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鸡

谁都需要临终关怀,圣人也一样。不同的是,很多人的临终,灰暗,惨淡;圣人的临终,像将熄的烛光,余烬中有一丝温暖。看看他们的临终,对死亡也就不必感到恐惧了。

西方有苏格拉底。他并非“善终”——原本可以多活几年,但他拒绝了。雅典当局判了他死刑,罪名是蛊惑人心,尤其是鼓动青年人,让城邦的“神明”很没面子。的确,生活中如果有了神,谁还愿意去拜雕塑呢?

这个罪名实在有点“莫须有”,所以雅典当局希望和苏格拉底达成默契,给你判刑,表明我们“倍儿面子”,管你是不是名人、有多少人拥戴,照判不误,以示威严;暗地里,却又一如既往地放松监狱的管理,希望苏格拉底收买狱卒越狱——这在那时候不难办到。

如此一来,我赚了面子,你赚了里子,两不相欠。可苏格拉底偏不:“我都70岁了,难道还要流亡国外,让人耻笑我去祸害他们的青年吗?”

不走。选择喝下毒酒。喝完毒酒,苏格拉底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不要忘记,我还欠医神一只鸡。”(傅佩荣,《先秦儒家哲学》)

什么意思呢?在古希腊,人们病了,要去拜医神;病好了,要去“还愿”,给医神送上一只鸡,以示谢意。人生终了,却要给医神送鸡,什么意思?

答案相当豁达:死亡=痊愈。用哲人的话来说就是:“人生是一场病,死亡只是疾病的痊愈。”这般豁达,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孔子临终:泰山其颓乎?

相比而言,孔子的临终,没这么幽默豁达,却有几分悲壮。《孔子家语》记载了孔子临终前的场景:

孔子早上起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唱起了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歌词虽然悲怆,但此时还能唱得出来,的确也不是凡人了。学生子贡听到夫子的歌声,连忙过来。孔子和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不太吉利,大概是自己快要死了吧。七天之后,圣人撒手人寰。

对比一下东西两圣人的临终,很有意思。表面看,苏格拉底似乎不在乎死亡,孔子比他更在乎死亡;苏格拉底似乎认为使命已经完成,活着甚至不如死亡,孔子则认为使命远未完成,“革命尚未成功”,不如“向天再借五百年”!

孔子是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的圣人。正因如此,他从来不会作践自己,更不会轻视生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或许也是出于这一考虑。毕竟,人只有吃好了,身体好了,才能完成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也就是所谓的“天命”。也因如此,他并不拒绝物质收入,比如学生求学,固然“有教无类”,还是要送几条腊肉作为学费的,否则自己创办的私学就会难以为继;私学难以为继,整个社会的教育体系必然后退。他更不会对学生进行道德绑架,要学生装清高,做买卖、当官,他并不反对,甚至会支持。学生子贡就是善于经商,富可敌国。

强烈的使命感,让孔子的思想架构,显得十分“入世”。他既有宏大的甚至不可实现的目标(比如完全恢复周礼),也有务实的、基础的、“慢工出细活”的理论体系。宏大的使命,和春秋乱世、短暂人生放到一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矛盾,注定难以完成。

孔子固然努力,也无法摆脱“人终有一死”的命运。生于乱世,死于乱世,半生颠沛,一生流离,临终悲怆而歌,也就可以理解了。

孔子的积极心理学

孔子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反倒有“杀身成仁”之志:“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但在使命感的感召之下,孔子绝不敢作践自己、轻视生命。在匡地被困,孔子一度面临生命危险,他说的是: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这段话简直就是在骂苍天:苍天啊大地啊,你不公平啊!既然把传承文明礼乐的重任交给我,为什么又让我面临绝境?如果你想断绝礼乐文明,就让我死吧!如果你不想让文明礼乐断绝,那小小的匡人,又能把我怎样?

