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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晚对着黑暗努力平复呼吸,不让自己的哽咽出声,却抑制不住委屈如潮水漫上心头。

或许还有一丝难堪。

结婚两年,程璋从不曾这样拒绝她。

“早点睡吧。”程璋侧过身,许是感觉到枕边人微微发颤的身体,安抚一般揉了揉她的头发。

或许程璋只是工作太累,林晚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林晚洗漱完,意外地发现程璋还没有走,显然是在刻意等着她。

他坐在沙发上,双肘拄着膝盖,一副认真谈话的架势,眉心微蹙,似乎在寻找措辞——话题看起来不是那么轻松,或许程璋自己也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既然难以开口,那就不要说了。

“你怎么还没走?”林晚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拎起手提包向玄关走去,微乱的步伐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刚同事发信息给我说公司还有急事,我先走了。”林晚说着,匆忙出门了。

电子锁落锁的声响掩盖了程璋那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事实上离上班的时间尚早,林晚行走在清晨空荡的街上,心里和胃里一样空落,几乎抵挡不住初秋的寒意。

她有预感程璋要说什么,所以她选择了逃避,似乎只要程璋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她便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们仍旧可以继续这段婚姻。

他们的婚姻始于父母之命,在这个年代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除了给家人一个交代,而自己恰好是那个合适的对象,林晚想不出程璋和她结婚的理由。

程璋看起来是个合格的丈夫,就像按照设置好的程序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那么热情,可他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冷静且克制。

林晚以为婚后的生活可以让他慢慢了解自己,再不济,时间久了也能生出几分感情,可原来只是她自以为是。

下午林晚提前处理完工作,去了一趟程璋的工作室。

程璋出生于中医世家,爷爷是闻名全省的中医,他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开了一家中医工作室,也收了几个科班出身的学徒和助理,这些年已经小有名气。

工作室前台的小赵看着林晚,神色一言难尽,老板娘鲜少过来,这次过来话不多说,将近期的访客登记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大有正室查岗的架势,不知想要找出些什么。

林晚琢磨着,程璋一周六天都在工作室,要有机会能遇见什么人,也只可能在这个地方,可她查看登记表却一无所获,大多是需要复诊的老病人,名字重复出现也不足为奇。

更何况,和程璋关系不一般的人,还需要预约登记吗?

她转变思路,开始回忆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一个月前,程璋参加了一次支医,似乎就是自那回来之后,他便变得比往日更加寡言,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她的亲密接触,难道是在那个时期遇到了什么人?

林晚觉得这样的自己矛盾又可笑,一面逃避现实,一面又忍不住去猜测,或许她只是好奇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老板娘?老板娘?”林晚想得入神,被小赵打断,“你过来是要找老板吗?他现在有个病人,估计一会就结束了,你要等他吗?”

2

程璋的诊室里,周潇一双长腿交叠着坐在外间的长椅上,他手中捏着一份报纸,视线擦过报纸的上沿,落在半掩的帘子上,上面映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程璋趁着空挡掀开帘子,说话的时候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你要过来怎么不早说?”

周潇今天穿了一件麦色卫衣,周身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感,不像是个二十八九岁的人,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

他把报纸摞好搭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声音也带了几分慵懒:“闲来没事就过来看看。”

他又挑了挑眉:“怎么?不欢迎我啊?”

程璋轻笑着摇头:“那你得等我一下。”说着又掀了帘子进入治疗室。

他正给病人做针灸治疗,手法依旧又准又稳,可他今天显得有些急切,就连病人搭话,回应起来也显得心不在焉。

似乎只要周潇出现,程璋的心情就变得很不错,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月前他在支医活动中认识了周潇,周潇做医疗器械生意,那次的器械全部由他捐赠,并且亲自随着医疗队下乡。

出发那天周潇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端正体面,外加长相俊朗,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得到,程璋的目光不觉在他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直到对方回头,俩人的视线对上。

周潇冲他点了点头,彼此相视一笑。

有些人明明只是初见,却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程璋听几个医护私下里谈论,像周潇那样矜贵的人,做慈善的不少见,但亲自随队下乡,大概只是走个过场,做做样子,过来体验生活也不一定。

可周潇出乎他们的意料,他忙前忙后,不仅为医疗队做足了后勤保障工作,还帮助引导患者,微皱着眉,急人之所急,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为他们排解难题。

