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双龙镇通往公鸡山的小道上,有一支队伍沐浴着朝晖,向山上走去。走在最前头的是市武术队员小虎,他趁今天休息,高兴地跟几位农民去采冬菰、木耳,帮他们小秋收。
公鸡山悬崖峭壁,密林莽莽。农民们正忙着,小虎突然看到一棵冬桃树下的草窝里,有一只小猫似的动物在爬,逗人极了。他高兴地喊了一声,便跑过去把它抱了起来。
这声音惊动了在树上采摘的农民,一看,都吓坏了:那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豹仔;连忙喊他扔掉赶快跑。可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嗥吼,一只母豹已发狂般向小虎飞扑过来,情况十分危急。
就在这一发千钧之际,突然劈天一声雷吼,从树上跳下一个老人,他轻身一纵飞到小虎跟前,挡住了母豹的去路。但见母豹直向老人扑去,可那老人不慌不忙地对准豹子击出一掌,“啪”的一声,母豹便象碰着一堵铜墙铁壁,一个后仰,翻倒在地。
豹子的尾巴乱搅几下,当场毙命了。树上的农民这才赶过来扶起小虎。大家到母豹跟前一看,都傻了眼:天灵盖竟让老人这一掌打碎了。
小虎得救了。他回到双龙镇立即挂了个电话给他奶奶,详细地说了刚才遇险的经过,末了又说:“那老人嘛,约六十开外,大家都叫他陈老大。”
小虎的奶奶叫王兰,任市体委群体处处长,年轻时学过武功 她放下电话,默默地想:陈老大打豹用的是铁沙掌,在硬功中属高难一类。在她历尽沧桑的几十年里,她知道只有一个人有过这种绝技。
“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啦。”王兰暗暗自语着,想起最近国家体委关于发掘与抢救武术精华的通知,当即决定亲自去双龙镇看个究竟,并当面向这位老人道谢。
王处长赶到双龙镇时,已是月挂梢头,华灯初上,但她找陈老大心切,摸黑起程,带着小虎,朝黑魆魆的公鸡山走去。
公鸡山真象一只昂首长啼的公鸡,陈老大就住在山腰下的一座房子里。王处长推门进去,只见屋子旁边有一间小茅屋,透出闪烁不定的火光,有一个身影正对灶门,佝偻着蹲在那里。
“老大爷!”王兰招呼着跨上前去,那老人回过头来,王兰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宽阔而发亮的前庭,两道剑眉分得很开,灼灼如电般的深沉的眼睛··
是他!虽然传说他早已死去,但她一眼便认出了他!王兰失声喊道:“麦耿,难道真的是你?”老人触电般地跳了起来,他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是他熟悉她的声音。是她,兰英,就是他的兰英啊!
她不是早被打死了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老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前来,借着如银的月色和跳动不定的火光仔细端详,他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女同志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来日夜萦绕于怀的妻子!
老人的心一阵抽搐:命运啊,你把一对年轻的恩爱夫妻活生生拆散,如今,似火的年华已逝,胸里跳动的是一颗早已破碎的心啦!想到这里,老人越发不能自持,伸出抖颤的双手,紧紧地把王兰的双手握住。
老人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的紧,两行热泪象决堤的水,沿着脸颊刀刻般的皱纹,滚滚而下······他的眼睛朦胧了,历历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现······。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祖国南方的一个小城镇—奇榕镇,街道纵横交错,赌摊林立,各式各样的人川流不息。在人群中,有一个流浪儿经常混迹在这里捡烟头,他就是麦耿。
有一天,麦耿钻到一个赌摊下捡烟头,正碰上镇公安分局长张桐仁做庄输了钱,就往麦耿头上出气:“小杂种,都是你把老子的手气冲坏了”抬腿一脚,把麦耿从桌底下踢了出来
挨打受骂,对麦耿来说简直跟他捡的烟头一样多!张桐仁这一脚又激起了他满腔怒火,他紧捏拳头,瞪起双眼,闪过一个念头:对,去练拳学武术,将来好向张桐仁、刘巡长这帮人算帐。
他曾听说练拳的人要先练打沙包,于是他千方百计捡了几块麻袋烂布片,做了五只沙包,吊在镇口的古榕树下练习。他打一拳,哼一下,踢一脚,骂一声,一会儿就练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打沙包是拳术训练的基本项目,要眼观六路,善于躲闪,才不致被荡回来的沙包打着自己。麦耿无人指点,开始练习就吊了三只大沙包发狠打,如何躲闪的及,因而才练不久,便被荡回来的沙包撞倒在地。
一个鲤鱼翻身,他跳起来又继续打,可是打不够十拳,又被沙包撞倒了。他已记不清被撞倒了多少次,但他总是爬起来再打。正打着,打着,身边突然传来一位小姑娘的声音:“快闪!
