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复嶂断复续,中有旷壤荆榛伏。棚民纷集犁为田,半栽蔗芋半芦菔。——清·张鸿卓《棚民行》

有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灌阳县就正好位于广西省桂林市东部,山林连绵,丘陵纵横,素有“八山一耕地,半水半村庄”之名,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然而在乾隆末年,此地却是荒山荆棘。那时候人口激增,生产力有限,人民谋生本就不易,又加上各种天灾人祸,使得民不聊生,涌现了大量的流民。

他们拖家带口四处迁徙,以谋取一条生路。为了生存,他们往往见山开山,遇水摸鱼,在连绵的群峰深处,荆棘丛生的荒野之地,搭建起简陋的草棚,开荒种地,正如前诗所描绘的场景那般。

清代将这些垦荒的流民称之为“棚民”,由于他们没有户口,给地方管理造成了不小的烦恼,后来随着到灌阳县垦荒的棚民越来越多,竟将原本居住于此的“山民”给挤了出去。

所谓山民”,就是清朝时,对生活在广东、广西山区的壮族、瑶族等少数民族的称呼。当时朝廷对于少数民族是没有歧视的,甚至为了江山稳定,清朝的皇帝还积极推进各民族大融合。

然而地方官中却时有歧视山民的人在,山民要是出了什么事,戴着有色眼镜的地方官不仅不会为他们做主,还有可能欲加之罪,因此山民遇事多害怕惊扰官府,沾惹官司。

如今棚民占了山民的生存之地,山民也不敢到衙门里讨要公道,为了生存,就只好另谋生路,贩卖起私盐。那时候,盐基本是被官府垄断,私贩是违法的,这让地方官十分恼火,更加看山民不顺眼了。

嘉庆年间,有个叫王三财的棚民到灌阳县县衙告状,状告山民合谋杀害自己的叔叔王乙,并将尸体埋藏在深山沟壑之中,请求知县前往埋尸地勘验,并为自己的叔叔报仇雪恨。

灌阳知县一接到人命大案,便命令衙役鸣锣开道,坐着轿子匆匆赶往案发地点。可山林茂密,沟壑纵横,如何确认埋尸的具体位置呢?于是,灌阳知县命令十几名捕役,将当地山民全都带来审讯。

灌阳知县喝问道:“大胆刁民,缘何杀害王乙?他的尸体现藏于何处?还不快快招来!”

山民们一听,皆大吃一惊,他们明明是做了好事,怎么反倒成了杀人犯了?众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其中一人反应较快,当即喊道:“冤枉啊,我们没有杀害王乙!”

其他山民听到喊声,也纷纷高呼冤枉,皆矢口否认杀人藏尸之事,然而灌阳知县却没有耐心听他们辩白,当即便下令严刑拷打,逼问尸体下落。山民们惨叫连连,不堪其苦,过不多时便招出了埋尸之地。

灌阳知县令衙役挖坟掘墓,开棺验尸,发现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具无头男尸,显然是被人谋害的,而非正常死亡。灌阳知县便认为真凶是山民,当即令衙役再次用刑,拷问真凶究竟是何人。

几十个山民被捆住手脚,扒去上衣,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衙役们就地取材,用荆条轮番鞭打山民,一个衙役累了,就换另一个衙役继续打,山民们被打得皮开肉绽,惨叫震天。

有几个山民十分仗义,觉得与其大家一起受罪,不如自己索性认罪,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能救大家一命也算自己积福,来生还是一条好汉。

灌阳知县见有山民承认杀害王乙,便问道:“王乙头颅何在?”

这几个山民本就是仗义认罪,为了保护同族才挺身而出,哪里知道王乙的头颅藏在哪?灌阳知县却认为他们顽固不化,又命衙役鞭打几人,各打了50荆条,打得他们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却始终没有探出头颅的位置。无奈之下,灌阳知县只好打道回府,将几个山民丢进大牢,等候定罪。

那时候的监狱条件是非常苛刻的,忍饥挨饿还是轻的,如果身陷命案,又无钱打点狱卒、书吏等人,还会受到额外的虐待,而且疑犯在狱中“病死”是不会被追究责任的。

那几个山民本就受了重伤,没有延医问药,又没有食物充饥,没几天就病死了2人。狱卒对此早就司空见惯,毫无怜悯之情,随手写了个病呈递上去就摆脱了责任,让家属将尸体领回去。

剩下的几个山民见此情景,不由得悲从中来,纷纷哀叹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早晚也是这么个下场,却不料,灌阳知县升迁出去,新来的知县却给他们带来了转机!