程璋和周潇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周潇身上有生意人特有的能言善谈,圆融,却不世故,言谈间很招人喜欢,话题大多由他引导,多数关于医疗方面,让原本不熟悉的两个人不至于无话可聊而冷场。

或许是投人之所好,周潇也表现出对中医药极大的兴趣,谈及中医被抹黑攻击,他义愤填膺,聊到被夸大的一些疗效,他又兴致勃勃地求证:“璋哥是不是这样啊?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程璋笑着一一回应,周潇比他小了几岁,他叫他“璋哥”,程璋也应下了,和周潇聊天让他感觉很有意思,对方明明也不是太年轻,说起话来整个人却透露着少见的鲜活生动。

下过一场雨,乡间道路泥泞,周潇忙着跑前跑后,裤腿溅上泥浆,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总是干净整洁,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可这回却浑不在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晚上回房的时候倒是皱着眉,揉着颈肩部,看起来极不舒服。

“怎么了这是?”程璋关切询问。

“哦,没事,老毛病了。”周潇无所谓道。

他有多年的颈椎病,大概是淋了雨,又降温受凉,这次发作还挺严重,僵直着颈椎难以动弹。

程璋提出给他推拿,周潇连连摆手拒绝:“别啊,你都忙活一天了,歇着吧。”

“没事。”程璋不容拒绝,让他趴在床上,用极其专业的手法给他做治疗。

明明是心无旁骛的,直到周潇那句:“嘶——璋哥你也太好了。”

他就像是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咪,变得温顺乖巧,发出舒服的喟叹。

程璋手下一顿,心口一丝异样的感觉激荡开来,久久不能平复,那个始作俑者却无知无觉,他的发丝柔软,有几缕蹭在程璋手背上,触感微痒,令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喉。

程璋挪开手,也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半开玩笑道:“周老板何必亲力亲为,你其实不需要这么辛苦做这些。”

短暂的沉默,周潇再度开口,声音低哑,他说起自己的出生。

穷乡僻壤,医疗水平低下,父亲去世前甚至都没查出得的什么病,母亲在父亲生病后便不知所踪,后来得了好心人资助他才得以完成学业,走出那个地方。

“所以我特想多做一些事,虽然力量微薄,甚至也改变不了什么。”

屋外雨丝淅沥,室内温度略高,床边的窗玻璃上蒙上一层水汽,水珠凝结汇聚,一缕一缕,蜿蜒向下。

周潇说完,两个人皆是长久无言,在静谧的气氛中,任凭某些东西无知无觉地发酵。

程璋不是不震惊,在外人看来周潇光鲜体面,他没想到他有那样的过去。

周潇虽待人礼貌周到,但始终给人一种距离感,然而在这样一个略显破败的招待所,此时此刻,他对他毫无保留。

程璋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陌生的感觉在心口如潮水翻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轻微的鼾声,周潇竟趴着睡着了,微张着嘴,睫毛如薄薄的蝉翼,在下眼睑投上一道阴影。

程璋失笑,还真是睡得毫无防备,就这么不把他当外人?

周潇方才说的话回荡在他耳畔,怎么会改变不了什么?这个人真是妄自菲薄。

真诚和善良永远是打动人心的品质,之后再听到别人谈论对周潇的印象时,程璋脑子里又冒出“可爱”俩字。

用“可爱”来形容一个男人并不合适,但程璋觉得放在周潇身上一点都不违和。

一周时间略显短暂,回程那天程璋内心没来由地怅然,直到面对林晚,内心生出的那一丝负罪感,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每年都会参加一两次支医,没有哪次像这回一样让他许久怀念,或许这种怀念只是针对某个人而已。

他控制不住,一次次想起初见那一个回眸,想起细雨中奔波的颀长身影,想起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

直到某天,周潇突然出现在他的诊室,他一手插兜,笑得光风霁月,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老毛病又犯了,程医生给治治?”

意外之余,程璋只觉得惊喜。

周潇自那以后时不时会过来,每次程璋都会提前推掉其他预约,给他留半天时间。

而另一方面,程璋发现自己再难与妻子有任何亲密的接触,是一种从心理到生理的排斥。

事实上周潇每次过来,做完治疗后只在他那里睡一觉,他说自己睡眠很差,可在他这里就意外地踏实,可以补个好觉,程璋便坐在办公桌前处理资料,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就这样待上半天便已足够,或许谁都没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3

结束治疗后病人推门出诊室,差点与门口站着的人撞了个正着。

“欸,小心——”病人惊呼,门内的两个人也随之看过来。

“林晚?你怎么来了?”程璋敛了笑意,颇感意外。

林晚向前几步:“怎么?我不能来吗?”

