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顶梯田 感恩土地

王胜之

蒙自,一个熟悉的地名,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下午三时许变成了树桩一样凸起的浅浅的盆状高地,变成栖卧于盆地中的参差的楼房,在遥远的大西南不期而遇。亮晃晃的天,穹庐一般罩在方圆五六十公里的高原,天边沿盆边延伸,在远处黏在一起,目力可及。盆地中心地带,是一片湿地,间或有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湖泊或池塘,明镜一般,嵌在草地上,辉映着小城。方圆几百公里,蒙自也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城市,也许是由于距离的原因,不见市区的车水马龙,因而显得十分的宁静而神秘,加上独立而高起的地理区隔,如果不是普罗大众的民居密密匝匝,很容易让人产生瑶池的幻觉。

但惊喜是从车头突然冒出来的,高速公路从盆边东侧贯通南北,路边有观景平台可以驻足观赏,当大脑刚刚反应过来,脚下却来不及刹车,就这样俯冲直下。大约一个小时,中学地理课本中最难记住的地名之一也变成实地实景,扑面而来,没有仔细研究线路,有些盲目的行为又收获一个意外的惊喜。彩云之南,有色金属分布甚多,个旧是以锡都的概念,史海钩沉般骤然浮出记忆的水面。这个依托锡等有色金属产业而出名,又因之而繁荣的县级城市,就像矿山一样裸露在山梁之间。有限的空间没有不充分利用的理由,整齐而质感厚重的浅黄高楼,一直挤到汽车经过的山脚路边,也矗立起地方经济发展的高度,刷新了脑海中长期以来因地名引发的关于陈旧过时的联想。如果不是空间的逼仄,个旧的GDP应该可以支撑起一个更大规模城市的繁荣。

过了个旧,地势陡然下切,沟壑纵横,把高原切割分离,层峦叠嶂,山势连绵。汽车驶出高速,在一个山地U型缺口处,七弯八拐,直达谷底。高山溪谷,水声哗啦,清晰可闻。太阳的光影已收缩到山顶,狭长弯曲的峡谷里,光线已经有些昏暗,但流水指引着方向,约莫半个小时,山口渐趋开阔,在傍晚的天光中,元阳县城就十分生态地进入视野。

元阳应该是为数不多的纯农业的边城,距离中越边境线只有150公里的路程。在县城里转悠,寻找住处,一并兜风。街道规划齐整,路上不时有车辆缓缓驶过和行人悠闲来往。富有哈尼族风情的建筑排列有序,高大乔木掩映房前屋后,落叶不时飘落地上,发出秋天的邀请。在轻悠悠的晚风中,小城如黄昏般从容淡定。

入住金湾梯田大酒店,房间整洁宽敞。窗户正对着西方,推窗远望,峡谷尽头,苍茫之中,两边山岭交合,太阳悬于岭上,絮状白云,罩住落日,仿佛梵高画笔下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被阳光喷溅拉扯,白云也如纱似羽,绚丽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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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缩视野,专注小城,小城又会有新的意涵。耀眼明亮的光照,经过层层翠绿的折射,给小城刷上祥和的金色。雨后的红河从北向南流经城东,水流湍急,防沙堤从东到西顺着城边灌满河水,山形水势,小城仿佛一块长方形的农田。一排排楼房,间距相当,几乎等高,仿佛一行行的秧苗;一幢幢的屋宇,就像一棵棵的秧苗。城市的布局是当地城市设计的匠心还是多情者的想象,本地人意识到还是不曾想到,反正,站在这个独特的视角,我就有了可能牵强的会意。

美食是不可以不吃的,殚地之出,以前恶心甚至不敢想象的昆虫和植物,都成了哈尼人的餐桌美味。油炸蝗虫和臭屁虫、清炒草芽、树根凉粉等自然成为我们的首选。在葫芦人家,哈尼人最有特色的肉食和菜蔬,也不管能不能吃下去,点了一大桌,不只是为舌尖味蕾之暴殄,也为了解地方风情之特殊。

第二天一大早,从县城出发,30公里的路程即可到达梯田景区。过山沟,绕山湾,爬山梁,直奔梯田而去,而梯田就包裹在前面的云雾之中。山越来越高,雾越来越大,汽车都不得不钻进浓雾,天地一片混沌。打开车灯,光柱穿透迷雾也不过10米左右,一边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进,一边给自己信心和希望,到了梯田,说不定能够云开雾散。