新知县的具体姓名已经难以考证,只知他姓杜,并没有太多政绩可供人传颂,但他身边的刑名师爷却是个能人,在当时小有名气,名叫刘世澜。

杜知县一上来就忙着官场交际,好为以后升官发财做好铺垫,而公务则全都交给师爷刘世澜处理,就连新知县要复核前任知县的案件之事,也全都交给了刘世澜。刘世澜审核没有问题,便呈递给杜知县盖上官印即可。

这天,刘世澜翻到了王三财控告山民谋杀叔叔的案卷,他发现这起案子中有诸多的疑点,于是便认真审阅。

第一,前任知县追责过度。按照一命抵一命的原则,王乙之死,已经有2名山民丧命于监狱之中,就不应该再追究其余山民的责任了。

第二,尸体身份存疑。棺材中发现的乃是无头尸体,头颅至今没有找到,如何能够确定尸体就是王乙的呢?究竟是前任知县糊涂了事,还是王三财有确凿证据?关于这一点,案卷中毫无记载,难以判断。

第三,山民的做法矛盾。山民一开始否认杀人,在严刑拷打下,几个山民跳出来承认杀人,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使得其他同胞能够幸免于难。可既然他们承认了杀人,便难逃一死,为何却宁肯承受毒打,也不愿交代头颅的下落呢?这显然有悖常理。

第四,王三财行事有异。按说王三财与王乙叔侄俩都是从中原逃荒来的,家中应该没有什么产业钱财,而开垦荒地能够衣食无忧已是大幸,根本不可能攒下什么钱财,为何王三财要执意将叔叔的尸体,大费周章地运回原籍安葬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它是从哪来的呢?

刘世澜将存疑之处一一记下,等到杜知县交际结束,便将此案禀告给杜知县。

杜知县听后,觉得刘世澜分析得很有道理,更重要的是,杜知县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自己能够破获此案,不仅政绩上多了一笔亮色,将来飞黄腾达也多了些筹码。

于是杜知县立刻虚心向刘世澜请教:“刘师爷所言有理,依你之见,此案当从何处下手方可破案?”

刘世澜当即研墨铺纸,将审讯要点一一罗列在纸上,交给杜知县,以免杜知县升堂问案时,一时遗忘导致问案计策失效。

杜知县看后甚是满意,第二天便升堂审讯。杜知县先命衙役将大牢里的几个山民带上公堂,询问他们是如何判断无头男尸就是王乙的?

其中一个山民回道:“小的们是通过尸体的衣物判断的,那是王乙常穿的,王三财也认定那就是他的叔叔。”

杜知县原以为有什么确凿的铁证,证实死者的身份,却不料竟是如此草率的辨尸方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离开公座,匆匆转到屏风后头,向刘世澜请教。

按照清朝的规定,知县升堂时,身边只能有一个书童伺候,负责研磨。知县的公案旁边则设一张小桌,供书吏做笔录所用。不仅如此,非刑事案件,衙役是不可以持杖分立公堂两旁。只有当知县需要动刑时,高呼一声,衙役们才会拿着刑具上到公堂听令。师爷可以为县太爷出谋划策,甚至私下里代替县太爷处理公务,拟写公文,但绝对不能够出现在公堂上,否则便是违法。

所以,电视剧里演的威严的公堂上,两排皂隶持杖站在公堂两侧“威武”呐喊,师爷时不时在知县耳边窃窃私语,是根本不存在的场景,不要再被电视剧给糊弄了。

正因如此,刘世澜才提前将审讯要点记录在纸上,知县在遇到问题时才不得不离座请教。

刘世澜说道:“这些山民深惧严刑拷掠,大人不妨用大刑来吓唬他们,使其说出实情,但大人莫要真的刑讯,这些人本就负伤未愈,恐不慎弄出人命。若是山民依旧说不出头颅下落,大人可假装已知实情,命王三财招供,若是不招便威吓要将他立毙杖下。”

杜知县点点头,重回公座,然后高呼一声:“来人啊!”

