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以时间换空间

夏朝鼎醒来第一件事，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司马长安。

五年前，历史系毕业的年轻律师司马长安主动找到夏朝鼎，要求全面接受夏朝鼎的诉讼。

见惯了大律师的夏朝鼎开始对名不见经传的司马长安不屑一顾，对夏朝鼎来说，见过太多为了揽案子上门游说的律师。

但五年前那个下午，历史系毕业的司马长安律师以一个策士的风格给夏朝鼎提出了最终挽救夏朝鼎的诉讼方案。

“夏总，我认为你前期的诉讼全面失败，是必然的。”这是司马长安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让夏朝鼎陡然瞪大了眼。就在他情绪尚未表露之时。

司马长安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从情理上来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从法律上来说，每个案件证据确凿，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从形势上来说，解决基金会的问题是政治问题，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法院必须判决你输官司，这是一种政治表态，你就是请法院院长当你的律师，法官也只能判你输官司，因为这是政治。”

听了这段话，夏朝鼎更加疑惑：“见过上门揽案子的律师，没见过这样的律师，既然失败是必然的，这小子你来干嘛？”

但夏坨子毕竟是夏坨子，江湖出生的他只是将司马长安的这种开场白当作是江湖惊门的手段，自然不会被这种江湖惊门“震神头”手段就镇住，也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

反而是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说：“你说的是事实，那么你也不能打赢官司，找我干什么呢？我倒是很有兴趣，我们聊聊。”

“诉讼就是经济时代的战争，既然是战争，就要讲战略。我认为，面对你人生最大的一场战争，你只有战术没有战略，这是你的最大失误！你前期找所谓的大律师，都只知道从法律的角度找每一个案件的法律突破，他们给你提供的只是战术分析，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法律上你没有任何战术上的赢面。这是一种没有战略的战术运用，其结果是必输无疑。”

盯着夏朝鼎疑惑的眼神，司马长安继续说：“诉讼是经济时代的战争，我们应当回归到经济战略的层面来研究你的诉讼。你所有诉讼的核心是什么？核心是还钱！前面所有的律师研究的是每一个诉讼作为债权人在案件证据上是否有瑕疵？是否能够帮你脱责？从法律层面考虑是否该还钱，这是战术分析，这种研究没有任何价值。因为面对强大的优势证据，借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一点上你没有任何退路。”

看着不耐烦准备站起来的夏朝鼎，司马长安给他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继续说道“但是，站在战略的高度，这个问题大有研究的空间！”

夏朝鼎坐了下来。

“我的方案就是，以时间换空间，就是变换思路，将该不该还钱，变为该怎么还钱！你的空间一下就出来了。”

“不回避应该还钱这一问题，从道义上你有担当；从法律上你严守程序尊重法院，从政治上给政府一个台阶。不回避该还钱这一个必然的问题，是退一步的姿态，退一步，你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回避了很多矛盾。”

“既然官司都是输，我凭什么请你，你的办法是什么？”夏朝鼎接上了话。

“我给你的战略，就是一个字：“拖”！”司马长安斩金截铁的说。

没等夏朝鼎说话，长安接着说：“这些年，你做的最正确、最高明的事就是基金会清理一开始，你就立即将朝鼎集团控制的基金会交给了政府托管。”

“根据我的调查，这个基金会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资金是借给了朝鼎集团，你前期最规范、做得很好的就是朝鼎集团从来没有欠过这个基金会的本息，虽然绝大多数的本息，朝鼎集团都是通过“以贷还贷”的方式归还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法律上来说，你朝鼎集团和基金会的贷款全部手续是规范的，经济、法律关系是清晰的”

“虽然，现在法学界有一种声音和研究，认为应当将“违法向关系人发放贷款”纳入刑法规范，但现在也仅仅是一种学术探讨，并未成为法律规范。所以从法律上来说，你在基金会的“以贷还贷”的方式，不存在涉嫌犯罪的问题，按照罪刑法定原则也不存在朝鼎集团贪污、挪用金融机构资金的问题。最多就是欠账不赖账嘛！你和你控制的这个基金会的关系是民事法律关系，而不是刑事法律关系。否则你今天早就在班房里去了，我就没有机会和你见面了。”没等夏朝鼎说话，长安说。

长安话还没有说完，夏朝鼎站起身给长安倒了一杯水：“来！喝水、喝水，慢慢说”

“刚才说的是你你前期资金腾挪的法律规范的正确，下面说你现在这个决定的高明。”