喊“闪”的声音是那么及时、准确,以致麦耿一连出拳十五次,也没让沙包打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麦耿心中一喜,沙包越打越快。
突然,横飞过来的一只沙包撞倒了他。这一下摔得很重,可他蹦起来还要再打,却让喊“闪”的小姑娘拽住了:“人家打沙包,先打两只,以后才慢慢增加,你这样练,不行。”
麦耿高兴地接受了小姑娘的意见:“好,依你,就打两只,你帮喊。”他说着解下一只沙包又练起来,果然,练得顺手多了。
正练着,小姑娘突然惊喊起来:“糟,我要给爷爷吃药了。”说罢回头就跑,麦耿忙把她拦住:“小姐姐,你先别走,我还没谢你呢?”接着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小姑娘说:“我叫兰英,住在—一跟我来。”便朝前门走去。
就这样,麦耿认识了兰英。兰英的爷爷叫王立峰,是位年过六十的老人,年轻时参加过义和团,身架魁伟。眼下他病了,斜靠在床榻上。立峰老人听了兰英告诉他认识麦耿的经过后,和善地向麦耿点了点头。
从此,兰英天天陪他练打沙包。麦耿呢,把捡烟头卖的钱,总要分一半给兰英买点咸菜、豆腐乳之类,或给立峰老人抓一两付中药。从此,他们来往越来越密切了。
立峰老人病了三个多月,才慢慢见好。直到那年秋天,老人自觉身体康复,心旷神怡,领着兰英和麦耿朝镇那边走去。
猝然间,兰英发出一声惊呼,麦耿回头一看,吓得脸都变色了。原来古榕树不远,正在拉着大石磨磨玉米的那匹马,不知怎的,突然野性发作,狂嘶狂奔,弄得磨盘飞转,玉米横飞!场面可怕极了!
正在照管磨玉米的大嫂,早已吓得软瘫在地,在一旁玩泥巴的三、四个小孩惊喊着:“妈妈······”眼看一场惨剧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立峰老人一个箭步跳将过去。
老人机灵地闪到石磨边上,伸出铁钳般的手一抓,石磨竟给老人拉住了。发狂般飞奔的怒马突然被拽住,高高地扬起两只铁蹄,拚命挣扎,但再也无法往前撞了。
怒马终于安静下来,母亲和孩子得救了。想不到梦寐以求传授武艺的奇人,竟在眼前,麦耿赶紧趴在老人跟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老阿公,你一定是少林寺,武当山来的,求求您收我做徒弟吧。”
老人笑着把他拉起:“我答应你。其实你不说,我也要收你做徒弟的,你有一副好心肠。从今后,你就搬到我那间破茅屋住吧,至于刚才这件事,就不要和别人乱说了。”麦耿一听高兴得竟然哭了。
这时,那位大嫂惊魂未定,拉着小孩过来向老人道谢。老人客气两句,也叮咛她不要多说,转身走了。
自从麦耿搬进了老人家里,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的过日子。过了几年,由于那位大嫂苦苦哀求,老人又把他从马蹄底下救出来的那个叫陈钊的小孩收作了徒弟。不久大嫂也病故了,老人又把陈钊接过来一起住。
老人身怀绝技,却做着手工劳作的拉糖条生意糊口。麦耿和陈钊有时帮老人卖糖条,有时干点小工帮活,兰英则操理家务,虽然生活清苦,一家四口的日子倒也过得愉快。
三位少年除了努力“日求两餐,夜求一宿”,最主要的事情便是练武了。每天大清早,在老人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
老人看见兰英身轻如燕,着重教她轻功。陈钊肌肉发达,腰粗膀圆,便着重让他多练硬功。他见麦耿从小表现得沉着老练,意志顽强,有极强烈的正义感,便把自己一线单传的八卦莲花掌传授给他。
这八卦莲花掌硬功与内功结合。是一种极凶狠的招式
老人的父亲把这种掌法传给他时便约法三章,只能找可靠的人单传,于是他把八卦莲花掌传给麦耿时,再三嘱咐这种掌法发力太猛,必须慎用再慎用。
麦耿从心底尊敬他的师父,所以学成以后,恪守师训,一直没有轻易使用过。这天,阳光明媚,立峰老人一早便带兰英到镇边的一座大山练登山功去了,留下师兄弟两人在家早练。
早练完毕,老人和兰英还没有回来。陈钊早想见识见识八卦莲花掌到底有多厉害,这时觉得是个机会,便眉头一皱,说:“师兄,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对练了,趁师父不在家,我们接拆几招,看看彼此有无长进,好么?”