即使没有浓雾笼罩,这个时间来元阳看梯田,也不是近景色最佳。最好的季节应该是春天和秋天。春天,经过农人的精耕细作,梯田蓄满了春水,像无数的镜子,在河谷,在山梁,在山湾,次第打开,烛照蓝天,反射天光,层层叠叠,挨挨挤挤,明亮而壮阔,在一片蛙鼓的喧嚣中,拉开春的序幕。秋天,金黄的稻穗,苍翠的山林,浅灰的村庄,层次分明,相互映衬,灿烂而明丽,涂抹出一个秋天的色彩。

但是,亮晃晃的水田或黄澄澄的稻谷,有层次地铺展农人的想象和喜悦,对我这样一个生在农村长在村庄至今眷恋着田园的人来说,从小已有所见闻,并不会有陌生世界的新奇。也曾去过龙胜,山势巍峨,如螺似塔,梯田从云端跌落,直到谷底,完全可以媲美元阳。至于元阳梯田的多依树日出、老虎嘴日落、箐口云中仙境、坝达日落和云海,更不是追求的目标。到此一游,更多的是要复习一下土地带给人类的恩惠。因此,重要的不是看没看见梯田,而是来没来过元阳。

山雾和山路,让我们对时间的预测出现很大偏差,以为要开很久的车,但景区却好像提前就到了。虽然仍是大雾迷蒙,但不影响参观梯田展览馆。在对元阳梯田的介绍和图示中,明确了此行一定要去的两个地方:多依树老虎嘴

能见度实在有限,田野观光道路,在湿湿的浓雾中一段一段伸展到挡风玻璃前,给人疑无路的疑惑和又一村的欣喜。路旁山坡上绿色的农田、树木和浅黄色的农舍依稀可见。老牛在前,牛犊在后,摇头晃脑,甩着尾巴,若无其事地从车窗外掠过,似曾相识的情景在迷雾中朦胧成一个梦境,亲切而生动,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如斯。

快到村口,翻滚的浓雾果然腾出了清新的一角,哈尼村庄以它特有的清新让人耳目一新。路边坡地修筑了花岗岩石头铺就的露天广场,高高地竖着无檐草帽一样的暗灰色草塔,上面有白色的大字“箐口村”及其拼音;旁置一个倾斜的钱币一样的石盘,刻着关于自然与生命故事的浮雕。广场后面,山岭屏立,绵延长远。山顶森林覆盖,茂密苍翠。山腰哈尼族民居依山势就势,一字排开,间或有一两处房屋密集,又向背后山坡簇状延伸。黄黄的泥土色的墙体,盖着青灰色的圆形草顶,像一朵朵从草地冒出来的蘑菇。房屋前面,平缓的山坡,绿色的梯田铺展向下,直到山脚雾中。田园梦想就这样真实地静默地呈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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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陶醉于山野之美感和生态园林之意趣的视觉享受中时,草塔边响起了民族风情十足的音乐,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群身着哈尼族服饰的妇女,在广场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黑色短袖衣裳和裙子,粉红为主的彩色刺绣的竖状图案,从颈项沿胸脯一直下垂到脚踝,和脖子的领边、短袖的袖边、衣裳的腰边和裙子的裙边围合连接,色彩对比鲜明,如同田埂把山坡间隔成一块块的梯田,把上衣下裳分成几块,既分片分散又浑然一身。随着录音机播放的哈尼族音乐的节拍,彩色衣裙翻飞,仿佛田间地头的彩色蝴蝶,拍打着双翅,一会儿栖息树枝,一会儿落在草丛。起初还以为她们是一群山寨广场舞的大妈在自娱自乐,但淳朴原始的舞姿分明洋溢着山区的热情,虽然一共只有三个游客,但她们还是毫无保留,毫不吝啬。