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周潇,年轻人眼中原本的光彩已荡然无存,看着她颇有一丝尴尬,林晚想要扯出一个微笑,无奈表情管理失败。

程璋皱了皱眉,他想过很多向林晚摊牌的措辞,却从未预料过这个场面。

“那个璋……程医生,”周潇抬手挠了挠头,“我先走了。”

下意识地不想在程璋妻子面前表现出和他的半点亲近热络,周潇心想,自己还是心虚的。

可他并不知道,透过诊室门上那块透明玻璃,林晚已经将他们方才的相处看进眼里。

程璋的长相偏冷,脸部的轮廓有种凌厉感,可他方才与对面的人说话的时候总带着淡淡笑意,连带着眉眼都变得温润柔和,那是林晚从未见过的温柔。

两个人在那说着话,分明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但一言一笑,以及看向彼此的眼神,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热切,连周遭空气都流动着几分暧昧。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林晚再无法逃避某个问题,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也不敢相信。

程璋摊了摊手,只淡淡道:“你都看到了。”

有如一道惊雷划破空气,自己猜测和亲耳证实毕竟是不同的。

林晚觉得太过荒诞,她的丈夫这是在自己面前表明自己的取向吗?那么她是不是还能自我安慰,他不是不爱自己。

林晚真的笑出了声,真的太荒唐了,她想。

“林晚,你还那么年轻,你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尽我所能地补偿你。”程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和沉稳,带着满腔的诚意。

林晚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脑子里乱作一团。

可悲的是直到如今她仍旧相信程璋不会真做出出格的事情。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在一起吗?”林晚颤着声音发问。

“这跟他没关系,”程璋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即使之后不和他在一起,我也再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和不爱的人度过余生。”

“不爱的人”四个字就像一把利刃,穿透层层粉饰的外衣,直戳要害,林晚仿佛听到破裂的声音。

“那你算是骗婚吗?”她咬着牙,从齿缝中一字一句发出控诉。

丈夫愈发冷淡,妻子悄悄去趟他公司,意外发现被瞒2年秘密

程璋沉默着,没有给出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

在他过了三十岁之后家里人便急着催婚,程老爷子为此心急上火,母亲就像着了魔一般为他张罗相亲,仿佛任何一个适龄女子都可以成为准儿媳的人选。

直到林晚出现,家里人十分满意,程璋也挑不出错,但仍是少了一分心动。

他隐约觉察到自己的问题,自青春期开始就没喜欢过女孩。

他想既然总要给出一个交代,那跟谁在一起都一样。

在他和林晚谈及婚嫁那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给她承诺,他认为自己可以担起丈夫的责任,先前也做得尚算合格,可遇见周潇之后,一切伪饰无处遁形。

原来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之间有种默契,不管做什么,即便只是安静地待在一块便觉得踏实、满足,而不是需要时刻琢磨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让对方觉得舒适。

“如果早两年遇见他,我不会和你结婚。”程璋只能这样告诉林晚。

回头看来这场婚姻太过草率,现在他想纠正这个错误,不管付出什么,只要能给得起他都愿意,可林晚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那场谈话之后,她又采取了逃避的态度,好像拖延着拒不交流,就能让自己的婚姻维持得久一些。

程璋搬去了书房,周潇再没出现过,自己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程璋也不可能去找他,无形中变成了三个人的拉扯,局面陷入僵持。

4

程老爷子请小俩口过去吃饭,是在他们僵持半月之后。

饭桌上两个人表现生疏冷淡,老爷子以为俩人是闹矛盾,笑着劝和,话题难免又绕到生孩子上。

老爷子虽注重养生,也难免精神不济,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看到自己最满意的孙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小璋啊,你是先立业,后成家,这两点我都很满意,要是能给我添个重孙我也就此生无憾了。”他拍了拍程璋的手背,笑容和蔼地感叹。

林晚侧头看去,程璋垂眼拨着碗里的米粒,半天没见动一口,她乖巧地回应:“爷爷长命百岁,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老爷子怔了怔,随即呵呵大笑。

程璋也侧过头去看她,不知爷爷有没有听出来,反正他听着这话有几分讽刺,林晚朝他眨了眨眼,有些无所谓。

他们之前也讨论过孩子的问题,林晚不止一次让程璋给她开中药调理,程璋总说顺其自然就好,不用那么刻意,再等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系统地做一下检查,这一等就是两年。

