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平一中的油印室,常年都飘着养生汤的味道。那是一种红枣、桂圆、枸杞、黄芪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无论谁来了,金姐一定会最先抬起头,挑眉示意:来一杯?
老师们多半不会拒绝。油印室里支了个小桌板,上面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煲。那便是气味的源头。
大家来到这里,打印试卷,复印资料,喝碗糖水,或是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里就像个自由市场,结构松散,大家各取所需。部分矜持的老师不爱往这儿跑,他们的教学生活因此丧失了不少乐趣——金姐由衷地替他们感到惋惜。
甚至有老师遇到解不开的心结,也不去学校的心理室,而是一趟趟地往油印室跑。倒完一肚子“垃圾”,好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可没几天,又卷土重来,周而复始。
也发生过乌龙事件,油印室里,两人已经聊了小半天,面面相觑间,同时意识到他们讲的并不是一件事、一个人。
这在所难免,毕竟油印室里常年循环着打印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过,嘈杂的背景与养生汤的味道作用在一起,竟神奇地产生了某种舒缓神经的功效,让油印室成为了西平一中最有生活气息的一角。
江一戈走进油印室时,闫小乔刚从那儿出来。她抱着一摞卷子,转身进入拐角,上了楼梯。几秒钟的工夫,身影消失了。江一戈就是这时候走进的油印室。
只有金姐一人,与他预想的一样。这会儿正是下午第一节课,大部分人员还没到位。
“金姐,你跟闫小乔是老乡吧?”老江单刀直入。
“嗯——”
“熟吗?”
“你说呢,上个月还一起在‘绿色世界’野炊呢。”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
上周末,语文组外出活动,回程路上,车从东湖花园经过,你知道的,闫小乔就住那。但她没下车,而是跟着我们一起回了学校。
其实在那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车根本没坐满,去的时候,我是单坐的,背包放旁边座位。回来的路上,闫小乔自说自话地坐在了我身旁。”
“为什么呢?”
“她说她晕车啊,不敢再坐后面了。其实,晕不晕车和坐在前面后面根本没有直接关系,简直是谬论!
反正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到了学校,我发现她还在旁边!也就是说经过东湖花园的时候,她没下车。”
“是,你刚刚说过了。”
“嗯,接着,下车时,我把刚买的一箱砂糖桔拖下去,她突然说江老师,我帮你抬吧。”
“你住几楼来着?”
“六楼。”
“对,你楼上就是天台。”
后来我俩就一人一边往上抬,结果才爬到二楼,她的手一抖,箱子歪了,砂糖桔滚了一地。那会儿感应灯熄着,黑灯瞎火的,我和她都弯腰捡砂糖桔,谁知我俩的头碰到了一起,吓得我赶紧大喝一声。
感应灯又亮了。
我们总算爬上了六楼。回到家我拿了个塑料袋,装了些砂糖桔给她,她接过却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我被架在那,只好问她:“你怎么回去啊?”
我这么问纯粹出于礼貌,坐了一天车,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人家说要我送她回家啊。她不是应该叫她老公来接她吗?!那会儿我困得灵魂出窍,路上没出意外,算我俩命大。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金姐,这事儿你可别跟其他人讲。”
2
除了一中的金姐,西平实验中学的文杏老师也与闫小乔相熟。
文杏是王大品的同事,王大品是闫小乔的先生。不仅如此,文杏的儿子今年在西平一中读高一,就在闫小乔的班上。教师圈子,“易子而教”是大家的默契。
当初将儿子放在闫小乔班上,自然也是因为王大品。文杏眼中,一个语文老师的核心竞争力,是他解读文本的能力。文杏听过王大品的课,她不会看走眼。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文杏进而对闫小乔有了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加之在市里的研讨会上见过几面,俨然已建立起了肤浅的友谊。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清净得很。文杏到来时,闫小乔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望见她,闫小乔忙不迭地朝她招手。
“刚好路过一中,我就上来一下。”她说着将一盒糕点放在闫小乔桌上。
“客气了文老师。祝贺你啊,我都听大品说了。”闫小乔伸出手,与她郑重其事地握了握。
文杏的儿子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她顺道来给闫小乔送本样刊。
寒暄过后,文杏的目光落在了闫小乔的桌面。一盆袖珍富贵竹靠在桌角,旁边躺着一沓字帖,以及一幅颇有分量的镇纸。
“我听儿子说,你经常引导他们阅读、写作。”文杏率先打开话题。
闫小乔端庄地点点头:“我个人以为,语文嘛,‘功夫在诗外’,我确实也是这样倡导的。”
文杏刚想附和,闫小乔忽然移开了目光。她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叹了口气,文杏一时以为背后来了人。等文杏再回过头,闫小乔便有些羞涩地一笑,不无惋惜地说:“大学时我也写作,不过后来……后来实在太忙了。当然,根源还是自己的惰性。”
“我经常关注你的朋友圈,你和大品去哪里自驾了,还会分享游记呢。不像我们这些人,去了哪儿回来就忘了。”
“没错,我一直有这个习惯,生命中的一些经历,还是记录下来比较好。”
接着,闫小乔追溯起自己的大学生涯,她说大学时,她与另外两个女孩交好,她们经常一起创作,一起旅游,“还写同题游记呢”,班里男生都叫她们“三大才女”。
她的话里充斥着书面性的表达,文杏一时词穷,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之前的高考下水作文竞赛,你参加了没?”很快地,文杏投其所好道。