麦耿正要把鸡放出来喂,听到陈钊的提议,不禁微微笑道:“就你名堂多,好吧。”想不到话音未落,陈钊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使出一个矫健的步法,向麦耿打去。
此时麦耿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加之陈钊有心要逼出他的莲花掌来,频频向他进攻。师兄弟原来本领不相上下,此刻麦耿囿于地形,本领无法施展,他真的招架不住了。
这时,麦耿看出师弟是有意逼自己把八卦莲花掌亮出来,心想:“师弟真要看,我试试何妨?只要放轻手脚,别伤着他就行了。”于是待陈钊一个回身掌,直指自己的上三路时,便用了四分之一的力气,顺势一个莲花掌。
只听到陈钊“哇—”的一声惨叫,滚出一丈多远,才趴在地上。麦耿慌了,连忙收势,冲上去把他扶起来:“师弟,你······”只见陈钊的左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显然已被打断了。
“耿仔,你干的好事!”突然传来师傅的严厉呵斥,原来立峰老人已推门进来,看着陈钊垂下来的手臂,他气得浑身颤抖,说不上话来。
麦耿高兴地接受了小姑娘的意见:“好,依你,就打两只,你帮喊。”他说着解下一只沙包又练起来,果然,练得顺手多了。
不管陈钊如何解释,老人还是满脸怒容,严厉地斥责麦耿不该学了一招几手,便霸道凌人,末了又语调沉重地说:“我传你莲花掌,是看你有志气,秉性还好,见你这般任性使技,我不能不担心啊!”
麦耿静听师父教训,难过极了,又见师父甚至怀疑自己的人格,不觉潸然泪下。陈钊看到师兄如此委屈而不敢辩白,后悔得跪在师父跟前求情,却被兰英一把拽住了。
冷眼觑见师姐师弟三人如此善善相护,老人终于放宽了心,这才专心致志地给陈钊治起伤来。
幸得老人不但是技击名家,而且是伤科圣手,因此陈钊断肘,很快治愈了。从此,师弟敬师兄,师兄爱师弟,正是不打不相亲,这一记莲花掌,居然把大家的心贴得更近了。
转眼又过了一年,老人突患重病,卧床不起。老人自知病危,便把三个徒弟叫到身边,将麦耿和兰英的手拢在一起,说:“你俩都大了,别那么多讲究了,我入土之后,你俩就把事办了吧。”又嘱咐陈钊另谋生路。
老人拚了最后的一口气说:“苦些不要紧,可别糟踏身上的武艺。莲花掌要传下去。别当民族的不肖子孙,把这宝贝的东西失、失传了······”说到这里,老人合上眼去世了。麦耿和陈钊嚎啕大哭,兰英更哀恸欲绝,呼天抢地。
三个月后,麦耿和兰英结成了夫妇。正好陈钊的一个远房老亲在陈州市同乡会主持一间国术馆,来信邀他去。于是这天早晨,陈钊便告别师兄、师姐,踏上了去陈州的旅途。
从陈钊去陈州后,麦耿就接替老人的行当,每天挑着糖担子到市集上做买卖,以此糊口。这样过了三年,一天,他正挑着糖条担在街上走,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躲开!躲开!”
