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南宋高宗年间,京都临安(今杭州)西湖灵隐寺内有位济公和尚,一向狂嗜酒肉,不爱斋戒吃素、念经理禅。

整日里,那济公疯疯癫癫,头不剃,脸不洗,醉眼乜斜,满面油泥,破僧衣短袖缺领,破僧鞋只剩烂底,到处东游西转,为的是警恶劝善,管个人间不平。

这天,疯和尚一溜歪斜,脚步跄跄,来到钱塘门外。只见西湖边上树林内有个人方要上吊,连忙赶上前去搭救。他三脚两步抢到那人身边,口中说:“死了死了,一死就了;死比活好,我也上吊!”于是解下腰中丝绦往树上一拴,就要往颈里套。

那人见和尚抢先上吊,忙过来动问。济公道:“我师父化缘凑得五两银子,命我买僧衣僧帽。我生性贪杯,喝醉酒把银子丢了,想想没脸见老和尚,不如在此上吊。”那人一听说:“和尚,你为几两银子,犯不上自寻短见!”

他从囊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和尚:“这散碎银子,我遇难人留着无用,干脆周济你吧。”和尚接在手里打开一瞧,哈哈笑道;“你这银子,可不如我银子那样好,又碎成色又差。”

那人心中不悦,暗想我白施舍给你,还嫌不好,便道:“和尚,你对付着使用去吧!”和尚答应一声,说:“那好,我走啦!”转身就走。那人独自嘀咕:“这和尚真不知人情世务,临走连我姓甚都不问,也不知谢我,真是无知之辈。嗳!反正是死。”正在气恼,只见那边和尚又踅了回来。

走到近前,和尚说:“我一见银子全忘了,也没问恩公贵姓,因何至此?”那人长叹一声道:“大师父,这事你管不了。咳,反正我是活不成啦,就告诉你吧—”

原来,这汉子姓张名煜,本在钱塘关天竺街开设小器作木匠铺,字号“巧艺斋”,为人诚实,手艺精通,时常给各官宅作生活,收拾各种硬木桌椅等物。

前些日子,张煜在罗丞相二公子宅内做工,常常来往。这罗勋公子最爱养蟋蟀(俗称“蛐蛐儿”,性好斗),他有一只蛐虫王名叫“黑头金刚”,当初花了大价钱才买到手中。

“黑头金刚”每出圈去斗,必赢些银子,罗公子爱如至宝。那日罗府上来了一班油头粉脸的公子哥儿,聚在一块斗蟋蟀,赌输赢。罗公子的“黑头金刚”确是勇猛,一上场便“曜嚯”叫着直扑对方。

对方蛐虫也不示弱,互相缠住厮打。转眼功夫,罗公子面露喜色,显然“黑头金刚”占了上风。这虫王是有几下功夫,一口气穷咬紧追,把对手逼得狼狈逃窜。胜局已定,对方长脸公子只得将桌面赌注推给罗勋,啧着嘴说:“罗兄,你这“黑头金刚”果然厉害!”罗公子好不得意,哈哈笑道:“当然!要不怎么能值五百两银子?”

张煜正在一旁干活,听了这话不禁摇头叹息:“作孽!有钱人家一头蟋蟀,抵得穷人家几年吃粮。”这时,花厅上客人渐渐散去。

家人捧了个精雕细刻的蟋蟀罐走进偏房,摆在几上。张木匠寻思:什么宝贝虫子,竟值这么多钱?待我看上一看!

他等家人跨出门口,便悄悄上去,揭开蟋蟀罐子。

不料家人耳尖,听得盆盖响动,回头惊叫: “别动,别动…………”张木匠吓一跳,慌忙盖住罐子,可是“黑头金刚”已经跳了出来。

木匠大惊,不顾一切扑上去捕捉。那小东西灵活异常,三跳两蹦,即时踪迹不见,吓得张煜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家人禀报公子,罗勋怒不可遏,吩咐把张木匠捆上,痛打二百鞭子。木匠被打得哇哇直叫,罗公子只是不肯罢手。打得一息仅存,又把他吊在马棚之内。幸而张煜素日为人和顺,宅中家人替他求限三天,找不到那虫王,叫他赔银一千两,作为罢论。

罗公子这才答允放下木匠,轰出门去。张煜勉强一步一捱,挣扎着回家。到得家中,他不敢将此事告诉母亲、妻子,只是假称身上有病,一躺就是两天。左右思量,也找不出个好主意。

三日期限将满,自己思忖:无法凑办这一千两银子,倘见罗公子,不免被他打死;要寻短见,又想老母妻子无人照看。愁肠万种,不觉由家中来到小器作铺内。

伙友见他愁眉不展,问是何故?张煜不肯吐露实情,说道:“今日特来找你商议一事:我要外出办些楠木,想把这里的买卖给你作了,一文钱也不要,只要你每日给我家中送些日用,候我回来,你我再算。”

伙友也很愿意,两人吃了一会闷酒。张煜想想老母、妻子有人照看,莫若我今日上吊一死,也就完全了;若要不死,三天限满,我又无银子,罗公子焉能饶我?他势力压人,惹他不起。

告别伙友,张煜来到西湖边,自怨自艾道:“苍天呀苍天!我也顾不得老母、妻子,在此上吊一死,求个一了百了。”正在此时,不想后边来了你这位僧人。

济公听完道:“木匠,你是真死还是假死?”张煜说:“我是真死,怎么样?”济公嘻嘻笑道:“你要是真死,就作个整人情吧!”说着指了指张煜穿的那身衣服。 木匠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济公给他点明道:“你死了,也是叫狼吃狗咬,白白糟蹋了身上这衣服。倒不如脱下来送给我,也值几个钱!”

