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雍正年间,北京城外西山附近双凤村有个中年人,姓安,叫学海,他二十岁上就中了举人;此后再考进士,却老是考不中,到了四十开外,还是个老孝廉。

安学海只一个儿子,单名驥字,从小娇养,连大门也不让无故的出去;偶然走走亲戚家,都是前头奶嬷嬷后头奶公公的跟着,所以长到十七岁,竟还腼腼腆腆的象个女孩儿一样。

这一年又逢会试,刚过灯节,安夫人佟氏就预先张罗考篮和下场的衣帽杂物,安学海一见笑道:“五十岁了,考也考了三十年,头发都考白了,倒不如用这点精神来教导孩儿。·..·..”

安公子听了,慢条斯理的说:“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安学海刚才说的原是一时的牢骚话,让妻儿一劝,也就又鼓起兴致来了。

到了三月初六,安学海进城会试,又到考场里去一场、二场、三场的做八股文章了。

三场已毕,逕回庄园,到了放榜的头天晚上,安夫人特备酒菜,安学海说:“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其实今天拆封填榜,如果中了,会钻门路的报子早就打听到消息来过了。

安学海喝了几杯闷酒,倒头便睡。家人却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三更,也觉得无望了,忽听大门外一片人声,报 说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华忠早把报条接了进来。

里外吵吵嚷嚷,把安学海也吵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华忠呈上报条。安学海看了满心欢喜,但想到自己半生辛苦,直到头发白了才了得心愿,又不觉落了几点眼泪。

转眼复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安学海点了一个三甲。皇帝引见,见他上了年纪,脸上一团正气,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硃点,用做候补知县。

引见一散,傅下旨意来,安学海一听,心里说:“完了,正是我怕走的路,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地方官,不拿出天良来做,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做,世道上行不通!···.·.”

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地方上要京里派十二名知县去,安学海在候补里头挑上了。他知道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冒领钱粮、逢迎奔走的地方,越发惶恐。

可是又一想:“且凭本性闯着做去,或者能在这条路上立一番事业,报答皇家,施展学识,也未见得。”就留下安驥在家等候乡试,由华忠陪伴;自己只带了夫人和一个书童出发了。

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渡不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暂在公馆住下,先去见过首县山阳县和府道,这才到院上来投递手本报到。

这总督靠逢迎钻营巴结到大位。他待人傲慢,居心阴险,见安学海来得最迟,又没京里大老写信託他照应,便疑心他仗着两榜出身有心傲上,就吩咐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

安学海就把带来的北京土货,叫跟班的交给门上,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杏仁冬菜,便对跟班的发话道:“这还是河员给总督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

总督见了这些菲薄的礼物,越觉得安学海瞧他不起,心里更打上了一个结;当即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教安太爷留着送人吧。安学海也不留心这些事儿。

到了见官的日子,总督才傅见安学海,见他很有学识,又起了妒忌才能之意。那天恰巧接到邳州禀报,说邳州管河洲判病故、出缺,总督就把这个很小的缺委了安学海。

安学海接了委牌出来,又到淮安府辞行, 淮安府说:“你没有带师爷,前任请的钱如甫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吧。”说着就叫钱如甫出来见过安学海。

这天山阳县请吃晚饭,又把名叫霍士端的一个跟班介绍给安学海。安学海一看,这人不象安分的人,但因是首县荐的,也只好答应把他带去了。

安学海到了邳州,知道这是工段最简的冷僻地方,公事不多。夫妻二人就照在家一般过起勤俭日子来。这一日,直河巡检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陷落,需要兴修。

安学海亲自带人到工地查看,见只有十来丈工程,因木椿脱落,才使碎石倒坍,却还不曾冲走,可改捞用,土工也陷得不多,估计不过一百来两银子就能修办的事。

回来吩咐书役办稿,第二日书役把稿子送师爷籤押后呈上,安学海一看;工段的丈尺多少、需要多少工料、钱粮的地方,稿上都空着,旁边粘着个小红条,上写“请内批”三字。

安学海亲自到书房问师爷为什么不填,钱如甫连忙迎接进去,一边作揖,一边说道:“规矩是这样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再定丈尺。”

