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贾雨村,都说他最大的特点是“奸”,可是胭脂斋却“挖掘”出他的另一个特点:色。贾雨村何色之有?且看故事:

贾雨村到甄士隐家中做客,正在书房里翻看书籍,忽听得窗外园子里有女人的咳嗽声,仔细一瞧,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在那里采花。那女子便是娇杏,甄家的丫鬟。娇杏采完花欲走时,也一眼瞥见了贾雨村,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此人生得如此雄壮,却落难到这种地步!不觉又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就是这三次回眸,如阳光般洒进了贾雨村荒芜的心田,贾雨村幽闭已久的自信心顿时被点燃了,觉得这女孩定是喜欢上自己了,否则她不会三顾传情。

从此雨村对娇杏念念不忘,中秋佳节,相思如潮,情之所至,他吟诗一首,诗曰: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文绉绉的,其实翻译出来很简单:我爱上了娇杏姑娘,可是我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哪好意思跟人家表白啊!只能独自相思、发愁了。我发誓,如果来年科举高中,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来这儿,把心上的人儿娶回家。

上述这段,就是贾雨村在整个《红楼梦》里唯一的感情戏。后来的结果,贾雨村高中进士,踏入官场,果真来到甄家,将娇杏娶回家做了二房。一年半之后,贾雨村正妻亡,又将娇杏扶正。

整个故事,能看出贾雨村好色吗?可是胭脂斋看了这一段,硬生生地给了个评价:“古今穷酸色心最重”。好家伙,不仅说贾雨村是好色之徒,还将所有的“穷酸”都定义为好色之徒,真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由于胭脂斋是著名“红评家”,号称最懂《红楼梦》,他一带头,应者如云,大家一齐给贾雨村戴了个好色的大帽子。

我却不同意胭脂斋的看法。胭脂斋所谓“色心最重”四字深含贬意,然而娇杏三次回眸,雨村一见倾心,这分明是正常的男女情爱,并无值得鄙视的地方。从缘起看,一个在书房,一个在花园,隔着窗儿望,这是浪漫邂逅;从过程看,一个凝视,一个回眸,无只言片语,有心底波澜,这是心灵交流;从结果看,贾雨村高中进士,娶得美人归,娇杏摆脱奴籍,嫁为人上人,这是两情相悦。没有轻佻言语,没有深陷情欲,没有阴谋诡计,哪里看得出一个“色”字了?

何况,这段情感里还有贾雨村自卑不敢表露心迹的傍徨;有月下相思、风中感怀的美丽诗行;有受到激励,发奋苦读,高中进士的励志;有富贵不相忘的圆满结局……一切的一切,让人想到的应该只有“美好”二字。

如果这也算好色,那么唐伯唐与秋香的“三笑姻缘”岂不更色,可是“三笑姻缘”成千古佳话,人人乐见其成;如果这也算好色,那么《古相思曲》中“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的诗句岂不更甚,一个13岁的女孩见到心仪的男子便思念如狂,发出如此感慨!可是,此句成千古名句,此曲成千古名曲,此情被认为是“人间至真之情”!

还有,我觉得曹雪芹也无意刻画贾雨村好色的一面,在他写的前80回《红楼梦》里,贾雨村娶了娇杏之后,就没有再娶别的小妾了,也没有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劣迹。对得住娇杏,对得起家庭,很不错了。我严重怀疑,胭脂斋就是个嫉妒狂或老封建,他看不惯年轻男女之间的浪漫情事,故意贬低贾雨村。

除了胭脂斋评贾雨村好色外,还有一些人把贾雨村比作贾瑞和《水浒》里的高衙内,说什么贾雨村的好色与这二人有得一拼,看得人好气又好笑,不吐不快。

先说贾瑞,贾瑞是“色中蠢鬼”,色到无知无畏的地步,他垂涎于王熙凤的美貌,却认识不到王熙凤是带刺的玫瑰,蛇蝎的心肠,惹不得,泡不得。被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戏弄一番后,贾瑞相思不减,居然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纵欲而死,这又说明他是个毫无自控力的软蛋。

贾雨村首先是不愚蠢,相反,他非常聪明。他知道他读书人的身份配娇杏这样的丫鬟绰绰有余,但他更明白没有成功的读书人一名不文,丫鬟也不一定瞧得上你。所以贾雨村才确定了先事业后情感的策略(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事业未成之前,他不会去纠缠娇杏。其次,正是因为贾雨村一贯以功名、事业为重,以科举高中和做官为荣,其自制力也强过一般人,不会为情欲、色欲所困,做出像贾瑞那样荒唐的自伤行为。

再说高街内。高衙内是“色中恶魔”,最大特点是粗鲁无底线,不知礼,不知耻,霸王硬上弓。书中说得清楚:

那厮在东京依仗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都叫他“花花太岁”。

高衙内第一次见林娘子是在人山人海的东京庙会上,林娘子上香还愿时,大庭广众之下,高衙内让小厮们围住林娘子,他上前调戏。何等狂浪无礼!高衙内第二次见林娘子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先叫陆谦喊林冲外出吃酒,再引诱林娘子到陆谦家封闭好的阁楼上……何等阴狠无耻!

贾雨村岂会如此嚣张!他喜欢上娇杏,只是深深埋在心底,不声张,不表白,至始至终是暗恋,未曾与娇杏说过哪怕一句话,更不要说调戏与强迫了。读书人固有的清高,不允许贾雨村做这么做。所以拿高衙内与贾雨村比,错得太离谱!

当然,说了这么多,我不是在为贾雨村翻案,一定要把他从反派美化成正派,我只是想说,尽管贾雨村在官场上贪赃枉法,忘恩负义,坏事做了一箩筐,也不能抹杀他在情感上的真实与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