现在想来,程璋对她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多半是怕自己回应不了。

回程的路上程璋没有逮着机会跟她提离婚的事,林晚想,大概见过老爷子,想到要让老人家失望,程璋也是于心不忍。

霓虹与车灯的光线交织,在他侧脸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还是当年那副令人心动的模样,林晚忍不住去想,这个人原本是属于她的。

也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林晚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想法:“你真不会做出那种让家人伤心失望的事情来吧?我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继续像以前那样。”

她想程璋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只要他和那个人不再联系,他们还可以回归正常的婚姻生活,毕竟结婚生子才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林晚甚至有些庆幸,至少她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那另一头,是一条注定不被看好的路。

程璋闻言,微拧眉心,轻叹了口气,他没有正面回答,声音清冷而理性:“这两年的婚姻生活,你就真觉得满意吗?”

那一刻,林晚看着程璋冷硬的侧脸轮廓,内心升起一股恐慌和无力感。

她靠回椅背上,回想这两年,程璋其实做得很好,记得每一个纪念日,每一个节日必定有鲜花和礼物,好到林晚差点就要相信他们相爱,直到那天她看到程璋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原来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再想起以往的那些好,就变得模式化,是程璋觉得“应该”那样做。

程璋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或许单方面的喜欢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被忽略。

林晚对程璋的喜欢,远在他认识她之前。

大学时期林晚陪同学去看程老爷子的中医门诊,程璋坐在旁边,年轻人像白杨一般端正挺拔,态度谦和,一丝不苟,让林晚怦然心动。

程老爷子的门诊一号难求,每次都要排半天的队,林晚之后主动陪那同学去复诊,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看过程璋在病历卡上写的字,蓝黑色的字迹,字体漂亮,遒劲有力,很少有年轻人能写出那样有风骨的字,林晚对他的好感又上一层,好像那人浑身上下都是闪光点。

这场暗恋随着同学的痊愈而告终,原本以为只是自己青春期的一笔色彩,直到在一次相亲中又遇到程璋。

林晚有自知,她能在众多相亲对象中成为最终和程璋步入婚姻的人,不是自己优秀到让对方多看了一眼,只不过是她更加热情一些、主动一些,几乎可以称得上没皮没脸。

她每天中午去程璋的工作室给他送饭,无视其他人的调侃,一到休息日便在那帮忙打下手,不断约着程璋出去约会,一次约不到就约两次、三次……

支撑她做这些的,不过是最初的悸动,还有长久以来的喜欢。

饶是冷静理性如程璋,也在她这样的攻势中松了口,现在想来,“结婚”俩字还是林晚主动提的。

“反正你也没有喜欢的人,不如咱俩试试?合适最好,不合就散。”

——当时她是这样说的,可如今,已无当初的那种洒脱。

或许也只是哄着程璋答应才故作轻松,终究是自己强求来的,可在拥有之后再让她放手,她舍不得,也做不到。

5

程璋在某个凌晨接到来自周潇的电话,电话那头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背景嘈杂:“你朋友喝醉了,要不你过来把他带走?”

地址是一家酒吧,酒保说周潇一个人在那喝了半天,对着一个号码要拨不拨的,最后趴在那睡着了,酒吧就快打烊,他想那个号码一定属于一个重要的人,所以才冒昧打电话叫他过来。

程璋谢过酒保,带着周潇离开。

程璋把人放到副驾驶座上,等他绕过去开门坐进驾驶座,周潇已经转醒,他借着车顶灯打量四周,眼神茫然。

见到程璋,不无惊喜地叫了一声“璋哥”,眼底还泛着猩红,此刻眉梢眼角弯起,透着明晃晃的笑意。

“嗯。”程璋小声应着,原本指责的话到嘴边又难以说出口。

眼看周潇仰靠着椅背又要睡去,程璋凑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脸,语气放柔:“喂,先不要睡,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睡意被打扰,周潇皱着眉,有些不满,他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浓浓酒意的气息,小声嘟哝:“家?我到哪都是一个人,哪还有家……”

程璋维持着一个微微侧身的姿势,盯着眼前人微蹙的眉心,突然心口像被堵着似的,连呼吸都放缓节拍。

车窗玻璃映出这一方幽闭的空间,也清晰地映着两个人的轮廓,一个难受地拧着眉心,一个神色专注而凝重。

明明相识的时间短暂,在程璋三十几年的人生中,和他相处的短短几日如沧海一粟,可偏偏这个人让他生出一种推翻之前人生的冲动。

这段时间他想着林晚需要时间想通,去接受现实,可他自己何尝不是隐隐在逃避?