在歌声和舞步之中,铺天盖地的雾罩像拉开天幕慢慢地后退,从山顶,到山腰,再到山谷,向着四周,一个敞亮的世界越来越大,更多的山岭,更多的田野,如愿拓展游客的视野。在长白山看天池,那是要看运气的,大雾常让你乘兴而往,失望而归,纵使是最好的季节最好的天气,正在望湖水而兴叹时,大雾就可能从盆状的池边四面八方涌了上来,顷刻间,天池就消失在茫茫之中。很是担心东北的遗憾也会发生在西南一隅,赶快发动马达,赶到前面的观景台,抓住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

到了一个山嘴,浓厚饱满的白云,棉絮一般堆积,波涛一样汹涌,离地那么的近,像是从山梁上喷涌出来,云端之上露出湛湛青天。新建的哈尼小镇,接待游客的民族风情体验酒店,童话一般散落在山坡树林之中。不想有这样的去处,很是惋惜没能住上一宿,自然少不了当一个景点,驻足游目骋怀,身体不曾留宿,精神却可以小憩,敷衍一下突发的情绪。

小镇左下方的山坡上,树木葱茏,梯田淡绿,树林中淡黄色的哈尼族民居,圆圆的茅草屋顶,同样也像林间长出的一簇新鲜蘑菇。

小镇右边不远处就是多依树观景平台。观景台居高临下,回环曲折,亦呈梯状。浓厚的白雾在远处如滚滚浓烟,继续向四周退去,在低矮的峡谷涌动,或在远处的山峰徜徉。大地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清新,狭长的山谷从远处一直延伸到脚下的山边,上接三面呈漏斗形的山坡,向上舒展,高处则群峰临空,直抵天沿。山坡、山梁、山脊、山包、山腰、山沟、山谷,融合成一片巨大的绿,倾斜着,流淌着。

绿色深浅不一,高处深,低处浅。深处是森林,浅处是稻田,其间散乱而自然的簇簇黄色是哈尼农舍,山水田园,浑然天成。村庄边,不愿离开的一柱孤雾,如巨龙垂天,壮观而奇妙。梯田上空,也偶有薄雾,像纱巾在空中飘移,秀丽而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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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明显的色差,梯田同样夺人眼球,令人震撼。不甚分明的细细田埂,勾勒出仍可辨识的梯田的层次和轮廓。哈尼梯田的独特之处,除了壮阔的规模外,应该是没有规则的自由发挥。随形而就势,因地而制宜,能大则大,不能则小;能宽就宽,不能则窄;是圆就圆,是方就方;长亦可,短也成。只要有泥土,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土地,都可以做成稻田,都可以栽种秧苗,都可以长出金黄的稻谷。田埂回转,此起彼伏,层次错落,绕山而行,在海拔落差1300多米的山坡,最多达3000多级,一层层从峡谷深沟,天梯一般,直上云端。分割和切块,层层叠加的梯田,有的像无数龙蛇飞舞,回环盘旋于山中;有的犹如万马奔腾,要跃过高山深谷。有的似鲑鱼回游,各自鼎力;有的似海豚捕食,齐聚沙岸。

山高,但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高温,却云雾蒸腾,雨水充沛;地势虽然陡峡,但人的智慧可以弥补地理的缺憾。在缺少有机物的黄土和红壤,哈尼族人既挥洒汗水,也挥洒才情,对哀牢山1300多年的精雕细刻,于是有了这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幅版画。面对这令人惊叹的农耕奇迹和美不胜收的农业文明,不管你站在哪一个位置哪一角度,都不得不欣然折腰而目光谦恭向下,对这片土地,对土地上的主人肃然起敬。

人的精神和品质在物质世界的改造和改变中,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和无比卓越的潜力。但是,我们有理由为人类骄傲和为哈尼族同胞自豪之时,却应更加感恩脚下的土地。有了土地,美洲的雨林就生长出番茄、土豆、面包和菠萝蜜,墨西哥荒原生长出了可可,埃及的沙漠长出了葡萄,非洲稀树草原长出了咖啡,印度的恒河平原长出了稻谷和蔗糖,中国的山地长出了茶叶。土地,不仅生长主食,还生长蔬菜水果和饮料,甚至长出各种飞禽走兽等肉食。