长安接过夏朝鼎的水，也没有说谢谢，而是安然的喝了一口水，冷静的说。

“根据我的了解朝鼎集团在这个基金会的借款从《借款合同》的约定来说都没有到期，总体到期时间应当是两年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基金会是台星市最规范的基金会，至少从账面上来说，应收账款足够覆盖集资金额，因为最大的贷款户是你！你的贷款占了基金会集资款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按照巴塞尔协议一家银行放贷规模只要不超过资本金的十二倍都是规范的，这个基金会资本金十八亿，你贷的款远远达不到十八亿的十二倍。虽然基金会不是正规银行，但从巴塞尔协议的风险控制原则和精神，我认为从法律上来说这个基金会是规范的。你的贷款也不违规。”

“从法律和资产判断经济学角度来说，你完全可以不交出基金会。但是，我不知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基金会刚开始清理，你就在台星市十多个基金会中，第一个立即将基金会交给了政府托管！”

“这一点非常、非常高明。你这一招，将朝鼎集团和基金会从法律上完成了一个高明的割裂，极大程度的降低了你个人和基金会可能的涉嫌犯罪的身份关联和刑事法律关系。这是高明之一；”

“第二个高明的是，基金会交给政府，在治理整顿期间，政府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兑付基金会的“基民”资金的兑付，以及如何安抚“基民”控制群体性事件，这是重中之重的政治要求。要平息“基民”，政府一定会以时间换空间，首先要花时间确定“基民”身份和存款金额，而很多基民申报的数额存在利滚利的情况，这个“基民”身份和额度甄别过程，全部完毕至少也要一两年时间，这是政府的首要政治任务，也是政府工作的核心。然后才是处理基金会贷款户的贷款回收，由于在此期间朝鼎集团和基金会的关系是借贷关系，而这些贷款并未到期，虽然政府为了更快、更好的解决“基民”的兑付，政府会加快处理贷款户的贷款追回的问题，但政府一定不希望在“基民”兑付方案完整制定之前，暴露基金会存在巨额不规范贷款，并且这些贷款都是不良贷款！如果这样会加深“基民”的危机感，增加政府的压力。”

“在这种政治正确心态下，政府一定会向基民表达、认定你的贷款都是合规贷款。所以对你的收贷行动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于政府不希望对你的诉讼迅速结案进入执行程序，如果进入执行程序发现你的公司根本无力偿还贷款、已经破产，政府的压力会增大。”

“基于这种种动机，这就为朝鼎集团赢得了一两年的时间，你实际已经在开始我今天说的以时间换空间的概念了！这个出主意的人，是个高人，他和我的今天想说的方案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倒是很想见见。”长安喝了一口水说。

“高人高人，肯定是高人！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说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名字，实在抱歉。”夏朝鼎说。

“我叫司马长安”

“长安兄弟，我有朋友，是不是有高人我不知道，只是我的朋友比你年龄大得多，我奇怪的是我从来不认识你，你刚才说的话朋友也说过的，但是朋友在法律上没有你讲得那么透。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是不是有人给你说过？你前面一直在逗我玩？不好意思，怠慢了！”

夏朝鼎站起身来给长安的水杯续上水，顺便问“需要喝茶吗？”。

“哈哈哈，如果你的这个高人给我说过，我只要一提他的名字，今天就不会见了你的面，我嘴巴都快说干了，你才给我一杯白开水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香烟，而不是白开水，我抽颗烟吧。你要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高手之见略同吧！”长安点燃一颗烟舒心的吸了一口慢慢说。

“高手！高手！我永远不会承认我身边有高人，包括你，我只能说我的想法都是睡觉的时候梦见了上帝，是祂给我说的。哈哈哈哈，你继续说。”

长安会心的向夏朝鼎笑了笑：“好，我说具体的，我的意见是所有诉讼，回避实体，只谈程序，从立案、一审、二审、再审、执行，每个程序都必须走完，不管有理、无理都要上诉、甚至申请再审，不要在乎诉讼费。配合这个战略，你作为法人代表首先离开台星市，你的公司前边已经被法院查封了，但是你通过工作你又让法院把封条取消了。我知道，你需要以这种方式传达你的公司经营是正常的，需要这个台面。”

“但在我的战略中，这是错误的，现在让法院重新把封条贴上，然后公司关门，员工都遣散回家，你到外地出差，但是你必须让你的社会关系知道你仍然在背后安排。”

“因为公司关门，作为法人代表你又出差在外，这样让法院的传票、判决书都没法送达，这样下来，每个案件一审、二审审判程序的开庭传票、判决书、执行通知书等等法律文件都只能公告送达，如此一来，一个案件审理完毕总的时间大概都是在一年、两年。程序如此，谁也没有话说。”

