曲极好听的二胡曲。因为曲子非常感染人,我便一连数晚,一次不漏地准时收听。从上南门经中南门到下南门,一曲听毕,余音缭绕,不绝于耳。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曲子叫《二泉映月》,是盲人阿炳的作品。因为《二泉映月》,心里便多装了一个人,那就是阿炳;因为阿炳,心里便多装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无锡。从沅陵城到无锡,这一段情缘,才有了后来写给阿炳的那首歌《二泉吟》,才有了那部以阿炳身世为背景的音乐剧《茉莉花》。空政歌舞团在国家大剧院首演《茉莉花》的新闻发布会上,来自无锡的一位记者朋友,热情地送了我一把他亲笔写有《二泉吟》歌词的纸扇。扇面书法饱满浑厚,严整中有变化。时值酷暑,而清风在握。见者索阅,莫不称羡。采访中,我便对他说起上面我讲的那个与沅陵长街有关的往事,他也特别理解我对家乡那个老城长街的眷恋之情。游子眷恋家乡,家乡也不忘游子。当《二泉吟》获得央视唯一最佳作词单项奖时,我收到了中共沅陵县委宣传部发给我的贺电。这种温暖,让我再一次面朝心中珍藏的那座老城与长街,流下了滚烫的热泪,像当年那个孩子,在《二泉映月》的旋律中,我慢步漫吟起《二泉吟》这首歌词:
风悠悠,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
恨悠悠,怨悠悠,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无锡的雨,是你肩头一缕难解的愁;
惠山的泉,是你手中一曲愤和忧。
梦悠悠,魂悠悠,
失明的双眼把暗夜看透;
情悠悠,爱悠悠,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太湖的水,是你人生一杯壮行的酒;
二泉的月,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
中南门码头
我到过的码头,最大莫过于德国汉堡码头,全长六十五公里。1994年受邀参加美国诗歌大赛做评委,赛事结束,德国评委希勒邀请我去德国一游。在汉堡港汉堡码头看到那繁荣的景象,我对希勒开玩笑地说,这与我何干?他却认真地说,这码头与他有关,他是这个港口某公司的老板。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执意要带我来领略他除诗以外的另一个杰作。回到住处,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不是因为汉堡的壮观,而是我想念起我老家的沅水岸边一座座码头。最令我牵挂的自然是沅陵老城的中南门码头了。多年前,县城沅水上是没有江桥的,往来南北两岸,靠轮渡或木船摆渡。北岸是没有汽车通行的,汽车站也在南岸。第一次出门去长沙读书时,便是从中南门码头坐轮渡到汽车站坐车。之后,大学毕业分配到辽宁工作。再后来工作调动又到广西。辗转一生,但回乡的路从未停歇。无论去时一别,还是来时一归,都会站在中南门码头这里,如针刺痛。就是在这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我读书放假归来,怀揣着满心喜悦,下了轮渡迈上一蹬蹬石阶,正巧碰上黄草尾我的堂兄张名柏。此人年轻时参加过抗日远征军,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县森工局副局长,多次受到县、省级以上表彰。后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公职下放回乡务农。幼年时,祖父总拿堂兄中的他及曾就读过武汉大学的张名樑来引导启发我,用他们求学、从军的故事勉励我。此刻,立在我面前的正是我心目中敬重的名柏兄。他已经很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挑着满满一担大粪。他先看见我的,亲热地叫了我一声乳名——香泉。他没有放下担子,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就急着上前两步,想接过他肩上的担子。