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诗经》第十讲：人和土地的绑定是一场化学反应|孔子|山海经|论语|诗经

郁震宏诗经十讲跨越一年，迎来尾声。我们在去年十一月月份开场，而因为疫情，阴差阳错，恰好又在今年的十一月份收尾，也算是一份圆满。

最后一讲的标题“《诗经》中的地名学”听起来冷门，但其实最与我们的日常息息相关。

在这一讲中，郁震宏将落实于土地，用其一贯诙谐生动的讲述风格，谈一谈诗经时代地名的命名特点以及它对三千年后的我们会带来的影响，带我们走进诗经时代，看千年前的我们生活在何处。（限于篇幅，以下仅整理活动的部分内容）

地名是人类生活的记录仪

将《诗经》中出现过的地名叠加起来，实际上就是一部《山海经》或者《水经注》。地球上本来不可能有地名，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存在久了，自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地名。

地名是人类生活的记录仪，我们可以通过地名去探索远古历史。《诗经》当中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一个东周的大夫到他的故宫去时，只看到一大片田野，地面上的建筑在诗经时代就已经或者即将消失，但只要留下这个地名，我们还能尝试寻觅、再写它曾经的故事。

人和土地的绑定是一场化学反应，它会产生各种变化。《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大多后来用作人的姓氏，如曹、秦、陈、郑，人和土地叠加绑定之后还会带来观念上的改变，带来思乡、爱乡、爱国。天下最公平的事情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姓氏，就算我们背井离乡，我们的姓氏也仍保存着地理的信息，每个人都是一个移动的地名，这就是人和地的一种关系。

十五国风，十五个国家大剧院

《诗经》中有大量的地名，甚至开篇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就有黄河。《诗经》其实是一个从地名开始的世界，其中所有美好或所有不堪都发生在一个地理的空间里，也可称之为舞台。

十五国风相当于十五个国家大剧院，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剧院中，每个国家的风格也各有千秋。秦风一派欣欣向荣，郑风、陈风缠绵旖旎，而桧风、曹风则显出惨败之气。这就是孔子说的“诗可以观”，观各国气象。

《诗经》各国风中所描写的大多是它本土的山川，如鲁颂中便常提泰山。但各个“剧院”之间并不是完全封闭的，《诗经》中也存在着“出圈”的现象。《邶风·谷风》描写一个魏国弃妇的悲惨遭遇，诗中“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以泾渭两河比喻新旧女子，以显示丈夫的喜新厌旧。

有趣的是，泾水、渭水是秦国的河水，而一个魏国的女子居然用外国的两条河来打比方，由此反映出“泾以渭浊”这样的词汇在诗经时代可能流行全世界。这正是读《诗经》的妙处。

一棵树下，也发生许多故事

《诗经》中的十五国风是大的地理结构，而具体到这个结构内部，还有更小的结构。

《十亩之间》被收在《诗经·魏风》中：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十亩自然是虚指，它本身也不是一个地名，只是诗人截取了“十亩”这个舞台，后来人又因《诗经》的美好而将这一虚名固定下来。安徽徽州歙县就有一处名“十亩园”，这个名字一听就与《诗经》贯通。我们会发现，凡是《诗经》中出现的数字都特别美好，因为数是最重要的东西，不管人也好，地也好，地名也好，到最后就是一个数。中国文化中有两个字特别厉害，一个气，一个数，气数二字可以解释万物，史学界分析一个朝代灭亡要列出上百条原因，但中国的老先生就只总结四字——“气数将尽”。

尽管十亩这个舞台已经很小，但它还可以更小。《诗经》中的许多故事就只发生在一棵树下，如陈国的东门之杨下就有“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女子在一颗杨树下等男子出现，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小的舞台中，留一个开放式结尾，文学就是这样，不必需一个句号，这是《诗经》的动人之处。

陈风中还有一首《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这个故事发生的舞台也很小，在从东门的枌树转至宛丘的栩树的过程中，爱情便发生了，这是一个流动的舞台。

东南西北，各自多情

由地名还会产生一个概念，那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本来是客观的方位词。但它所产生的或者说我们寄托在它身上的情感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文化传统。

诗经时代的中国正处寒冷期，又位于北半球，因此“南”字对诗经时代的中国人来说非常美好。《小雅·天保》里有“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南山给人温暖又长久之感。《小雅·甫田之什》里连所耕种的农田也要称之为“南亩”。