十来名衙役便立刻持杖分立公堂两侧,神情严肃目光凌冽地盯着山民们。

杜知县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山民们,说道:“你们究竟将王乙的头颅藏在哪里?再不从实招来,就别怪本官铁面无情!”

几个山民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开口。杜知县见状大喝一声:“众衙役听令!”

十几名衙役闻令,立刻将刑杖重重触地,高声应和,声满公堂,威严逼人。

山民们见状,皆不由得一颤,十分恐惧,其中一个山民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往前爬了几步,边哭边喊:“大人饶命啊,小的们着实不知道头颅在哪里啊,我们埋葬尸体的时候就没有找到头颅!”

于是杜知县命人将王三财带来,王三财以为不过是新知县复审,走个流程,便没怎么在意,到了公堂也毫不紧张。

杜知县见状,呵斥道:“本官已经了解到了实情,尸体的头颅只有你知晓在何处,赶紧招来,以免皮肉之苦!”

王三财面露无辜之态,说道:“小人也不知道具体杀死叔叔的是谁,怎么能知道叔叔的头颅在哪呢?”

杜知县冷哼一声,道:“杀害你叔叔之人就是你,你怎能不知道他的头颅在何处!你们叔侄二人乃是逃荒至此,身无分文,搭个草棚勉强度日,哪里来的银钱大老远将你叔叔送回家乡安葬?你必是知道棺材中只有尸身,没有头颅,才坚持让前任知县开棺验尸。如今你的奸计已然败露,休要在本官面前巧舌如簧。来人,将这恶徒按倒重责,若不如实交代,打死勿论!”

衙役们领命,上前将王三财按倒在地,控制住手脚,便要抡杖责打。岂料王三财是个软骨头,廷杖还没有落下,就哭爹叫娘,“大人饶命啊,我叔叔没死,他还活着呢!”

此话一出,仿佛惊雷炸响,惊呆了所有人,谁都没想到原本该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却还活着!

杜知县愣怔片刻回过神来,忙问道:“本官早知那具尸体并非你叔叔的,快说,你叔叔现今人在何处?”

王三财说:“就在小人家中。”

杜知县当即带领十几名衙役,押着王三财火速赶往他家中,捉拿王乙。王乙认为此案早就定案,新任知县不过是按照惯例走个过场,不会细审,也就没当回事,没有躲藏起来,而是大摇大摆地躺在家中休息,却不想被捕役们抓个正着。

当初王乙暴毙,使得数十名山民蒙冤受屈,几人含冤入狱,更有两人惨死狱中,如今山民听闻无头男尸复活,还被县太爷人赃并获,纷纷前来围观,竟聚集了上千山民,确认王乙被抓,皆拍手称快,感叹冤情终于可以昭雪了。

杜知县当众审讯王乙、王三财叔侄,终于还原了事实真相,洗刷了山民们的冤屈。

原来,在案发前一天,有一名外地男子独自在山间赶路,突然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男子便来到王乙的草棚避雨。

可是过了许久,大雨不仅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男子便请求在王乙的草棚借宿一晚,并允诺愿意出一些银两抵作房费。

当时,王三财也在叔叔的草棚里休息,他瞧见男子的行囊很沉重,觉得里面应该装了不少银两,又见男子独身一人,便起了贪念,将叔叔悄悄拉到一旁,协商将男子杀害夺取财物。

二人将男子杀害后,瓜分了他的银两,但又担心男子之死给自己招来麻烦,于是二人一合计,决定割去男子的头颅,换上王乙的旧衣服,将男子伪装成王乙,而王乙则藏于侄子王三财家中,然后择机将王乙送回家乡避风头。

王家叔侄迁来灌阳日久,当地的山民都认识他们,见王乙多日不曾走出草棚,担心他生了病,便前来看望他,谁知竟发现屋内躺着一具无头男尸。因为死者身着王乙的衣服,山民便误以为死者就是王乙。

山民们见出了人命很是惊慌,纷纷聚集在一起商量该如何是好。山民们一开始想要报官,但想到地方官府对他们多有歧视,且因为贩卖私盐谋生,使得官府更加仇视他们,所以山民们便放弃报官,以免官府找不到线索,拿他们抵罪。