张煜气得浑身发抖,说:“好个和尚,你真懂交情!我同你萍水相逢,送你几两银子,我反烧纸引了鬼来!”和尚拍手大笑:“善哉善哉!你不要着急,我管保帮你找回蟋蟀就是。”

木匠转愁为喜,问和尚此话当真?和尚说:“不假,不假。”张煜忙问:“大师父宝刹哪里?上下怎么称呼?”和尚道:“我乃西湖灵隐寺济颠僧,人称济公和尚是也。”张煜一听赶紧叩头:“圣僧救我一救!我家有老母、妻子,可不能寻死!”

济公鼓掌大笑道:“你跟我来,我救你今日之急。”说完自往前走。张煜跟着,来到中天竺街。那边有几个卖蛐虫的。济公花一百钱买了三个蟋蟀,装在僧帽里,往头上一戴。 他牵着张煜,直奔路东“望江楼”酒馆,告诉张煜如此如此,嘱罢迈步进去。

两人一直到了后院,见雅座之外,有几个罗相府家人在那里站立,正是二公子罗勋在此吃饭。酒座里,更有十几名蟋蟀把式,挑着蟋蟀罐子,打算吃完饭上罗府斗蟋蟀。

济公在酒座上找了一张桌子,要了酒菜,跟木匠对酌。那三个蟋蟀在和尚帽子里“曜嚯”直叫,旁边众把式好奇地问:“和尚,你还带着蟋蟀吗?”和尚明白他们要上罗府斗蟋蟀去,要他们说说共带了多少蛐虫。众人说有四十八条。和尚嘻嘻一笑:“你们这是蟋蟀斗蟋蟀,不足为奇。我这蟋蟀能斗公鸡!”

众把式谁个肯信,和尚道:“我有三个虫王,一个叫金头大王,一个叫银头大王,一个叫镇山五彩大将军。”众人吵吵嚷嚷定要看个究竟,罗公子闻声走了出来。

大众说:“公子,你看这和尚有三个蛐虫王,说能斗鸡。”罗勋不信道:“和尚此话当真?你斗给我们瞧瞧,行不行?若要真能斗赢公鸡,我输给你一千两银子!”

和尚说:“那行。”立刻把酒馆鸡笼里大公鸡拿出一只来。和尚摘下帽子,罗公子一看,果然这三条蟋蟀都有一分重,脑项甚大,皮色又好,一个个真是出号的大虫。

济公把一个蛐虫搁在地上。那大公鸡本是饿急了的,又最爱吃这些东西,一嘴啄去,并未啄到,蛐虫儿早跳到一旁去了。公鸡侧身扑去,那蟋蟀忽的不见了。公鸡楞着脑袋,左找右找,不见蟋蟀的影子。

突然,这边“嚯嚯”叫着,原来蟋蟀已跳到公鸡身后,正在伸爪理须,振翅欢叫。

公鸡急转过身去猛啄,不料蟋蟀又蹦得不知去向。罗公子大眼瞪小眼,看得呆了;济公却一声不响,站在一旁发笑。 一忽儿蟋蟀又叫了,它躲在公鸡背上舞首弄姿,十分得意。公鸡回头再啄,向左边伸头,蟋蟀跳到右背;向右边伸头,蟋蟀跳到左背,逗得公鸡团团打转。

众人哈哈大笑,只见公鸡又是一扑,那蛐虫趁势一蹦,跳到公鸡头上,一口咬住鸡冠不放。公鸡痛得拍翅哀啼,直跑直跳,败下阵来。

罗勋又惊又喜,张开双手就去拦鸡捉蟋蟀。没想那公鸡竟笔直飞起,直扑他的面门,吓得他仰面跌翻在地,乱蹬双脚直嚷:“快快,捉“金头大王'!” 济公取蟋蟀在手说:“别把我的宝贝伤了!”罗勋忙凑上去:“大师父,你卖给我吧,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济公把手一摇:“不卖不卖。我这三个蟋蟀,还不定赢多少银子呢!”