安学海坐下说:“工段的丈尺我不是已经勘明白、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不照丈尺核工料,照工料算钱粮,要倒过来先定钱粮数目呢?我估计要用百来两银子,就据实报出去好了。”

钱如甫说:“东家,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通的。东家从北京到此,那一处不要用钱;况且层层上司,都要应酬;下面六房三班,也都指望开个口弄些工程吃饭······”

钱师爷又说:“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理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以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钱·····.”

安学海一听,心想:这样岂不是拿国家钱粮,来供大家养家肥己,胡作非为吗? 就吩咐除了实在省不来的外费,一律不用计算在内。师爷只好核了二三百两的数目报了出去。

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安学海清廉,倒说他默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不久,安学海忽接院里的公文,调任高堰外河通判。跟班霍士端,上来道喜说:“这是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哩。这番调动,老爷可必须象模象样的报答上头的情才是。

安学海说:“除了尽心竭力,处处省用皇家钱粮,爱惜百姓性命,难道还有别法来报答上司吗?”霍士端说:“全不在此,眼前便有个机会,下日是总督正春,不知老爷打算怎样?”

霍士端告诉安学海:“淮徐道送的是大批绸缎纱罗,淮扬道、淮海道送的是珍珠宝石,还有一位大官特到总督原籍买了一顷地,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送到院上。·.··.·”

安学海说:“我没有这许多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端说:“这有什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弄得好还是个对半的利息呢!不然,这个美缺,只怕咱们站不稳。”

安学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往下讲了,去罢去罢! ”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去,只好汕汕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安学海到淮安谢委,顺便拜寿,见院里正摆酒唱戏,各地河员的礼物,果然你赌我赛,象那临潼斗宝;他却只出五十两公份,在寿屏上挂了个名,吃了碗面,便匆匆辞出上任去了。

到了新任,只见人烟热闹,街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也与邳州小衙门不同。再加工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安学海一连忙了几日接交点收,才料理清楚。

原来这高堰外河,正是高家堰下游受水的地方;前任通判是个精明鬼,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他赶紧合了龙,工程都是偷工减料做的,他弄够了钱,就谋了个稳当的差使走了。

安学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洪泽湖连日连夜上涨,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大水直奔高堰外河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坍,七零八落。

安学海一面请地方官赶紧安顿难民,一面召集兵丁民工,购买工料,一面通报兴修。

院上得报,批下来道:“本工段经前任新修完固,该员到任,偶遇水势稍长,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善,差先行摘夫顶戴,限一月修复,不得草率偷减,大干未便。”

安学海接着批文,便笑了一笑,向夫人说:“这是地方官必有之事,暂时的荣辱,我还看得开;你也不必介意,要紧的是国家的钱财和百姓的性命。”

接着就亲自住在工地上,日夜会同营员,督率吏役、兵丁、民工,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事与人同甘同苦,也都比平时干得上劲。

果然在一月限内修筑完工,就通报上去,请派员查收。偏偏那查收委员,不肯马上来查收。这时连下半月大雨,四川湖北一带江水陡涨,水势直奔下游,把别人的工段冲开了口子。

大水直串到安学海的工段上来,把这个还不曾查收的新工排山似的冲坍了。安学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一面抢堵,一面又通报上去。

总督原等着机会,这时就上了奏章参他,同时批了一个“甫作新工,尚未查收,忽然倒坍,可知草率偷减,仰即候参。”一面派员摘印接事,一面提安学海到淮安候审。

安夫人吓得浑身战抖,泪流满面,安学海说:“虽是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我也没法,但断不敢说冤枉。事已至此,怕也无盆,哭也无用,我走后,你就也到淮安住下,再想法子。”