他确实还没想好怎样面对家人和亲友,如何才能将对林晚的伤害降到最低,可他一直忽略了周潇的感受。

他想起那晚他毫无保留地谈及自己的过去,现在又说自己从来只是一个人,指着心口说想他,程璋便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陪伴他的冲动。

对家人的不忍也好,对林晚的亏欠也罢,以及无数次想象过的,需要面对的各种指责、议论,甚至是谩骂,都再不能阻止他。

6

程璋将周潇在酒店安顿好,又在一旁陪着他,坐到天亮才独自离开。

一夜没睡,因为内心有股冲动,程璋也没觉得累,或许拖延对于拉扯的三方来说像是钝刀在皮肤上来回切割、累加层叠的痛苦,他需要快刀斩乱麻。

可回家之后原本设想好的一切又轰然坍塌。

林晚双手环胸端坐在沙发上,没有质问他去了哪里,她朝茶几抬了抬下颌,示意程璋去看。

那是一张孕检报告,显示林晚已经怀孕两个多月。

虽然知道程璋大概不欢迎这个孩子,可是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林晚还是被刺痛,她移开目光:“爷爷不是一直想要抱孙子吗?这真是合了他老人家的意。”

程璋还没从震惊中回神,他错愕地看着林晚,声音低哑:“你想好了吗?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如果只是满足爷爷的心愿,那对你不公平,你不需要这样做!”

程璋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他这样的表现已经称得上是慌乱,林晚从未见过他这样。

在她得知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看着程璋,几乎残忍地说:“你难道要我杀了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它有你的一半血脉。”

程璋无力地垂下双肩:“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遇到的困难?”

林晚抬眼看他,带着一丝笃定:“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克服,不是吗?”

她说“我们”,是已经认定这个孩子可以把他们重新拴在一起,她太了解程璋,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执意跟她离婚,至少她还有很多时间让他回心转意,用一整个家庭去拖住他。

如果为了自己的情感去扼杀一个生命,那太自私,太冷酷,程璋确实做不到,林晚处在生理和心理都不稳定的时期,他只能选择先陪她度过这段时间。

他仿佛看到属于他和周潇的那条路被堵住、封死。

周潇只在醉酒后的第二天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程璋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他因为打扰他的生活而歉疚,仿佛周潇认定他会囿于婚姻,不愿做出改变。

如果不能给出一个结果,那么他的挣扎、想要做出的努力,都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了,程璋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字,没有回信息。

他们再一次断了联系,或许那些彼此心知肚明,但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慢慢便会被时光掩埋,醉酒失态那样的事情也再不可能发生了。

一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为一家人带来惊喜与欢乐,老爷子整日喜笑颜开,连带精神都好了几分,程母更是张罗着要提前预定月子中心和酒席。

反倒是两个当事人显得淡然许多,仿佛未被侵袭的暴风中心。

他们似乎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虽无浓情蜜意,也算相敬如宾,程璋关心林晚的身体,甚至比往日更多几分关照。

可一切似乎又不同了。

在林晚的要求下,程璋搬回了卧室,可他每日过了半夜才上床休息,说是在书房整理资料,可林晚经常看到他对着空气失神。

至于程璋表现出来的关心,林晚会忍不住去分辨,里面有几分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出于对她的责任?

可她不会真的去追究,那些失神的时刻程璋在想着什么,她努力粉饰表面的太平,也不敢去想将来他们会不会真因为这个孩子相伴到老。

将来太遥远了,如果日子都像这般度过,未免太难熬,可林晚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孩子出生之后会变得不同。

自从怀孕之后林晚就被婆婆安排在家安胎,她闲着无事会去程璋的工作室转转。

遇上周潇是在一个秋意正浓的午后,她看到工作室斜对面停着一辆黑色大奔,半降着车窗,一只手搭在窗沿上,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车内是周潇那张略显疲惫的脸,胡茬明显。

林晚记得与程璋交谈时的周潇,意气风发,现在与之前判若俩人。

他们的视线对上,周潇怔然,随即冲她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只是在一场应酬之后,无意识地将车开到这边,没想过真做什么。

林晚也冲他颔首,随即下意识地抚向小腹,虽然那里仍旧平坦。她看到周潇脸色变了变,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神色有瞬间的仓皇与无措。

于是走向程璋诊室的一路,林晚都在因自己下意识又显得刻意的那个举动而自我鄙夷,孩子似乎成了她最大的筹码,但这分明不磊落,对谁也都不公平。

程璋正站在窗前看向某处,百叶窗里透过一条条的阳光,投在他身上,形成分明的黑白色条纹。

直到林晚出声,他才回头,眼底的情绪已尽数收敛,他冲她淡淡一笑:“来啦?”