闫小乔却忽然正色:“我是从来不写下水作文的。”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言为心声,我一定要有感觉,才能落笔。我也经常跟学生说,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要着眼于眼前的得失,更不要拘泥于应试,其实,随时记录下瞬间的生命体验,才会让我们受益终身。”
文杏的记忆突然被激活,说起来,闫小乔的朋友圈的确常发一些没头没脑的文字,大约就是她口中“瞬间的生命体验”。但在文杏看来,那些内容,与充满正能量的“早安朋友圈”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样的文字如何形容呢?冗长、累赘,粗读之下,让人怀疑每一句话都暗藏语病,每一个字都“拖家带口”;细读之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一般没有人会细读,除了像文杏这样的家长。
捕捉到闫小乔情绪的无常,文杏忽然局促起来。她感到隐隐的担忧,唯恐行差踏错,再次被空气中的尴尬包围。
她忽然想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活中,闫小乔与王大品是如何相处的呢?直到踏出西平一中的大门,她也没能成功描摹出那幅画面。
3
据闫小乔说,她老公待她是极好的。
西平一中的语文组都知道王大品。当然了,闫小乔平时极少叫“王大品”,而是称呼其“那家伙”。
一次科组聚餐,望着餐桌上的羊肉煲,闫小乔露出为难的神色。她说,她从不吃外面的羊肉,那股膻味,光闻闻都没胃口了,她只吃得惯“那家伙”做的。
还有一次,江一戈刚换了新手机,聊天时闫小乔突然一笑——
“关于手机啊,‘那家伙’还闹过一个笑话呢。大学时我心血来潮,跟几个驴友‘说走就走’,哪知道在山里手机没信号,‘那家伙’急疯了,差点报了警……”
不同的场合与导入,相同的走向和内容,如百川朝海。这些话江一戈听了太多次,几乎倒背如流,但总有些将信将疑。再到后来,他听见了,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闫小乔。
随着闫小乔日复一日的描述,王大品的形象逐渐丰满,俨然是江一戈的老相识了。可仔细想想,两人素未谋面,王大品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电视剧中的人物,隔着一层玻璃,鲜明又疏离。
因此,老江对于明日的阅卷,是有些期待的。
翌日清晨,老江早早地来到了阅卷点——西平实中电脑室。这次的市统考阅卷,由实中牵头。
电脑室亮堂堂的,四面窗户洞开,一切都是澄明的样子。老江到来时,里面才寥寥数人,十分清净。他没有犹豫,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其实,刚一进门,他就认出了王大品。
默契也好,缘分也罢,总之,王大品的模样与他内心的画像惊人地吻合。作出判断的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果然是其貌不扬。他突然没来由地想,要不要给闫小乔发个信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手机放到了一边。
时间还早,他拿出水杯、茶叶,踱步至茶水间。
“好茶啊。”教研员像是循着茶香而来,“江老师,前几天我去省里开教研会,去年高考你写的那篇下水作文,现在还被当作例文呢。”
老天似乎下定决心,要为江一戈美妙的一天再加些佐料。
不提了,不提了,老江摆摆手,呡了口茶,却像喝了酒一般。
教研员接了杯水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老江仍在茶水间立了一会儿,直到滚烫的热茶让他的眼镜蒙上一层雾气。
4
再次回到电脑室,笑声像没有征兆的雨,泼洒而来。
王大品站在原先的座位上,几个女教师正围着他。江一戈反应过来,他大约是作文组的阅卷组长,那个早在前一晚便加班筛选好样卷,制定评分标准的人。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一圈阴影使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江一戈这时发现,他的样子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每个单位里都会有一个老好人,他们长得中规中矩,模样乏善可陈,他们从不与谁争执,就像一杯温吞水——十分钟前的王大品,明明就是这副样子。
可眼前的事实是:王大品的确是一个“年轻人”,这与闫小乔平日里描摹的形象,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突然,王大品停下了与女教师们的交谈,他绕过她们,一步跨上了讲台。现代文、文言文、默写、作文……他在每一个题型后,念出一个个名字,像一个排兵布阵的年轻将领。
江一戈被分到了默写组。在王大品看来,老江的年纪实在有些大了,而改默写是一份不用动脑子的任务。
正式开始阅卷时,电脑室没有了先前的嘈杂,只剩敲打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但作文组仍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交谈。老江很快便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王大品,和他身边的一个女老师。
老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右前方——简老师——王大品刚刚这么称呼她。他们两人似乎有聊不完的话,主要是王大品在说,简老师附和。
简老师看上去年近四十,她的背影散发出某种让人安心的气息,而王大品在她身边不时扭头交谈的样子,显得又年轻了几岁。他们的相处极其大方、坦荡、毫不遮掩,可又不完全如此——仿佛小溪里倏然窜过的小鱼,有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从王大品的脸上一闪而过,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时老江又有了新发现。简老师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率真,其间王大品说了什么,她忽然笑得无法控制,只好用手掩着脸。又一次看着她因发笑而颤抖的背影,江一戈忽然想,闫小乔会有这种时候吗?她会笑得失控吗?