他回头一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由几个当兵的簇拥着,横冲直撞的奔来,连忙往旁边躲,想不到扁担一横,担子的一头箩筐轻轻地碰到了那彪形大汉。
那大汉象吃了火药,勃然大怒,抬腿一脚,便把糖担子踢翻了:“妈的,好狗不挡道,你老娘把你的眼睛长到裤裆里了?!”
麦耿见他如此蛮横,心里气极了,但还是忍住了,只冷冷地说:“老爷,你也太过分了吧?”“什么?你敢回嘴?”不料那大汉一听,顿时怒目圆睁,举起拳头照麦耿的胸口打来。
麦耿早有防备,忙气提丹田,运上胸部,往外憋,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大汉的拳头象打着了一堵墙,一个趔趄反倒退了两步。
“妈的!”那大汉更火了,冲上去“砰砰”又是两拳,但对方依然纹丝不动,倒把自己的手打疼了。他看看占不了便宜,第四拳虚晃一下,却飞起一脚,向麦耿的下三路踢去。
这下可真把麦耿惹火了:这家伙是人还是狼,与你无冤无仇,怎么这么狠毒?一股怒气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闪身,偷出手来,待大汉的脚刚飞过来,便“啪”的一掌,霎时那大汉“哇”的一声倒在地上。
几个大兵见了喳喳呼呼要冲上来,却让麦耿喝住了:“你们敢动?!”几个兵没带枪支,都噤住了。麦耿这才从容地收拾起担子,扬长而去。
路上,有人告诉麦耿:那大汉是升任为县联防保安旅长张桐仁的武术教官,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啦!麦耿没答话,只是铁青着脸,把步子迈得更大了。
回到家里,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兰英,直把兰英气得剑眉倒竖:“太欺侮人了!打得好!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说罢,夫妇俩守在家里,单等着看张桐仁如何动作。
可是奇怪得很,这一天居然平安无事。第二天大早,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六个马弁捧着礼品,在一个副官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进屋来。打了教官,倒送来了礼物,这是怎么回事?麦耿冷眼瞧着。
“麦师傅!”那副官谄笑着说,“昨天的误会,我们张旅长知道后很责怪瞿教官的莽撞,特命我送上薄礼,以示抚慰。另外,张旅长十分仰慕麦师傅的武艺,特地命我礼聘师傅屈就保安旅的武术副教官兼旅长侍卫官之职。”
哦,原来是夜猫子给鸡拜年哪,麦耿淡淡地说:“这我受抬举不起了,请把东西扛回去吧。”那副官劝道:“麦师傅,这职务别人可是求也求不来呢!”“那就让别人去求吧,我是担当不起的。”麦耿断然拒绝。
那副官听了“嘿嘿”一笑:“麦师傅,礼品嘛,旅长既然送了来,就不会再收回去了。”说着从托盘里拿起一只信套,温文尔雅地递给麦耿:“呶,这是旅长再三嘱咐要给师傅看看的。”
麦耿抖出来一看,是粒汤姆子弹。这时,那副官突然凶煞神般吼道:“哼!记住了:你明天不到旅长那里报到,就请你拿着这粒子弹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
说罢,那副官疾转身扬长而去。望着那副官远去的背影,麦耿气得额角直冒火星,他征询地望了一眼兰英,突然一拍桌子说:“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晚上我们就走,到陈州找师弟去!
这是一个金色的早晨,一轮红日刚刚露头,麦耿和兰英就离开奇榕镇,登上了去陈州的花尾渡,并在下一个停泊站给师弟发了一个电报。
船靠岸了,在一片扰攘声中,麦耿一眼看见师弟正在码头上等候,赶忙迎了上去。三人见面,不胜唏嘘,麦耿简单地告诉了避难陈州的原因,陈钊慨然地说:“师兄,那就留在我那个国术馆当大教头好了。”
陈钊的话充满了热情,但是麦耿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陈钊不得要领,转脸问兰英:“师姐,你说呢?”