一番商量过后,山民们决定凑些银两,置办一口棺材,将王乙好生安葬。却不想,此番好心却害了自己。

却说那王三财在家中惶恐几天,却迟迟不见有人到衙门告状,便出门探听消息,竟得知山民们将尸体安葬了,心中大喜,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将男子之死赖在山民身上。

于是,王三财大摇大摆地前往草棚看望叔叔,发现叔叔不在家中,便假装焦急地四处寻找叔叔,还特地询问山民,自己好几天不见叔叔,是否知道他叔叔的去向。

山民依山傍水,大多淳朴,并未多想,便告诉王三财,王乙已经死了,是他们凑钱置办棺材安葬了他,因为担心王乙被人斩去头颅,说不清楚是非,遭到王三财的误会,于是众人便谎称王乙是病死的。

王三财听闻后,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对山民们千恩万谢,请求他们带自己去叔叔的坟头祭拜。

到了坟头,王三财立刻匍匐在叔叔的坟上痛哭不已。山民们见他如今孤独一人,甚是可怜,便凑了些钱给他。王三财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后,便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王三财提了两坛酒和几个菜来答谢山民。酒过三巡后,王三财突然提出要将叔叔的尸体迁回老家安葬,山民们也赞同落叶归根,并允诺隔日替他挖出棺材。

谁知王三财竟又说道:“此去路途遥远,携带棺材行路不易,只能将叔叔的尸体烧了,带着骨殖回乡安葬。”

山民一听大惊失色,他们之前声称王乙是病死的,若是开棺发现没有头颅,如何解释得清?于是便纷纷劝说王三财不要烧毁尸体,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但王三财却不听,执意要开棺焚尸。待棺材打开后,王三财发现尸体没有头颅,便厉声质问山民:“难怪你们不让我开棺,原来我叔叔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你们害死的!我叔叔的头颅现在在哪?还不快交出来!”

山民忙道:“我们几天不见你叔叔出门,担心他生病了,便前去看望,谁知一进屋就看到他死在家里,头颅也不翼而飞,我们只是好心才将他安葬了。”

王三财哪里肯信,硬是拽着山民们嚷着要见官。山民们本就不信任地方官,而且当初他们为了不招惹麻烦没有及时报官,本就违法,如今他们埋尸不见头颅,又无法辨清是非,惹上官司只怕难以善了,便商量着凑些银子跟王三财私了此事。

这正中王三财的下怀,王三财得了银子便乐呵呵地回家去了。山民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由松了口气。谁知道,没过几天,王三财又上门勒索,山民们本就贫穷,买棺材、安抚、私了,凑了三次钱,差点掏空他们的钱兜,哪里还有闲钱给王三财。

王三财索贿不成,便到衙门控告山民杀害他的叔叔王乙。前任知县是个暴戾无脑之辈,接到案子不由分说就抓来几十名山民严刑拷打,使他们屈打成招,又害得两个无辜之人惨死狱中。

如今真相大白,民怨载道,杜知县按律执法,判处叔侄二人斩首示众,并抄没全部家财,分拨给受到冤屈的山民们,以安抚他们的怨愤。

而那个糊涂的前任知县,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敬畏法律,竟然使用荆条这样的非法刑具;身为父母官却歧视山民,不详查案件明辨善恶,全凭官威随意草菅人命,致使几十人无辜受难,更有2人惨死。他虽然已经升官离开灌阳县,但办了冤案依旧要追究责任,以他的行为当以全罪论,应该被判处绞刑。

但最终经过刑部议罪,皇帝施恩,前任知县并没有被处死,而是革职发配边疆赎罪去了。

杜知县因为替山民们翻了案,受到百姓赞颂,街头巷尾都将他誉为神明,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此案真正的功臣乃是站在杜知县身后的师爷刘世澜。

刘世澜在此案中所使用的分析方式,与柯南·道尔笔下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如出一辙,皆是从动机与最终受益人出发,进行逆向推理。

此案死者身份难辨,山民又拿不出证据证明自身清白,因而从山民或死者入手皆不易破案,然而从受益人与谋杀动机出发,便可发现,此案中唯一的受益人只有王三财,从他入手便有机会找到线索,抽丝剥茧使真相大白。可以说,福尔摩斯探案诀窍,我国古人早就玩剩了。刘世澜也不失为一个名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