“不要吝惜上诉费，不要怕把官司委托给我这样一个小律师会输官司，因为再大的律师也是输官司，不要存在赢官司的妄想，刚才我已经说了，输官司是必然的。但是官司虽然输了，但你换来的是时间，而对你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因为你现在手中最大的资源就是政府抵给你的大量的处于郊区的暂时无法进行开发利用的土地。”

“土地是财富之母，根据国际惯例和过往历史证明，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社会财富的增长，土地这种不可再生的资源，增值是必然的！古话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以前的地主老财之所以三代能够培养出一个贵族，不是他们三代之后就有了贵族的血统，而是他们不断积累的土地增值到了一个贵族应当具备的财富标准。”

“土地增值需要时间，虽然拖官司你的借款利息在增加，但政府欠你的钱也会随之产生相应的利息，两相抵消你并不吃亏。但是这两相比较差距就大了，银行利息增加是算数级增加，但土地增值是几何级翻倍的增加，算数级增加哪里赶得上几何级增加！”

“另外一个因素，就是货币贬值是必然的，但土地增值也是必然的，增值对贬值，两方差距越来越大，差距就是你的利润。不要忘了，执行的时候还可以和解，和解的时候算数级增加的利息有很大的可能被免除，这样以时间换空间，最终的胜利者是你。”

“嗯，这倒是个道理，请继续说！”夏朝鼎身子前凑，专注的说。

“要从历史中学战略，八年抗战的胜利，离不了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抗争，但最重要的是我们依靠强大幅员辽阔的战略纵深，将日本经济、国力拖垮的；当年俄国战胜法国；苏联战胜德国，不是打赢的，也是拖赢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之所以战胜同盟国，也是因为拖到同盟国中的德国和俄国内部发生了革命才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几场战争之所以能够胜利，是因为开始弱小的一方有地大物博的土地，这是拖赢的本钱，而你在这场战争中，也有土地这一拖赢的本钱。只要坚持正确的战略，胜利一定是你的！”

“对、对、对，我还有土地，土地是财富之母！我们怎么合作。”

在夏朝鼎频频点头的最后，司马长安开出了一个夏朝鼎无法拒绝的代理条件：

“你不需要考虑我的律师费，每个案子我不会像以前的律师按诉讼标的收费，因为那是不公平的，因为所有官司没有胜诉的可能，律师费花的没有价值，他们没有为你所想，他们只是站在律师的角度在和你做生意。我不和你做生意，我希望和你成为共同体，共进退，不管多少案子，不管案子大小，我只需要你每个月给我三千块钱，一年的费用不到一个案件应给的律师费的十分之一。同时，我希望你给我你公司10%的股份，这样你就无须怀疑我工作的努力程度了，因为我的最终收益和你的利益密切相关！”

“好，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特点的律师，也是唯一真诚的为我所想的律师，够兄弟，我全部接受，一切我都听你的，每个月三千太少了，每个月五千，只要你对我好，我知道怎么做。至于10%的股份也没有问题，反正………呃，好好干我俩兄弟一起发展。”

夏朝鼎激动的克制住自己将心里话：反正我现在已经资不抵债，股份价值为零，这句话咽了下去！

夏朝鼎在司马长安话音未落之时，就做出了拍板。

“但是有一点，我不同意离开台星市，如果我离开，这么多社会关系怎么处，大家会不会认为我夏朝鼎已经拖烂了，跑路了，面子怎么放？我不离开这么多关系都可以帮我，案子一样可以拖，我走了，关系衔接不上还不好拖。请您考虑一下。”夏朝鼎用上了“请”字。

“错了，没什么考虑的，我已经考虑了，离开是必须的，因为你不离开，你将直接面对所有矛盾，直接面对这些矛盾，你的任何关系都没法帮你，因为他们知道这种问题你不占道理，他们无法帮你，你找他们相当于是找他们的麻烦，相当于是逼他们和你站在一条线、相当于是逼他们还你的人情！惹急了，他们可能会对你采取措施！消除你和他们的关系！”长安坚定地说。

长安说了这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夏朝鼎也愣了一下。

“当然，我们得相信朋友的友谊，人心不可试探。听我的，在这时候，你的所谓的关系没有任何意义，前期，你为了这些关系花了不少钱和精力，有不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不能再迷信这一点了。”