兰英笑着说:“你别费心了,路上我就想好了,到陈州后,我就帮人洗衣服,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天地那么宽,总能找到两餐饭吃吧?!”接着,讲述了不想捆上什么馆呀会呀的绳索的道理。
陈钊一听全明白了,也深深感动了,他再也不提这些事,忙着帮师兄师姐张罗好住处。从此,这对意趣相投的恩爱夫妻便在陈州住了下来。翌年,兰英生了个儿子,取名啸虎,夫妻俩爱如掌上明珠。
光阴冉冉,不觉又过了几年,这些年来,麦耿在码头上当小工,兰英替人浆补衣服,一家三口,虽然粗茶淡饭,日子总算还是对付过去了。
这年春天,忽然有一天早晨,陈钊拿着酒和酒菜,闯进麦耿家里,二话没说,斟满三碗酒,捧两碗给麦耿、兰英,自己也端上一碗,咕嘟嘟把酒倒进嘴里。
陈钊的神态,使兰英起了疑心,不禁皱起眉头问道:“师弟,大清早跑来喝酒,一定有什么事情吧?!”陈钊不以为然地一挥手:“我是诚心来敬酒的。有事,今晚再讲。”一仰脖子,又一碗灌进肚里。
“不,如果你认定今晚一定能和我们讲,今早就不会来打这个照面了。”麦耿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张《大晚报》,只见新闻版上登着:中村摆擂台九日,三人横死六人伤,著名拳师陈钊明日出马,立生死状决心以牙还牙。
兰英一怔。麦耿又把报纸翻到第一版,愤愤地说:“你们看,中村摆擂台的后台,就是陈州警备区的稽查处长张桐仁,我们那个死对头。”原来张桐仁勾结日寇,步步高升,来陈州已经两年了。
兰英是何等机灵的人!她已明白了一切,转身走进卧室,把那根嵌有钢丝的皮带,亲自给丈夫系上,然后平静地说:“走吧,酒,待回来再痛痛快快多喝几碗。”
陈钊本意来告别,想不到竟弄到这般田地,忙上去阻拦师兄。麦耿伸手一拨:"师兄弟的帐以后算,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中村、张桐仁!"说罢撩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陈钊急忙追上去。
中村的擂台设在市北的大校场中央。麦耿赶到那里,只见中村头缠和巾,周身涂油,杀气腾腾地站在台上
麦耿正往台前挤去,忽见台上走出来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定睛一看是大眼冬,他在台上踱了几下方步,阴阳怪气地挑衅说:“不是说要打倒这个主义,打倒那个友帮么?现在人家摆了擂台,怎么不敢打啦!”
大眼冬的话,升腾起大家的敌意:有人狠狠地骂:“舔吧,把你那日本干爹的大肠头舔出来吧!"有人揭疮疤:“他就是日本人开的裕华纱厂的大稽查!"有人愤愤不平:“为什么没人上台教训教训那两个家伙?!”
正议论间,劈天一声雷吼:“别那么得意,我来了!”只见台前两丈远处,一道人影一闪,“呼”地飞到台上,稳稳当当地站在中村跟前。他就是麦耿。
“你的—姓名的有!”中村用生硬的中国话,横蛮地问。中村这一发问,本意是要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因而话音未停,已扑将上前,伸出钢铁般的右手向麦耿一推,出手快,发力猛。麦耿没法躲避,只好出手前顶。
中村使的是日本柔道中的绝招,叫“撑肚抛挞”,常常能把对方打下台去。前几天打擂台,好几位武师便吃了他这一招的亏。可是今天“啪”地一掌,却象打在厚实的墙壁上,对方竟不动分毫,他不由暗吃一惊。
“撑肚抛挞”被对方破了,中村就势托住麦耿的右手向上一抬,猛地一掌又向对方的胸腹部打去。这时麦耿一眼瞥见中村揸开的五指,闪着几点银光,啊,原来这家伙的食、中、无名指还藏有暗器!