而东门是爱情的高发地，今人一读到东门就觉得荷尔蒙马上爆发。陈风中有东门之杨、东门之枌，还有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外面有很多女子在洗东西，诗人就觉得可以去和她们“晤歌”，通俗来说就是撩妹。这就是东门，荷尔蒙的地标。

“西”则有“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诗经》中大量位于东面的国家写“西”时，都指洛阳。洛阳为周朝首都，虽然周在诗经时代的权力实际上并不强大，但始终是周天子所在，“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这就是都的气象。因此《诗经》中讲美男子，用“子都”，说美女则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西方有一种气象，尽管西方经济不如郑、陈国，军事不如秦国，但他们自然有一种绅士气度。

“北”在《诗经》里是个相当不好的词，天然给人一种寒冷、忧心忡忡感。十五国风中有邶风，邶风中收有一首《北门》，首句便是“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一个没钱、减薪、工作辛苦的诗经时代小公务员形象便跃然纸上了，这与“北”的方位特别契合。诗经时代的人对“北”的忌讳在《小雅·巷伯》中更加突出，诗人无情地诅咒“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把小人扔到北地去，让他受苦。

我们要善于看到土地当中的秘密，以地名为说明书。很多好的小说都善于用地名，像《水浒传》有一回的标题叫“花和尚大闹桃花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因此我们看题目就能感受到接下来究竟要发生什么，故事在按照地名发展。

虚虚实实：梧桐乡，水一方

《诗经》中的地名有虚有实，实者占多数，少数虚的地名往往也会转化为实。

《诗经·卷阿》讲梧桐，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它不需要解释，只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美。我是一个桐乡人，桐乡是梧桐之乡，桐乡下面还有一条凤鸣街道，这就是从中借来的，化虚为实，将一句神话意味的诗变为实在地名。

除虚、实以外，《诗经》中还有处于虚实之间的地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一方就是一个真实存在，但指向不明之地，给人一种不确定性之美。后来很多人喜欢用这个词来命名书斋、园林。明朝末年，在杭州有一户姓卓的人家就给自己新造的园林取名为“水一方”，后来园林消失，但“水一方”这个名字却流传下来。这是《诗经》对后世实在的影响。

故乡是一个填空题

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故乡而来，因此我们讲地名时便不得不讲故乡。

所谓的故乡是很空泛的概念，它其实是一个填空题，我们要讲故乡就得把自己填充进去。在诗经当中，魏国女子远嫁时言“思须与漕，我心悠悠”，即思乡，诗句中的“须与漕便”是魏国的地名，实在地名的填入更能让人感受到诗人的思念之深，因为每个人实际上都有一个故乡，而且那个故乡是有名有姓，非常具体的。

《诗经》中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将仲子兮，无逾我里”，这个“里”是非常重要的，指一个人要清楚自己最精准的定位，当下管它叫精准防控。我们至今还在说“你是哪里人”，而不大会问“你是哪国人”或“你是哪县人”，因为“里”就是一个人最小的单位，是一个人的根。司马迁为什么伟大，其一就是因为他往往能考证到一个人的精准单位，他写刘邦为“沛县丰邑中阳里人”，让我们能够精准复原千年前古人的户籍。

而当一个人特别厉害时，他能反过来覆盖整个故里、故乡甚至故县。李鸿章被人称李合肥，说明这个人的能量实在太大了，把那片土地全部覆盖，人与土地融为一体。《诗经》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清人在彭，驷介旁旁”，这里的“清人”非人名，而指郑国高克，只是郑国人过于厌恶他，便用其家乡清邑替代他，把他物化，直接侮辱他整个家乡。而《氓》“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中的“复关”是一个地名，但是因为女子的爱人在那里，她的爱意让她的爱人完全覆盖了复关，于是复关在这里便是她的爱人。

我们上面所说的《诗经》中关于故乡的诗句都是很实在的，但也有虚指，如《小雅·小弁》中的“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便成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典故。为何要恭敬桑梓呢？因为桑梓是父亲所种，于是桑梓便成为父母所在，成为故乡的代名词。

故乡要如何定义？苏东坡说“吾心安处是吾乡”，但是诗经中更加具体，它说“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这是非常具体的。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