“另外，你面子观念本来就重，直接面对问题的时候往往为了面子轻率表态，案子就拖不下来。你不在，让我去处理，有什么问题我还要向你通气，律师向当事人征求意见这是合情合理的，什么人也没话说，多征求几次意见自然就产生了时间差，多上几个时间差，案子就拖又下来了。”

“现在的形势是生存第一，面子必须靠边。你为了这个面子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应当清醒了。”

“当然面子是一定要要的，如果简单地跑路，肯定是不行的。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你要大张旗鼓的对外宣称，你在外地有几个重要项目要去做，反正你外地朋友本来就多，当得散散心，天南海北的和几个外地政府官员和知名企业家进行一定曝光率的接触，让大家认为你就是在做事，至于什么事，也没有谁会认真的调查。”

“俗话说，人不出门身不贵。其原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因为信息不对称，给本地人有神秘感，哪怕他无所事事，也可以说他在干大事，谁知道呢？”

“只要你经常发布在外地的一些信息，没有谁会认为你垮了，而更多的会认为你在进行东山再起，但因为你是天南海北的出现，所以也就更加让大家摸不着你的底细，自然就会神秘感增多，什么负面影响也就回避了，我建议的策略也就可以实施了！这样，就不影响你的形象，而且因为你在进行东山再起的二次创业，大家都会认为你是好样的，你的关系也可以继续帮你，你天天呆在本地，大家对你摸得一清二楚，都知道你陷入了麻烦，反而不会帮你，你说对不对？”

“而真实的原因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高调离开，于你无损，于事有利。放心吧，时间可以让一切都淡忘，只要你相信土地会增值、货币会贬值，时间老人总会让一切都重新属于你。”

“好，好，好，完全正确，老子本来外地就还有十几个亿的项目！老子是在干大事，人挪活树挪死，兄弟，相信我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你给我好好运作，我不会亏待你！这样，我给你公司20%的股权，任命你为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年薪十万，好好干，我一切听你的！”夏朝鼎再次开出了口头支票，并且激动的站了起来，伸手向长安做出了一个希望拍手相庆的姿势。

“谢谢信任，夏总”司马长安退后了一步，没有握夏朝鼎伸出来的手。

“夏总，感恩上帝，我们能够有这么愉快地交流！但是股权我只要10%，我是一个基督徒，我认为我的任何收入一次性都不能超过10%，因为这超过了我每次对上帝的奉献的比例，超额的索取是一种僭越。”

“另外，常务副总我不接受，因为我一旦成了常务副总我就成了你公司的人，就成了合法的诉讼文书接收人，案子就拖不下来了。我只能在每一个案子公告送达快到期的时候才接受你公司的委托，我会给法院说开完庭我就不是你的律师了，所有法律文书请法院公告送达。然后下一个程序公告送达期满后，你公司有委托了我，并且在所有程序中我都是一般代理人，只是代理而已，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主，这也是策略的关键之一！”司马长安轻轻的说。

夏朝鼎听取了司马长安的建议，留下一大堆空白委托书交给司马长安。然后带着自己最贴心的几个人离开了这个城市，开始游山玩水的实施大战略。

果然，由于夏朝鼎团队全部出门在外发展事业，夏朝鼎的传说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该他出现的时候找不到人，不该他出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出现的时候只是为了一个问题，诉讼程序不合法！他要上诉、他要申诉！他要和曾经的朋友讲他在外地的事业！所有诉讼传票无法送达、和解无法进行、资产处置程序遥遥无期。

几年官司拖下来，当初夏朝鼎被迫接受政府抵债的土地都是城市边远地方的没人要的生地，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2005年左右，随着城市的发展，随着房地产按揭这一金融制度的实施，中国房地产迎来了第一轮火热的爆发，朝鼎集团名下曾经的那些生地，都已经随着城市发展成了变成了可开发的熟地。

土地价格由当初政府抵工程款时的几千元、一两万一亩，悄悄地涨到了一、二十万一亩。朝鼎集团原来近万亩土地盘算下来，价值接近二十亿，而当初所有银行债务本息不过十五六个亿，所有资产债务一冲抵，夏朝鼎还有三四个亿的净资产，虽然现在的三四个亿和当年的三四个亿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从账面上来说，如今朝鼎集团的净资产就是和当年不相上下。

虽然货币贬值，但数字没贬值。

夏朝鼎又被迫的当了亿万富翁。又是夏坨子了！

但是，今天的夏朝鼎不是亿万富翁，而是一个被水淹死的躺在病床上的负翁，是负翁而不是富翁！

富翁被水淹死了，成了负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