这暗器叫“梅花指圈”,是一根开叉的毒针,针上涂有剧毒药,只要触着对方,就会当场毙命。麦耿一看怒火中烧,骂了声“卑鄙!”赶紧来了个“蛤蟆跳”,腾地一下,向后倒跳了两三尺。
中村扑了个空,重心前倾,倒把自己的胸腹露了出来,麦耿“嘿”的一声运气在手,猛地发力一掌,“啪——”地来了一个前冲莲花掌······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中村一声惨叫,已被打出两丈多远,飞到了台下,当场口吐鲜血完蛋了。顿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大眼冬见中村死了,握着左轮枪冲上台来:“别动!别······”麦耿眼明手快,解下了腰上的皮带,没等他喊完,“嗖”地一声来了一个“盘龙伸腰”,把大眼冬的左轮枪打飞了。
大眼冬扑上来要抢武器,台下的陈钊已飞身上来,一脚踏住了那支左轮枪。可惜他来不及弯腰拾枪,擂台周围已闪出十几个侦缉队员,原来是张桐仁赶到了。
张桐仁一见麦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又是你!”这时,他身边的一个侦缉队员认得麦耿,连忙表功:“他住在水街,是个码头工!”
“抓,要不就打死他!”张桐仁一声令下,喽罗们顿时叽呱鬼叫,扬着枪涌上台来。陈钊见势不妙,喊声:“走!”便一马当先,跳下擂台,替麦耿开路。
俩人在群众掩护下,飞身走了。麦耿知道中村一死,而且和张桐仁扫了照面,陈州又站不住脚了,必须尽快带兰英、啸虎远走他乡。于是他急忙穿街过巷,抄近路赶回家去。陈钊紧紧相随。
跑啊跑,转了九曲十八巷,麦耿刚从风仙里转出来,突然发现家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张桐仁正领着便衣从车上跳下来。原来张桐仁抢先赶来了。
张桐仁挥舞着手枪喊:“先抓住他的老婆孩子,一见姓麦的,立即开枪!”顿时脚步声,叫喊声闹成一片。正在天井玩要的啸虎,听到阵阵喧闹,一蹦一跳地往外跑。
一个便衣认识啸虎,喊道:“处长,这就是麦耿的崽子!”张桐仁立即举枪,“砰”的一声,啸虎倒在血泊里了。麦耿的脑袋“嗡”的一声,一个趔趄,忙扶住墙壁。
几乎与此同时,屋那边传来兰英的嚎恸,只见大门“哐当”打开,兰英扑将出来。这时张桐仁一甩手,又是一枪,兰英向后一仰,又被撂倒在地上。
麦耿亲眼看见爱妻幼子当场被击毙,简直要疯了,他大喊一声:“老子和你拚了!”飞身要冲过去,却让陈钊一把拽住了:“师兄,你这样硬拚是白送死!你死了,谁给兰英、啸虎报仇?!
这句话点醒了麦耿,激起了他活下去的愿望;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活!要报仇!这时张桐仁发现了麦耿他们,下令追赶过来。陈钊喊了声:“师兄,我们分开跑!”俩人撒开腿,各奔东西,甩开了追赶的人。
麦耿甩掉敌人后,跑到清江边穷朋友那里住了两天。第三天宵夜,他身藏利器,装束完毕,直奔张桐仁的住处,下了狠心,今晚一定要把张桐仁的狗头割下来,血祭爱妻幼子!
夜幕西垂,灯光凄寂。麦耿来到张桐仁门前,抬头一看,张公馆的门口挂着两只白底大灯笼,上写“张公讳桐仁千古”。麦耿呆了:怎么?死了?
麦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问了住在附近的几个人,都众口一辞,说张桐仁是暴病而亡,现在棺材还摆在正厅里。
亲人死了,仇人死了,师弟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麦耿浑身提不起一点劲,象被生活的激流,卷到了一个凄清冷寂的荒滩上,本来他是为报仇才坚定自己活下去的信念,现在怎么活下去?