百叶窗的遮挡,外面看不见里面,可窗前视线开阔,林晚突然烦透了程璋这样的笑,也开始厌弃这样纠缠着的自己。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明明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为什么竟然会生出一种感觉,是她横亘在这俩人中间,就像言情剧中不讨喜的女配。

7

林晚有过希望,可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她想或许自己一开始便掺杂私心,或许还有过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犹豫和动摇,所以那个小生命先一步放弃了自己。

在例行产检时医生告诉林晚,怀孕三个多月仍旧没有找到胎心,胎儿没有发育,要尽早做清宫手术。

林晚怔在那,仿佛自己做了一场终成空的梦,没有那么强烈的痛苦,只是有点遗憾。

事实上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她问过医生,自己孕早期得过一场重感冒,吃了不少药,她问这孩子能不能要。

医生约她复诊的时间,可因为一些事情和积压的情绪,她把这事忽略了,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她没跟程家人提过。

程璋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林晚,进手术室前,他便一直陪在她身边。

林晚垂头看着程璋握着她的那只手,宽厚温暖,掌心传来的温度,无关于任何感情,只是想要给她安慰和支撑。

他的表情依旧有点冷,但眉目间的真诚,让林晚感受到他此刻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之后程家人过来看望,程璋事先关照过,谁都没有提关于孩子的事情,只嘱咐她养好身子,表现出的全是对她的关怀。

程璋减少工作,尽可能地陪在她身边照料,林晚终于肯承认,那是出于他的责任和担当。

她同意了离婚,挣扎过,争取过,最终坦然面对失去,好像之前所有执着的念想都化作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流逝。

“家人那里,你需要我配合去解释吗?”林晚喝着程璋给她配的中药,舌尖弥漫开微苦的滋味。

“不用,这些事我来面对。”程璋淡淡道。

程家传统保守,林晚可以想象那必将是一个艰难抗争的过程,不过程璋的意思,那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我的人生,总有一件事情要按着我的心意来。”半晌,程璋似是自语了这么一句。

林晚不合时宜地有些心疼程璋,出生在这样一个有声望的家庭,注定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

还没学会走路就被爷爷教着辨识各种中药材,才刚学会说话,就磕巴地背起各种经络穴位,好像注定要走那条路。

其实程璋当初对现代化的计算机专业更感兴趣,可程老爷子说中医事业总得有人承传,程璋的父亲已经从了商,这个担子只能落在程璋身上,况且他自小表现出十足的天赋,不干这行可惜了。

于是程璋的高考志愿只能填报了全国最好的中医药大学,更加系统地学习,也更加刻苦地跟着程老爷子钻研,只要他决定了去做一件事,不管喜不喜欢,总会做得很好。

职业选择是这样,之前一段婚姻也是这样,可如果缺乏喜欢和激情,只是出于一份责任,生活未免太无趣。

中药入口,回味中有余甘,暖了胃也暖了身,林晚彻底释然,她甚至希望程家人的反对不要太过激烈,在这件事情上,真的就由着程璋的喜好来吧。

在财产的分割上,程璋将婚前买的房子、婚后送的车子都给了林晚,另外每个月支付一笔不菲的赡养费,直到她再婚。

其实并没有“赡养费”这一说法,程璋也没有义务这样做,可是如果这样能减轻他的亏欠感,林晚还是同意了这些条款,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已经入冬,难得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们一起走出民政局,一段婚姻从这里开始,也由这里结束。

阳光洒落在两个人身上,林晚转身看着身侧的人,还是问了句:“如果你没有遇上他,你说我们会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程璋笑了笑,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回应。

好比尝过了山珍海味,就再难回归粗茶淡饭,他已经无法假设没有遇见过周潇的人生。

林晚心里有她自己的答案,只不过她现在也不再想要那样无趣的婚姻生活。

她不再为前一段感情所困,结束两年错误的婚姻,或许不仅仅是失去,她想以后遇到的那个人,一定能够给予彼此毫无保留的真心。

林晚潇洒地摆了摆手,两个人分道走向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