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父亲将要死去的消息时,程许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随后她便笑了。
她刻薄地想象着,那个男人是怎样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度过最后一点光景的。
电话还在通着,堂兄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嗡鸣作响,她将手机移到左耳上,才完全听清了堂兄的话。
“你多少要回来看望他,毕竟他生养了你。”
程许咯咯地笑了,她显然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因为她对父亲生养了自己这件事情抱持了大部分的质疑。
她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玩积木的父女,这两双眼睛正因为她的笑声而专注地望着她。
程许便再次笑了,约定在年三十之前赶回去。
“我过年要回趟老家。”
“怎么了?”
“有点事。”
程许并不愿意跟丈夫坦露任何有关那个家庭的事,她觉得那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会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拉下深渊。
丈夫了解妻子的个性,所以他也断了陪同的想法,转去里屋给妻子收拾衣物。
女儿却在半路截住他,把脚丫翘起来,挂在他的腿上。
他便露出了一个宠爱的笑容。
程许看着,走过去将女儿抱起,对丈夫说:“我去去就回来了。”
她出发的那天,城市里是难得的好天气。
丈夫抱着女儿,细细地叮嘱她开车慢点,别关机。
女儿号啕大哭着挣脱父亲的怀抱,往她的怀里爬。
程许心里痛得厉害,她垂下眼睛轻抚着女儿的背部。
丈夫抱紧了孩子,低声哄骗道:“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程许伸手推了丈夫一把,“别跟妞妞撒谎。”
她又亲亲女儿的额头说,“妈妈三天就回来。”
等女儿的哭闹平息,程许却因为丈夫的那句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心里便逐渐泛出了苦水,当她开车回到家乡的小镇时,苦水就像浪一样翻涌起来,让她的一颗心沉沉浮浮的。
程许刚走下车,一股冷风就刮着旋儿挤进她身体与大衣的间隙里。乡村的风就像这里的人一样,格外冷。
“我到了,妞妞好吗?”
“睡了,做梦都想你呢。你在老家好好的,回来我去接你。”
丈夫温和地笑着,让程许在这个许久不见的小镇有了一丝安心。
等她收起手机时,那个蹲在墙角避风的男人朝她走过来,程许心里一紧。
男人笑得有点憨厚,他的手还在衣袖里揣着。
“是秋枫吗?”
他问得有点小心,可他的眉眼和程许是有些相似的。
程许痛恨起自己大部分的样貌随了父亲,但她还是开口问,“哥?”
这么多年没见了,什么样的好关系也生疏了,但堂哥还是因为被认出来而开心地笑了,“对啊,我是你哥,张雷,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他看了看程许的车,对她说:“把车停镇上吧,你也知道咱家那个破路,别糟蹋了你的车。”
程许“嗯”了一声,坐回车里。
停车的地方有一排停车架,看得出来是新装不久的。
上面堆着的雪高高地耸着。
程许停车的工夫,堂哥从自家的三轮车上拿出了一条长长的锁链。
他自顾自地蹲下,用链子把轮毂和停车架串起来。
“这是干什么?”程许皱着眉头问。
“嗨,这么好的车别给偷了。”他抬头对程许笑了笑。
黑乎乎的锁头搭在银色的轮毂上,像一块难看的污渍。
“上车吧。”
三轮车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被子,看起来软塌塌的。
程许摸了摸盖在腿上的碎花被子,开口问,“什么时候能到?”