眼前这样一篇震人心魄的作品,土地的充分开垦和利用,已是无以复加,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蕴藏人类的生存智慧和无限的创造性,同时也警醒人们一个曾经的历史的困境,至今还是一个现实的隐忧,那就是我们的这个星球,土地资源以及淡水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单就我国来说,土地虽辽阔,但是山地多,平地少;宜林地多,适合农垦的土地并不多;土地资源分布也极不平衡,后备资源严重不足,泱泱大国也是全球13个人均土地资源最贫乏的国家之一。我们现在是用全球9%的耕地和6%的淡水,生产全球近25%的粮食,养活全球近20%的人口。我们在生产神话,我们在创造奇迹,但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何况,元阳梯田传承的生产方式主要还是相对传统甚至原始,事实上,现代生产方式在平原等开阔地带更有用武之地,应该也是最悲壮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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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孕育了万物,滋养了人类,我们吃穿住用都离不开土地,甚至我们的智慧、力量和思想也大都来自土地。正因为如此,懂得土地的人都十分珍惜土地。

《巨人》中从不认输的乐斯被烈马摔下来,好心的她生前给芮也达的乡邻准备了一份厚礼。班纳迪先生遵从姐姐的遗嘱,把水牛坑的小块土地分给一无所有的杰特,杰特刚辞掉工作,要出去闯荡,最需要的就是钱。那块在班纳迪的农场中间的飞地,最多值五六百块钱的地,他换成一千二百块的现钱给杰特。但杰特抵抗住了两倍地价的诱惑,执意要那一小块乱石荒地,因为他有自己的梦想:可能有一天鸿运高照,可以圈上自己的篱笆,叫它“小芮也达”。

而另一部电影《乱世佳人》中,斯嘉丽历经磨难,一直在问自己: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她终于意识到是土地——塔拉(泰娜)的土地。只有土地才是永恒的,她的力量原来也来自塔拉的红土地。

赛珍珠是个美国人,但是在中国镇江边长大的美国人,中文是她的“第一母语”,镇江是她的第二故乡。在作品里面,她满怀深情地描写了中国的土地,根据她的小说《大地》拍成的电影,有一个情景,让人难以忘怀。财主家的丫鬟娥兰“嫁”给赤贫之家的王龙为妻,惴惴不安的王龙领着羞怯的娥兰从地主家里出来,新娘手挽一个篮子,里面盛着她的全部“嫁妆”,默默地跟着王龙来到家徒四壁的王家,路过集市时,老实巴交的新郎买了两个桃子,一个给了新娘,大概就是定情之物也是全部聘礼了。在跨进徒有四壁的家门时,她用手在屋外扒了一个坑,把桃核埋进泥土,第二年春天,地上长出一棵新苗,多年后长成一棵大树。小说的最后,已成土豪的王龙对着桃树深情地赞美亡妻:“你就是大地”。

栽一棵苗,长一棵树;播一粒粟,收万颗子。这就是土地!

游客慢慢多起来,都在观景平台眺望,留影,不时发出啧啧赞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身着哈尼族民族服装的母女,领着从山外来访的一对身着彝族民族服装的小姐妹,她们背靠栏杆,变换手势合影,像四朵艳丽夺目的剪纸,贴在绿色的坡地,标注着这片土地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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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依树,听起来多温婉的名字!老虎嘴,好凶悍的一个称呼。美女和猛虎,一个国画里极具象征意义的题材,竟然神话一般在深山相望守候,守望一个犀利与温柔结合的美学境界,也守望着阴阳和谐的哲学命题和吉祥如意的人生期许。到离开多依树去下一个景点老虎嘴的时候,新的期待并不能抵消依依不舍之情。

老虎嘴的得名应该源于地形似虎嘴。有趣的是,梯田却密密分布山谷之中,似花蕊绽放。这又一似乎矛盾的美丽,一定有其独特的魅力。但当我们开车到了有道路指引标志的岔道上时,路中间却竖着告示牌,到老虎嘴的道路,暴雨塌方,正在抢修,无法通行,我们也就只好并不完美地结束了元阳之行。其实,就我的初衷和终极目标,看了多依树,就已经基本达成,能看到老虎嘴,也只是锦上添花。不管怎样,土地的情结都不可能从此释怀。

从梯田出来,云开了,雾散了,晴天丽日了。在哀牢山和无量山的群山万壑中,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一路狂飙,驶向另一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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