这里不是悲壮,而是豪迈,孔子把天命和自己的命运深度融合,我就代表天命,天命就是我。我们丝毫看不到面临险境时的恐惧、苍凉,仿佛只是一个人在舞台中央慷慨激昂。

天下昏暗时,孔子感慨:“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即便前途固然渺茫,孔子也没有贬低自己的价值:我依然是块宝玉,是“凤鸟”,可惜生不逢时啊!这是一种积极的、自信的、自我褒扬的心态,这种心态,让孔子的内心充满阳光。怪不得有人说,从言行来看,孔子是一个坚定的“积极心理学”践行者!心情灰暗、消极的时候,不妨读读孔子,《论语》堪称中国古代的“积极心理学”。

积极心理学的核心要素,第一是擅长从积极的一面看待困境,第二是自我肯定。苏格拉底的人生态度,略显消极;孔子则更灵活、更积极。他赞美蘧伯玉为君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同时强调“小不忍则乱大谋”。苏格拉底明明可以逃跑却选择死亡,在孔子眼中,或许可以看作“小不忍”。

苏格拉底的选择值得尊重,毕竟,是该忍,还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关键要看最终的选择是否有价值。谭嗣同慷慨赴死,目的是以鲜血唤醒国人;梁启超逃亡国外,创办报纸、著书立说,目的是以文字唤醒国人。两者殊途同归,前者更震撼人心。100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读读谭嗣同临终前的文字,内心尚澎湃不已,何况亲历此事的国人呢。

“此心光明”:积极的临终态度

和苏格拉底、孔子相比,明代大儒王阳明的临终态度,更像是将苏格拉底的豁达和孔夫子的豪迈糅合在一起,一句“此心光明”,照亮无数人心。

苏格拉底和孔子都出生在人类文明从昏暗逐步走向明亮的时代。带来明亮的烛火,就是人类的文字与文明。他们之前,文字虽有,却只为少数人所掌握;教育虽有,却多为贵族垄断,平民很少有受教育的权利。他们之后,尤其在中国,孔子创办私学,让普通人有了教育权,实为划时代之举,堪称点亮中华文明的火炬。

正因为此前的昏暗,所以无论苏格拉底还是孔子,都很难有明确的偶像。孔子想要恢复周礼,最难的就是缺乏记载——即便有,也是一鳞半爪,困难得很。因此,即便崇拜周公,孔子也对他也只能表示膜拜,却不能说“我要成为周公”——连周公的相貌、作为都搞不准确,如何“成为”呢?

他们之后,情况好了很多,毕竟文字和教育更加普及了。孔子2000年之后的王阳明,对孔子已经十分了解,孔孟之学也已发扬光大。这种氛围之下,王阳明自幼便立下“读书是为成圣人”的豪言壮志。

某种程度上,他的确做到了。立德、立言,自不消说;关键他还平定叛乱,得以“立功”,圆了古代文人“三立”之梦。只是身体状况不好,成了他人生最大的“不圆满”之处。57岁那年,王阳明病逝于江西的一叶扁舟之上。

令人感慨万端的是,就连人生的末了,王阳明留给后人的场景,也和孔子十分相像。孔子临终前,陪伴他的,是子贡等一众弟子,儿子孔鲤已经先他而去,孙子尚年幼,学生便如同他的儿子,陪伴老师走完最后的人生。

王阳明是在办公差的途中去世的,学生周积听说老师要路过此地,提前好几天就做好了迎候的准备。令他伤心的是,两三天后,他迎候多时的恩师,已经卧床不起,气息奄奄了。

听说学生来了,王阳明缓缓地睁开眼,说了三个字:“吾去矣!”

周积泣不成声,连忙问老师还有什么遗言,老师说出了令他铭记在心,也令世人震撼的8个字: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是啊,一个人如果内心光明,还需要其他的语言吗?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一个人内心的光明;没有任何俗人,能参透一个人内心的光明;也没有任何恐惧,能穿透一个人内心的光明。

王阳明是儒家中,一个积极入世、入仕的代表人物。在他身上,也有着类似于孔子的使命感。在这种使命感的感召之下,他既能穿透宋明理学带来的迷雾、创立心学;也能百折不挠,即便九死一生,也不改对人生、对命运的大追求;更让他以国事为己任,即便朝廷昏庸,也能顾全大局,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力,化解宁王朱宸濠叛乱,避免了国家的大动荡。如果孔子也有“积极心理学”,那他毫无疑问,是这门课上,孔子最好的学生。

(《走进孔子》2022年第6期)

高金国,笔名高了高,高级编辑,著有《好父母养出好孩子——给家长的35堂教育思考课》《写给孩子的趣味中国历史(12册)》《少年读史记故事(3册)》《人生是一场修行》《唐朝那层窗户纸》《齐国那些事儿》等图书2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