“得两个钟头,”堂哥对车的兴趣还没打住,“你那车快吧。”
“还行。”
程许不再说话,专心地看着从身旁缓慢走过的风景。
快进村子时,堂哥才又开口说:“你爸他挺记挂你的。”
程许嗤笑了一声,不知道堂哥听没听见。
三轮车在村口停下。
“我带你上你家。”堂哥这句话说起来有点别扭,他看了眼程许的表情,接着说,“盖新房子了。”
程许沉默地跟在堂哥身后,这个村子太陌生了,但是她还是能从树木、小道里看出过去的样貌。
她在这里度过了前十六年的生活。
每家每户都贴着春联,有些门口还挂着两个大灯笼,将小小的门面挤得露不出头来。
不过,此刻是春节,就没有不相称的道理。
有孩子将一只鞭炮栽在雪堆里,砰地炸了。
引来了一阵欢声笑语。
整个村子看起来鲜艳极了。
在这些喜气里,程许父亲的家显得格外死气沉沉。
门上也贴着春联,灯笼比谁家的都要大,连门口都是没有一点雪痕的。
但这一切因为那个将死之人显得异常嘲讽。
铁门是大敞着的,当她踏进去的那刻,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了起来。
一个男人蹲在院子里洗一把青菜,是一个肚子隆起的女人发现了他们两个人。
“哥,这就是姐姐吧。”
女人看着程许手里空空如也,甚至没有行李包,她便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往公公屋里看了一眼。
不过她依旧向程许伸出手。
程许此刻的心思全在那个洗菜的男人身上,并没有回应。
女人尴尬地笑了笑,说:“峰,峰,姐姐回来了。”
男人因为这个喊声停下了手里的活,程许等着他慢慢地转过头。
人人都说,在新年出生的孩子命不好,这个说法似乎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了印证。
他从出生那天就是残疾的,不管是智力上,还是身体上。
他空荡荡的袖子和女人健全的四肢组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姐,姐。”只是两个字,他却用了好几分钟才说完整。
在程许看来,这个人不值得被可怜,因为他占有了父亲全部的爱。
想到父亲,程许收回了目光,她看向正屋,那里传来了压抑的痛苦的声音。
“姐,进来看看爸吧。”
女人在前面引路,男人也跟着程许的脚后跟走进屋子里。
他不受控制地哭了,他想将姐姐的长相印在纸上,那样父子俩就不用守着一张泛黄的证件照发呆了。
父亲因为他的哭声艰难转过头来,用枯槁来形容他丝毫不过火。
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睛却通红。
颧骨凸着,脸皮松垮地堆在一起,就好像已经脱粒的麦秸,没有一点生气了。
“你哭啥?”
父亲比程许想象中还要虚弱,可他第一时间还是去关怀自己的儿子。
“大爷,秋枫回来了。”
堂哥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才让他把注意力放在了程许身上。
程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而刻薄地说:“张秋枫早死了。”
其他人都脸色一变,但唯独父亲的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父亲亲自给她起的名字,也是他们的唯一瓜葛了。
程许感到了一丝畅快,她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门。
随后父亲在屋里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喉咙里就像安装了风箱般呼呼作响。
程许便满意地往大门外走。
她突然恶毒地希望,父亲在今天死去。
在他心爱的儿子的生日死去。
但她又猜,雪落在父亲的身体上会不会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她这样想着,往后山走去。
后山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几棵干巴巴的树守卫着丛丛林林的墓碑。
她走过这些墓碑,在偏远的山腰找到了母亲的坟。
坟头上满是杂草,压在砖头下的黄纸也因为雪水而破旧不堪了。
雪开始下大了,活像父亲抱回弟弟那天的天气。
那年,程许刚刚八岁。
父亲一身的雪花,他敞着棉袄,将一个男婴围在怀里。
他甚至没有解释什么,就蛮横地夺过程许手里的牛奶,然后用勺子喂给婴儿喝下。
整个过程中,他仿佛听不到妻女的任何一句话。
随后他宣布,这个男孩就是程许的亲弟弟了,但他却叫这个孩子,许峰。
“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没有理会妻子的询问,只是盯着程许说:“你以后不许喝奶了,全给弟弟喝。”
在最开始的几天,程许是没有看过弟弟的,因为他总被父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直到有一天,她放学早了几个小时,她才有机会在父亲睡觉时,看看这个小婴儿。
他胖乎乎的,嘴角还溢出了奶。
程许忍不住生气,他来到后,母亲总要在父亲的支使下热无数遍牛奶。
特别是在夜晚,往往是牛奶热腾腾的,被窝却全凉了。
她伸手掐了婴儿的鼻梁,但男孩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只是睁开眼睛冲程许笑了。
于是,程许就不再讨厌这个弟弟了。
她不知道,那天父亲半睁着眼睛盯着他们俩,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弟弟发育得缓慢,但还是长大了。
一起长大的还有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从父亲抱来弟弟的那刻开始,流言便在这里扎根了。
他们都认为这个男孩是老张的私生子,而他们两口子吵架也是因为老张的女人生不出带把的。
终于有一天,流言长出了它的果实,他们甚至去唆使一个男孩跟程许求证。
“张秋枫,你弟是你爸亲生的不?”