一阵冷风吹来,身上增添了凉意,这时他耳际萦绕起兰英的声音:“我们救不了这个世界,也独善不了自己,只希望我们的技艺,不在我们手中失传,将来世道变了,我们不至两手空空,心愿就足了······”
啊,多微小的心愿,好冷酷的世界!难道自己今后的生命,只能维系于这小小的心愿?一串热泪簌簌往下掉,如水的月光,照着他那拉长了的身影,他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到哪里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麦耿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他随波逐流,四处飘泊。这年冬天,大雪纷飞,他飘流到罗家村,贫病交逼,只好躲到村外的一个庙宇里。
殊不知那庙宇是大地主罗远圃的罗家宗祠。这天早晨,罗远圃牵着一只大狼狗,带着一帮鹰奴马伕去深山老林打猎,看见宗祠的庙门半开着,放心不下特意走过来看看:啊,神台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这岂不是亵渎神灵,胆大妄为了!罗远圃气得七窍生烟,当场把狼狗放出来,“嘘”了一声。那大狼狗箭一般向那躺在神台上的人扑去。
叫声惊动了麦耿。他吃力地转过身子,可是“呼”的一声,狼狗已扑到了神台上,眼看钢钩般的利爪已伸了过来。麦耿连忙往下一缩,头一偏,躲过了狼狗的利爪。
狼狗见没有抓着,又跳起来猛扑过去。这时,麦耿已疾如闪电地伸出右掌打去,只听得狼狗一声嗥叫,已被打下神台,四脚乱蹬几下死去了。
罗远圃见心爱的大狼狗被打死,板下脸正要发作,但是随即又平和起来,迎上去问道:“大师,你怎么躺在神台上?”麦耿坐起来说:“啊,你们的狗?手重了。”说罢又软瘫地倒在神台上。
刚才那一掌,似乎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现在,他正呼呼地喘着气,看得出,他病得很重。罗远圃甜腻腻地说:“哎,你衣着太薄,还有病哪,在这里呆着怎么成?来人,快把这位师父扶到马上。”
麦耿就这样被这位素不相识的财主礼为上宾,住的是好床,吃的是好米,还得到了一位老中医的精心治疗。
一个月后,麦耿的病好了,身体也结实了。这天,他向罗远圃告辞了。“怎么要走?是我姓罗的怠慢了你?还是我姓罗的够不上做你的朋友?”罗远圃急得脸都涨红了。
麦耿说:“不,不,你是天下财主中第一个有副好心肠的人!可是我麦耿无功不受禄,说什么话也没用,我今天就得走,不过请你相信,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日后有用着我麦耿的地方··
话未说完,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忽然匆匆地赶来禀报:“老爷,大事不好,李家今晚又要来扒坝了,怎么办?又得出人命啦!”麦耿听了以后问:“出人命?怎么回事?”
罗远圃说:“很久前罗家村人在山河旁拦腰筑了一道坝,引水灌溉村里的田地。可是下游李家村有个大恶霸李八,要与罗家村抢水,总想把罗家坝扒掉,为此两村经常械斗。
“后来李八从外地请来一位拳师。从此罗家村械斗起来便一直吃亏,今晚那个拳师要领人来扒坝,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争水问题。”接着,罗远圃后悔地说:“瞧,你马上要走,我讲这些干什么。”
麦耿“霍”地站起来:“不,今晚我不走了!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个拳师是何等人物!”罗远圃大喜,却装出着急的样子:“这怎么成!你的病刚好哇!”他知道,他的话已把麦耿胸中不平之火,煽成熊熊烈焰了。
晚上,风特别猛,天特别寒,正逢新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麦耿全副武装,带了一彪人马,驻扎在坝上。晚饭席间,他又听罗远圃讲了李八一大堆十恶不赦的坏事,越发气得七窍生烟。
三更时分,突然在黑魆魆的大山遮映下,有一帮人偷偷地向水坝摸来。领头那一个指手划脚,一定是李八请来的拳师了。“擒贼先擒王”,麦耿二话没说,便猛虎般地扑上前去。
那人看来也不是平常之辈,飞身前来迎战,于是在混浊的黑暗中,俩人交起手来。对方身手不凡,步法灵活,掌随身移,虎虎生风,麦耿接拆了几招,竟是八卦掌套路,不由一惊。
这时对方左掌一晃,右手一变招式,竟成“二龙争珠”,两只钢指直插自己的眼窝。由于刚才的犹豫,麦耿已来不及躲避,眼下只有两条路了:不是自己的眼睛被挖出来,就得把对方置之死地。
麦耿再无退路,只好气提丹田,运气归掌,“嘿”的一声,一个八卦莲花掌“啪”的打去,只听得“哇”的一声,对方向后反弹了两丈多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听到那尖厉的一声“哇—”麦耿不由浑身一震:“那不是师弟陈钊的喊声么?!”他简直要疯了,连忙立住脚步,一面双手乱摇,一面大声喊道:“住手!是自己人!我的师弟!”