他慈爱地笑了笑,意思是我怎么能行。是的,我怎么能行,这一担大粪,足有一百多斤。从茅厕一路经码头沿阶而下,再挑到粪船上,不但要气力,还要有控制粪水晃荡的技能。望着瘦弱的他,我非常心痛。他仍然没有放下担子,瞅着我问道:“刚下车回来?”我“嗯”了一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不比他们年轻人,挑浅一点嘛……”他没有回答,却转开话题问我:“你公过生了,晓得吗?”“什么?!……我公……”他好像不愿再说,也是“嗯”了一下。我哇地号啕大哭,从中南门码头一直哭到黄草尾张家湾。就是这个码头,我送过因辍学而去水上放排的同学;就是这个码头,我等候过从北岸小学教书放学归来的好友;就是这个码头,我无数次地被亲人和儿时的玩伴迎送。中南门码头,你是娘的一双手……二十多年前,感谢沅陵作家协会主席戴小雨,将我一首年轻时写的小诗,收集到他编辑制作的MV里:
中南门码头
你是娘的一双手,
情,多么热;
爱,多么柔。
哪次儿归来,
不是你搂在怀中瞅又瞅;
哪次儿离去,
不是你拉在跟前留又留。
你是娘的一双手,
纹,多么粗;
茧,多么厚。
记得自幼失母亲,
你领我赤脚学步满街走;
记得从小谋生路,
你教我戏水弄潮驾飞舟。
你是娘的一双手,
时刻暖在儿心口,
多少睡梦中,
你牵着我衣袖山城游;
多少朝霞里,
你捎来家书报丰收。
芸庐,遗失的寻找
一生中有无数的遗失,但不是都会再去寻找。是什么刺痛了那根神经,忆起了老城高处那幢黄色的房子呢?某天,我的同学孙国纬在微信中转发了一篇《芸庐之痛》的散文。芸庐两个字,一下子吸住了我的眼球,是我母校沅陵一中大门前坡下那幢芸庐吗?我点开来,第一句话便是“湘西,还是那座静卧在沅水边的小山城……在城的高处……一幢黄色的别墅样的房子……”是它,那座曾是沈从文先生在沅陵的故居。作者接着写道:“……当我努力用梦幻般的文字描述芸庐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因为此时芸庐和那座沈先生用美妙笔触描述过的老城都已不复存在……”文章写到我心里去了。从那字里行间,我似乎穿越山川与时光,来到当年那幢斑驳陈旧的芸庐面前。站在那里,面壁而思……这是我十三岁考进沅陵一中那年。从正街经尤家巷,再登二百多级石阶,怀着喜悦的心情,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大门朝南,迎面一棵高大的树,擎着一片辽阔的天。向远望去,浩浩沅江,东流而过。一位同村高年级学长,炫耀似的指给我看陡坎下那片木楼房,这里有闻一多、周立波曾工作和住过的房舍,靠右手东西相连的几栋木楼房,住着我们的老师和他们的家属。学长带有几分神秘说道,那里曾是沈从文在沅陵的故居。刚进初中的我,那时对沈从文先生并无太多了解,只朦胧地知道他是位大作家,是我们湘西人。此后,曾怀着一颗既好奇又敬畏的心,悄悄靠近那幢房子。再后来,知道就多了,当年沈先生每经沅陵都会在此小住。他的表侄黄永玉也常客居于此,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曾来此做客。这幢房子,有个 雅致 ( 参数 丨 图片 )的名字,叫芸庐。可是,芸庐已不复存在。我读《芸庐之痛》才知道,尽管芸庐在那场劫难中劫后余生,但依然未能逃脱它被拆除的厄运。可见,在功利面前,文化之脆弱,在世俗、无知面前,文化之悲哀。“最针痛处最难忘”,这句话真让人引发诸多思考。提起这段记忆,心情有些沉重和不安。通过对芸庐的缅怀,我期盼在这里认识更多的朋友。我们沅陵绮丽的自然山水,能赋予人特殊气质和多彩的幻想。民族交混,身上流淌着苗、汉、土的血液,人的性格柔软又倔强,敏感又宽厚。这种风水宝地,适宜于文学艺术的生长。我从《芸庐之痛》认识了作家周万水,也从《芸庐之痛》读到和预感到,这片土地将长出一片作家艺术家的森林。我深信,不久还将盖起一片新的“芸庐”。在《芸庐之痛》的感染下,以歌追思,笔下流出一首歌词《蝶恋芸庐》,经作曲家刘武华添翅,罗静演唱,正悄悄传遍南北西东。
彩蝶张开轻盈的翅膀,
穿越幽幽飘香的时光,
我愿与君翩翩飞舞,
把这忆中的芸庐探访。
啊,蝶恋芸庐,
几度痴迷,几度癫狂;
啊,我恋芸庐,
沧桑何在?岁月何往?