“是啊,我爸说他是我亲弟弟。”
程许并不知道,这句话病毒似的在村子里流传开,直到要了母亲的命,这些话才尘埃落定。
母亲死那天,天边的云薄薄的,很轻松就被阳光撕成一条一条的。
母亲替自己的丈夫端了一杯茶,茶叶在水中上下浮动着,她望着丈夫那张严肃的脸,试图找到许峰和他相似的部分。
“村里人都说小峰是你的孩子。”
女人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丈夫打断了,“那正好,你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
“他真是你的?”女人迟疑了一秒,显然她被丈夫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野种?!”
同样,“野种”两个字触怒了丈夫,他在妻子脖颈上掐出了青紫的痕迹,随即他声音悲凉地说:“他不是野种!”
“他比你们娘俩的命都金贵。”
被松开的女人瘫软在地上,她听着丈夫的话,然后用一种凄厉而绝望的语调说:“你既然不想让我活了,那我就死给你看。”
她走出房门,在清晨的太阳光里望了一眼自己睡了很多年的房子,丈夫却始终没有动静。
“妈,你上哪儿?”
程许在院子里抱着弟弟,摆弄着他稀疏的头发,她没有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妈一会儿就回来。”
女人摸了摸女儿的辫子,迎着朝阳走向河岸。
她抱着一块大青石沉入了村子里为了浇地而挖的水库中,直到尸体浮上水面。
流言在母亲自杀后彻底凋落了,随之一同失去的是程许的欢快。
她在母亲死后就不再说话了,但父亲并不在意,他甚至不能分出一点心思帮妻子选一块合适的墓地。
他草草将妻子埋葬在山腰,远离墓群,周围只有一堆杂草绕着,他让妻子生前和死后都一般寂寞。
在妻子死去的那个夜晚,弟弟发了高烧。
他的手臂直直地垂着,仿佛是一截被丢在火炉上烤的麻绳,没有丝毫的气力了。
“爸,我妈去哪儿了?”
父亲拧了一条毛巾搭在儿子的额头,然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肚子,丝毫没有理会女儿的问题,只是喊着程许说:“快去找你二叔。”
外面没有月亮和星星,光亮似乎被人收进一个黑口袋里藏了起来,这里暗无天日。
但父亲甚至没有丢给程许一只手电筒。
程许流着泪往二叔家里走去,她的手因为恐惧而有点发麻。
“秋枫,怎么了?”
堂哥站在门里,他勉强能从夜色里分辨出妹妹的脸,直到灯光底下,他才发现妹妹满脸都是泪。
“妈,妈。”他一边叫一边抬起手去抹妹妹的眼泪,他猜一定是大爷又骂妹妹了,可是这次妹妹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呢?
“秋枫,你放心,我这回还拿弹弓帮你打你爸的背。”
他说着悄悄话的工夫,他爸妈也披着衣服走出来了。
婶子将秋枫拦在怀里,风都把她单薄的侄女冻坏了。程许在婶子的怀抱里,隐忍的痛苦全都倾泻了。
“我找不见我妈了,我妈说她回来,可她没回来。”
二叔是知道嫂子有抑郁症的,因此他听到这句话在心里一惊,他接着问,“你妈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她说她很快回来的。”
程许依旧抽哒着哭泣,将父亲交代的“正经事”全忘了。
直到父亲抱着弟弟闯进大门,她才反应过来往婶子的怀里缩了又缩。
只是还没等父亲开口,二叔就说:“我们去找找嫂子吧。”
父亲紧紧搂着弟弟,他瞥了一眼程许说,“找个屁,快给我看看我儿子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你是不是又和嫂子吵架了?我和你说多少遍了她有病,她……”二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作品名:父亲,作者:熊先生。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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