以往改卷,老江总在作文组,他感觉敏锐,善用巧劲儿,四两拨千斤。遇到拿不准的,年轻教师还会请他掌眼。一天下来,阅卷评分和“指导工作”,尽付谈笑中。
默写却不同。默写拥有唯一的标准答案,需逐字逐句,费时费眼,得下笨功夫。早先的烦躁已烟消云散,此时的老江,竟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其他组的教师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夜色中,电脑室的灯光亮得不近人情。终于松开握了一整天的鼠标,疲惫从老江的心底泛出,很快便弥散开来。他仿佛拉过头的弹簧,突破极限后,已无法复原。
实中的晚自习铃声出其不意地响起,突兀又刺耳,像是宣告比赛结束的哨声。
5
看到闫小乔在办公室门外招手,文杏吓了一跳,她本能地以为是儿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面对儿子的班主任,家长是她的唯一身份。
闫小乔否认后,文杏才松了口气,再抬起头,已经完成了身份切换:“那我带你去找大品。”
闫小乔再次摆手,却仍不开口,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文杏忙起身,领着她来到走廊边,现在是上课时间,不必担心被打扰。闫小乔终于说明了来意——三八节要到了,她想给王大品的师父简老师送个礼物,却不知对方的喜好。
虽说是临阵磨枪,但这份心意也难为她了,文杏这么想着,态度就郑重了起来:简老师不化妆,衣服也偏爱素色,逛街、拍照,这些女人常见的爱好都没有,当然了,更不会打牌、跳舞。除了看书和背诗,似乎真说不上来她喜欢什么。
突然间,有什么一闪而过——“胸针。简老师喜欢胸针。”
吐出这句话,文杏豁然开朗,可闫小乔却只是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眼神有些空洞,思绪也像是飘远了。
那之后闫小乔便没什么精神,谈话的走向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文杏一头雾水,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只好更加卖力地回答闫小乔的一切问题。又敷衍了几个回合,闫小乔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在文杏目光的鼓励下,她终于开口:“那家伙跟简老师最近有个课题,其实吧,我一直担心他太木讷,也不知道他跟同事,尤其是跟他师父相处得怎么样。”
“这倒不必担心,”文杏说,“这次课题也是简老师拉他入伙的。简老师是学者型的一线教师,大品书生意气,志存高远,非匠人匠气之辈可比。他俩在一起,可算强强联手。”
说到这,文杏忽然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那一次要讲科组公开课,大品在跟简老师讨论《辛夷坞》,结果他们一人坚持是“寂寞说”,一人咬定是“闲适说”,争得不可开交。那是最后一节课,下课铃都响了,简老师本来要跟我去饭堂的,大品硬是不让人家走。
结果吃了饭回来,一踏进办公室,我听到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其实所有的闲适都是寂寞的,谁的闲适心甘情愿”。你家大品义正辞严,简老师哑然失笑。我当时都恍惚了,这一幕我分明走之前是见过的,难不成他们两人之间时空静止了?
总之,在实中,有些师徒关系不过是面儿上的,但他们俩亦师亦友,真的把师徒关系处到了极致。
看着文杏的嘴一张一合,老江的脸再次浮现。
“我忍不了了,还是得跟你说一下。你知道实中的简老师吗?”
——嗯,王大品的师父。
“那难怪了,真是师徒情深。”
——你什么意思?
“他俩都在作文组,改卷时还坐一位,话多得说不完,嘀嘀咕咕地,就没消停过一下。你说他们都聊些什么啊?你知道他们这么聊得来吗?”