安学海到了淮安,总督也不审问,只说皇帝已经准了他的摺子,下旨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便把他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追取六千两赔修银两。

安夫人急急赶到淮安,暂且在东关小客栈安身,这时师爷也走了,跟班也散了,只剩从北京带来的一个书童,便打发他送信到家,叫安驥快把房地田园变卖,带了银两赶来营救。

安驥接信真象晴天响了个霹靂,急得他只会流泪。还是华忠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你急出个好歹来,我这老头儿可就吃不住了。老爷的事,只要银子一到,总可料理的。”

于是由华忠出主意,一面把房产田园卖的卖、押的押,一面向示戚朋友东借西挪,共总凑了三千两银子,虽然只够半数,也只好先送到淮安去再作道理。安驥就叫华忠去雇长行脚夫。

华忠雇到两个骡夫,不料都不是正经人:一个绰号白脸狼,原是个破落戸,把家产花尽、剩了四头骡子才来学赶脚;一个绰号黄傻狗,原是个赌徒,是白脸狼雇来合伙的。

白脸狼和黄傻狗把装着三千两银子的被套搬上骡子,见华忠年老,安驥年轻象初次出门,路途又遥远,就暗暗打着坏主意了。

安驥和华忠上了骡子,向山东大道进发。主僕二人都恨不得一步跨到淮安,不时催两个骡夫快走。白脸狼和黄傻狗一路上左支脚钱,右讨酒资,把个华忠气得不曾有一天安静。

这一日走到荏平地界,在小店投宿。安公子乏得要命,正打开铺盖要睡。只见华忠才躺下,忽然喊肚子痛。

折腾到半夜,只见华忠脸上发青,哼啊哼的直嚷,摸了摸手足冰冷,吓得公子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到第二日,华忠让店家给他扎了针,病才缓过来了,可是动弹不得,自知一时不能跟公子上路,就对公子说:“好小爷,你且不要哭,老爷这项银子万不可耽搁,我如今有个主意······”

华忠告诉安驥:过了荏平,往南二十里外有个二十八棵红柳村,那里有他一个妹夫,人称褚一官,是保镖的,可以求他把安驥送到淮安。说着就叫公子写起信来。

华忠叮嘱公子当日动身,只走半站,到悦来店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信送到红柳村褚一官那里去,褚一官自会找到悦来店来。公子只得央店家好好照应华忠,和华忠作别。

公子上了骡子;华忠又挣扎出来嘱咐他说:“这一路是盗贼出没的地方,有一种人,往往扮作串店的乞丐、妓女,给强盗来作眼线,你切记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露一片心。”

安驥到了悦来店叫骡夫歇下,见这家老店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桌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早有店家上来迎接。

进了店,安骥要了东边的一间单间,两个骡夫把行李搭进房来放在炕上,便拉了骡子出去吃饭。

安驥只吃了半盘茶淘饭,白脸狼和黄傻狗进来说:“少爷不是说有书信要送吗,我们两个一块儿去,你给一吊钱得啦。”公子就把信交给他们,叫他们请褚一官见信务必快来。

不说公子在悦来店等候,且说两个骡夫出了店门,奔小路走到岔道口一个土山旁边,白脸狼便叫黄傻狗站住。

白脸狼说:“傻狗,咱们不用把这信给那文縐縐的小东西送去。咱们有本事把他被套里的二三千两银子弄过来,够你我快活这下半辈子了·····.”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骑着一头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来。

那女子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过山后去了。

黄傻狗接着问白脸狼刚才说的话,二人定下鬼计:要把安驥誆出悦来店,不往南奔红柳村的路,改往北奔黑风冈的小道,半路上把安驥推到山涧里摔死,谋吞他的银子。

两个骡夫商量停当,因为要装做来回走了四十里路的模样,先不回悦来店,找个酒店,喝酒捱时间去了。

再说安公子在悦来店等得心急,在屋里转磨儿一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样不是道理,还是静一静吧,就坐在炕上,闭上眼睛,把平日念过的书,默默背诵起来。