罗公子再三央求,定要买下三个虫王。济公说: “罢罢,我就卖给你。方才打赌你输了一千银子,正好抵了巧艺斋张木匠的账,他和我有点牵连。这三个虫王,也是一千一个,少了可不卖。”

罗勋满口答应,当场给了和尚三张银票。济公把张煜叫来说:“你没事了,罗公子不能再找你。这一千银子,算是公子赔你养伤度日的;另两千银子,替我送到净慈寺,给那些穷和尚换换衣服。”

张煜千恩万谢,拿着银票走了。济公把三个蟋蟀给了罗勋,头也不回,哼着山歌扬长而去。罗公子得了三个虫王,好不喜欢,第二天就约了一帮恶少,到相府来赌赛。“金头大王”、“银头大王”、“镇山五彩大将军”个个旗开得胜,一下子就捞回上千银子。

众恶少输得红了眼,赌注越下越大,全押在一名胖公子放出的“长腿将军”身上,指名要和“金头大王”比个高低。

这“长腿将军”果然名不虚传,长得比“金头大王”粗壮得多。它横冲直撞,攻势凌厉,把“金头大王”直逼到盆边。罗公子眼看“金头大王”招架不住,急得满头大汗。冷不防, “金头大王”一纵身,从“长腿将军”头顶上跳了过去,落下时趁势一口,把“将军”的一条长腿咬了下来。

“长腿将军”成了缺腿将军,仍不服输,拚死猛扑。“金 头大王”咬住“将军”,一下子把它扔出罐外。众恶少恼恨得个个“嗷嗷”直叫,胖公子眼都气直了。

罗勋乐得手舞足蹈,把“金头大王”当作斗大明珠似地捧着。不提防“金头大王”倏地跳出瓦罐,叮到他的脸上。 家人不敢怠慢,忙用罩子往他脸上罩来。罗公子急得直骂:“快,在耳朵上哩!”家人抓了耳朵,它又跳到鼻上;罩了鼻子,它又跳到肩上,就是捉它不住。

罗公子乱蹦乱跳,终于把蟋蟀抖落在地。家人连忙往地上罩去,却扑了个空,“金头大王”已跳往几案上的大花瓶边。

管家眼快,悄悄靠拢几案,往花瓶一扑,没扑住虫王,却撞倒了花瓶。只见大花瓶一个翻身,正好套在罗公子头上。

这下黑咕隆咚,什么也瞧不见,憋得公子“哇哇”直叫。众家人一齐过来拔花瓶,急切里又拔不下来。管家拿根木棍对准花瓶敲去,“哐哨”一声,大花瓶打得粉碎,这才露出了罗公子鲜血淋漓的脑袋。

他没来得及爬起身来,那边又“砰砰嘭嘭”打烂了几件古董。罗勋瞪着满地碎瓷片,大发雷霆。猛的,他推开管家,一手抢过蟋蟀罩,尾随那鲜蹦活跳的“金头大王”,在地上乱扑乱趴。

“金头大王”又叫了,这一回它站在瓦罐边沿,正往罐子里跳。罗公子瞅准了扑过去,双手扪住瓦罐,松了一口气说:“我的妈呀,总算把宝贝捉回来了。”

可是往罐中一瞄,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金头大王”?

一怒之下,他不问青红皂白,把手边几个蟋蟀罐统统往地上摔去。正好那里头搁的是“银头大王”和“镇山五彩大将军”,几个虫王四散逃去。

众恶少见情势不妙,一个个溜之大吉。罗勋呼天抢地喊叫:“回来,快给我捉回来!”家人们不明白这指的是蛐虫?还是恶少?正愣愣着,三个虫王在地上连连蹦跳,眨眼全无影踪。

罗公子急得抓耳挠腮,忽听得墙壁之中有“曜嚯”的叫声,便一头扎到墙脚边。定睛一看,可不是,“金头大王”正在砖缝里歇着呢。“拆墙!”罗公子一声令下,众家人蜂拥而上。你挖我掘,顿时把墙壁拆了几个大洞,却还是遍寻无有。

忽而,“金头大王”的叫声又从窗外传来。罗勋带上大伙连忙追出花厅,听那声音似在北上房台阶之下,当即命人起了石头寻找。罗公子自谓可以找着,把台阶左起一块,右起一块,仍是杳无踪迹。他一发狠劲,吩咐将石阶全给翻了,还要锄平北墙。

北墙锄了又锄南墙,锄到最后,“金头大王”露了脸。罗公子大喜过望,正要动手去罩,那小东西连跳带窜,钻进花厅的柱石底下了。

罗公子一不做二不休,叫一声“撬!”众家人立刻抬了粗铁杆,插在柱石底下猛撬起来。

撬着撬着,突然大伙发一声喊: “哎哟哟可了不得,房顶要坍啦!”话音刚落,“哗啦啦”一声巨响,屋栋横梁纷纷倒塌,砖块瓦片没头没脸砸下。

家人中脚腿快的,逃出命来,算是捡的;迟慢一步,就给砸在里头,万幸不死,也赔出半条命去。那罗勋公子,半截身子给埋在瓦砾堆里,砸了个半死不活,够他受用。

这时候,远处隐约飘来济公和尚嘻嘻哈哈的山歌声:“你会使乖,别人也不痴;你爱钱财,前生须带来。我命非你排,自有天理在。做善好消灾,怕你无福难担代。使机谋把心胸坏,一任桑田变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