“知道啊,简老师一向很关照那家伙的。”闫小乔扬着脸说,声音都高了几度。
6
其实,闫小乔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年前,她和王大品终于搬入新居,迷你吧台、草编屏风、布艺沙发……一切都是她的格调。当年还住在学校青年公寓的时候,家具都没几件。不知是源于对未来搬家的隐忧,还是贫乏的条件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几乎很少购物,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一切从简吧,她总这么跟自己说。现在的她,大概已经没有办法过那样的日子了。
或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那天她竟然忘了带钥匙。不打紧,干脆到实中找王大品,再一起去“十三碗”吃一顿。搬家后,他们还没正式庆祝过呢。
她推开门,猝不及防地,“那一幕”在她眼前铺开。
办公室后窗里,凤凰花正开得火热,像是大自然泼洒的油彩。顺着这火热的气息,闫小乔看见了王大品和简老师。
王大品一点不似平时的样子,都有些意气风发了。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火星又一点点坠落回他们的眼里,形成了两人之间的回路。
回忆起来,简老师一向穿着素色的衣服。她的发型、她的眉眼、她的衣着,闫小乔从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一面,却发觉她像变了个人,周身都泛着温润的光。
那是一种经历了秋霜、经历了岁月的光芒,却又有着大自然的生机和感染力。
这时,一枚银杏叶胸针闯进了闫小乔的视线。胸针是纯银质地,不耀眼也不夺目,色泽温润内敛,像前世在幽静的山谷里韬光养晦。
被电了似的,闫小乔的目光迅速躲闪了一下。眼前的二人也吃惊于她的到来,王大品先前挥舞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一切仿佛静止,而她早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仓皇地逃离了现场。
在逃跑的过程中,她没来由地想:她与简老师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命运牵引着她,终于让她看到了“那一幕”。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一幕”如暗室里的底片,在她的脑海中反复显影,一点一点地逐渐鲜明。
那之后的她,有些怕回新家了。
7
闫小乔回到家,却听见客厅传来谈笑声。她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但她敏感地意识到,不会是自己希望看见的场景。
她磨磨蹭蹭地在阳台上换好拖鞋,却不再行动,只是怔怔地站在那,似乎自己才是个闯入者。餐厅和客厅做了软隔断,草编屏风横亘其间,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而这会儿她即使再迟钝,也能够轻易判断,屏风里女人的声音,来自简老师。
“简老师,我还是坚持‘寂寞说’……”
他们聊得很热闹。作为一个有学识、有教养的女性,她不好贸然打断,于是她一直在等待他们话语的间隙,好若无其事地推开屏风,打个招呼。可他们像是商量好了,近乎完美地配合着,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们一会儿聊最近关注的作家学者,一会儿聊备课教学的感悟心得,都是王大品从不与她聊的话题,都是她插不上嘴的话题。她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在多种情绪的裹挟中,推开屏风的勇气也在一点点溜走。
视觉被阻隔,其他的感官却更加敏锐。咖啡的香气不合时宜地飘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喧宾夺主地在她家飞舞着。她上一次和王大品喝咖啡是什么时候来着?恐怕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那时的他们明明也有着说不完的话,图书馆、咖啡厅、路边摊……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中文系的阅读任务很重,可她缺乏耐心,或者说缺乏原动力——她并不真喜欢阅读,因此王大品会在每一节专业课的前夜,将明早的内容重点列给她,足以让她应对第二天老师的提问。
大三的时候,她得了急性胃炎,在病床上躺了几日,班上的同学来探望她,有的带花,有的带营养品,唯独他给她带了当期的《小说选刊》,只说是怕她寂寞。他莫非以为人人和他一样,寂寞了就读书?
回忆像漩涡,温暖地包裹住她,脆弱就在这时趁虚而入,她缓缓蹲下,几乎要听见自己不体面的哭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蓦地发现屏风里的一切都没了影踪,安静得让她害怕。
眼前是一点一点放大的银杏叶胸针,“那一幕”一帧一帧地闪过,时间如流沙粒粒分明地坠落,她的瞳孔逐渐失去焦点。
尖锐的下课铃声粗暴地打断了这一切。像是崩坏的琴弦,余震在闫小乔的眼睛里上演。
许多声音从耳边轰鸣而过,眼前的一切支离破碎。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她遍体鳞伤,摇摇欲坠。随后,无数个穿着校服的学生,逃难似地从一模一样的教室里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是偏离了运行轨道的列车,朝着不知名的前方驶去。
恍惚中,闫小乔突然意识到,哪怕只是幸福的虚像,那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根基。上天抛给她的绳索,她必须抓住,否则她将坠入无尽深渊。
这么想着,她一下子就如释重负了。她的目光从某个悠远的地方收了回来。此时的她看上去比先前松弛多了,甚至将一只手搭在了栏杆上。风贯过她的身体,她感受着脚下的大地,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这时,她重复道:“胸针。简老师喜欢胸针。”
终于,最后一粒尘埃也归于平静,一切都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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