新街新巷风情依旧,
古楼古门故事难忘,
花如红颜探出窗外,
吻你倩影, 亲我目光。
啊,蝶舞一段,
千姿醉怀,百世流芳;
啊,我歌一曲
小城芸庐,山高水长。
凤凰山“剑吻”
县城隔江对岸,有一座山叫“凤凰山”。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将军曾被幽禁于此。小时候,家里珍藏着一把当年将军赠送给爷爷的宝剑。长大后,因为谋学谋生离开了老家。大学毕业后工作的单位辽宁省文联办公地址正巧在“大帅府”里。我常常忆起那把宝剑,那把在大炼钢铁年代里失落的剑。1987年9月,沅陵政协的同志从老家专程到沈阳向我索稿,纪念沅陵凤凰山与将军结缘的那些事。至今我没有忘却那组写给将军的《凤凰山的怀念》。
垂 钓
将军幽禁期间,常临江垂钓。他钩上并无鱼饵,一渔翁见状,潜入水中,将一活鱼挂至钩上……
——题记
垂钓,并非他的爱好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才把一片痴情抛入江涛
钩虽不直,却无钓饵
他心中默默念叨
鱼儿们,该逃就逃
突然间,浪激鱼跳
将军不解
一渔翁,似哭又笑
“你是钩上鱼,我是笼中鸟”
去吧,将军解钩放鱼
从此,再不见他来垂钓
剑 吻
——望着将军的那把剑
铸造你的是钢铁还是仇恨
静卧匣中数十年,不呻不吟
绿锈,遮不住一颗跳动的心
斑尘,蒙不住一个民族的魂
浴血奋战,闯关夺隘
曾像主人一样勇猛坚贞
铮铮作响,寒光逼人
依然同将军一样威风凛凛
如今,面对这片宁静
我和你久久相吻
他,定会归来
把你,连同鞘一起找寻
落凤墙
传说少帅被幽禁凤凰山时,曾有凤凰落过“帅府”院内高墙,向家人报讯。
——题记
“帅府”有座高墙
传说落过凤凰
飞自边城沅陵
报道少帅无恙
如今高墙依在
将军在水那方
可知凤凰情真
数年寒来暑往
沅陵有个老张
借居帅府楼堂
梦里思乡夜游
亲见凤凰落墙
“ 桥头堡”之桥
多民族的融合,带来中原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的交汇,沅陵文教兴昌,商业繁荣,民俗多样。黔中郡遗址、二酉藏书洞、龙兴讲寺、辰龙关关隘、内外八景,不胜枚举。也许是历史上沅陵有大西南“桥头堡”之称的缘故,让沅陵人特别喜欢桥。沅陵城区和城郊多桥,记忆中能叫得出名的就有通河桥、兴隆桥、佘家桥、太平桥、双桥、黄头桥……但多是杉木桥或石拱桥,都是沿江跨溪小桥,从来未曾有过跨江大桥,南北两岸只能靠船摆渡往来。多少辈人感叹“桥头堡”无桥。盼了多少年多少代,随着时代和社会经济的发展,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沅陵六易寒暑,横跨沅、酉二水的四座大桥横空出世。2020年末,受沅陵县委、县政府之邀,我专程返乡,满怀激情,写下了《沅陵大桥赋》,立于大桥广场,一解我们沅陵人的思桥之痛。
沅陵大桥赋
沅水泱泱,酉水洋洋,诗书煌煌。
前人备述,圣手纷至来,深峭著华章。
问众贤,何来又何往?
陆之隘,滩之险,山之莽。
人文通辰州,满城纸墨香。
叹,“桥头堡”无桥;企“望儿山”有望。
男待新骑,女待新妆。
恰逢时,当盛世,百业俱兴,
比翼城乡。
岂分畛域,奋筑桥梁。
春寒料峭,无挫其工;
冬雪秋霜,无改其向。
上下同心,擘画腾骧。
如是六易寒暑,大功告竣。
四虹飞架南北,两水碧流晨阳。
观雄奇壮丽,仪态万方;
望气势轩昂,伟岸辉煌。
踞诸峰之上,跨众帆之樯,
凝《涉江》风韵,踏清波碧浪。
傍龙兴讲寺,依芸庐荷塘,
横古今驿道,载万里春光。
四桥两路,全线贯通;
两水三镇,相得益彰。
立体交通大格局,逐渐生成;
六纵五横牵四港,日趋成翔。
振雄姿,沅陵再添异彩;
揽胜 迹,彪炳千秋流芳。
县之大,业之兴,地之广。
“上扼川黔,下蔽湖湘”,
“三部两带”,乘势而上。
太安大写民生福祉,天下辰龙声威名扬。
对接陆海新通道,大书追梦新篇章。
昂首驰怀,
欢笑俱化身姿远,
纵目放歌乡情长,
屈子至此留《橘颂》,
五月龙腾闹大江。
噫!白鹭翔云,红鲤戏浪,
腾蛟凤起,曲水流觞。
嗟乎,距离不再是距离,
远方不再是远方。
道与道之连,大道无垠;
心与心之通,大爱无疆。
先贤之步当堪踵,赤子之功永镌镶。
时辛丑年三月初五
写下这些对生我养我的沅陵及老城的眷恋与记忆,故乡仿佛又回到我的身边。在故乡和老城面前,当年我是个孩子,现在依然还是个孩子。转身间,许多亲人与故交已悄然离去,许多陌生的面孔又逐渐熟悉。这一切都发生在老城脚下。我珍惜老城身边相识的每一个人,我珍惜老城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我珍惜在老城身边度过的每一天,我珍惜昨天、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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