大家惊呆了,纷纷停了手,有人点起了火把,借着跳动的火苗,麦耿看清楚了:是他!陈钊!麦耿扑上去把他抱在怀里。
陈钊的脸可怕地扭曲着,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挣扎着讲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师兄,我······我们都上、上当了说罢,合上眼与世长辞。
风,在呼号;天,在哭泣,麦耿抱着师弟的尸体,向着黑魆魆的大山一步一步地走去,走去······这一掌,已把他的心打碎了!他发誓从今以后离开武林中门,再也不用莲花掌了。
麦耿把师弟的遗体埋在公鸡山下的一棵苍翠的青松下,改名换姓,从此晦韬于这南疆的边寨野林之中,再也不闻世事了。
麦耿的叙述,掀动了大家的心涛,好多人都哭了。小虎更是泣不成声,一头扑到老人怀里:“爷爷······麦耿泪如雨 下,喃喃地自语着:“想不到我麦耿还有今天·····”转脸又问 兰英:“啸虎还活着吗?”
于是,兰英简述了那次惨遭横祸的经过:那天她眼见啸虎中弹身亡,一声悲嚎,拔剑冲出门外,一眼瞥见张桐仁举枪瞄准,兰英情急生智,就势忙向后倒,佯装被击中。
一阵纷乱过后,兰英凭着精湛的轻功、飞檐走壁,很快跑掉了。兰英逃出虎口,躲在郊外的水月庵里。晚上,她潜出来一打听,啸虎的尸体已不见了,还听说丈夫也被打死在一条巷子里。她差点昏了过去。
这天晚上,兰英怀着满腔仇恨,挨过三更,潜进了张家大院。她找到了张桐仁住处,手起剑落,杀了张桐仁,给丈夫和爱子报仇雪恨。
亲人死了,大仇报了,兰英觉得陈州无可再留,于是浪迹江湖,最后来到一个叫陈庄的地方,给人做短工度日。
那年鬼子铁壁合围,陈庄被鬼子“三光”了,全庄仅剩下一个给鬼子打伤的孩子,兰英救了他,收养他为养子,也给他起名为啸虎,作为纪念她死去的爱子。不久,兰英找到了党,参加了革命。
“奶奶,我的亲奶奶—”小虎一把拉过王兰,抱着两位老人嚎啕大哭。麦耿更紧地抱着小虎,抬头问王兰那个在陈庄收养的啸虎呢?
王兰沉痛地告诉麦耿,五八年啸虎大学毕业后在量子物理研究所一直搞气功科学研究,取得了很多宝贵数据。但是,在“四人帮”横行时期,把这些研究当作唯心主义进行批判,啸虎受不住折腾死了·····
“又一条命啊!”麦耿仰天长吟,潸然泪下,跌跌撞撞走到屋边,这时,大家借着灯光,看到屋边有一丘凸起的陵墓,王兰走上前去,默然肃立,垂首致哀。人们鸦雀无声,对这位死于非命的拳师寄托了无限同情。
望着师弟的坟墓,麦耿沉痛地说:“大家都说武术、经络、针灸是我们珍贵的国粹,为了延续它们,保存它们,我们付出了一条又一条宝贵的生命。天啊,我们有什么罪?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残酷?”
王兰解释说:“老麦,是万恶的旧社会一掌打碎了你生活的勇气和全部的希望,可是新社会却使你看到了光明!后来迫害你的,是“四人帮”!是他们狠狠一掌,把你再一次打到公鸡山下的。”
王兰越说越激昂,上前紧紧抓住老伴的手说:“现在,“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体育运动的春天回来了。国家体委已发出文件,要抢救与发掘民间武术的精华,不久就要召开一次全国民间武术交流大会。”
王兰见老伴犹豫不决,深沉地说:“出山吧,把你的武功,把八卦莲花掌贡献出来,给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民!我们已经被“四人帮”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我们再不把这些珍宝抢救出来,就太晚了··
看到兰英炯炯的眼光,麦耿觉得一股豪气,溢胸回肠,不由热血如沸,他喃喃地,然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对,春天来了,是出山的时候了。师弟啊,你九泉有知,也该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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