一会,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以为是骡夫回来了,又忙忙的爬下炕,出了房门,站在台阶底下等着。那牲口蹄儿的声音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

公子一看,才知不是他的骡夫,只见一个女子,把扯手一拢,那小黑驴儿站住,她就弃鐙离鞍下来,正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

不觉又回头一看,心想:“我从来怕见妇女,但亲友家里,也见过许多闺秀,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只是她怎么单身出门,又为什么打扮得这样奇怪呢?·····.”

安公子进了屋子,放下篮布门帘,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只见那女子要了南头的配房,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把跑堂的打发走了,将门帘高高的吊了起来。

又见她把一张圈椅挪到当门,就在上面坐定,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的只向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就有点疑虑起来。

他想了半日,忽然说:“是了,这一定是华忠说过的那种给强盗做眼綫的坏人吧,这可怎么好呢?”他连忙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门的插关掉了,门才关好,嗶嘍嘍又开了。

公子再去关时,从帘缝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越发着急,一眼看见院子里靠南墙放着一个碾粮食的大石头碌碡,心想把它弄进来顶住房门,就牢靠了。

他就仗着胆子,低了头,走到院子当中,找到一个跑堂的,斯斯文文的指着那个石头碌碡说:“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

跑堂的说:“你老瞧那家伙,足有三百斤重,我要拿得动,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公子答应给两吊酒钱,跑堂的才叫了两个更夫来,说:“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

两个更夫,一个拿绝,一个拿镢头,脱衣裳,綰辫子,磨拳擦掌的动起手来。不料累出了两身汗,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

只见对门那个女子,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说:“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得这样人仰马翻呀!”她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上面靠边有个凿通的关眼儿,就叫两个更夫闪开。

只见她挽了挽袖子,双脚往两下里一分,挺着腰板,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就拱起来了。

转身又一撼,趁势用右手轻轻一撂,把石头就撂倒了。吓得两个更夫目瞪口呆,跑堂的也伸出了舌头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没想到反把她招引过来,急得满院子乱转。

这女子用右手把石头推着一转,找着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她接着问安公子:“客人,这石头你要放在那里?”

安公子涨红了脸,答应了一声:“有劳,就放在屋里。”这女子便一手提着石头,移步上了台阶,一手撩起布帘,跨进门去。

安公子见她把石头放在屋里墙根下,回转头来,气也不喘,脸也不红,他连忙走上去把门帘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意思是让她出来。

谁想她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一回身就在靠桌的椅子上坐下了。公子想:“这可怎么好,怕她进来,她进来了;盼她出去,她索性坐下了。”只得进屋,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

公子拿出两吊钱来,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吊谢仪。”这女子笑了笑,就把跑堂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吧。”

跑堂和更夫欢欢喜喜的分钱去了。公子正不知再怎么才能叫她出去,她却请公子坐下,问他姓什么,叫什么,那里来,那里去,是官员赴任,还是买卖经商,身边带着多少银子。

公子一听,马上想起华忠嘱咐过的“逢人只说三分话”,就胡乱编造道:“我姓安,是保定府人,到河南去,打算谋个幕宾,身边带着九百两银子…………。”

这女子又问:“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你要他何用?”公子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闲杂人过多,要把这门顶上。”只见这女子拍了一下桌子,生起气来。

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明世事!我与你无缘无故,即来问你,自然有原因,你一味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安公子慌忙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可是这女子拆穿了他的谎言道:“你说话是北京口音,这条路不是往河南去的,再说,那有带着九百两银子去找馆当幕友的?岂不全是瞎编的胡言吗?”安公子一听,急得哭了起来。

这女子见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叫他不要哭,把实话慢慢说来,他这才把父亲安学海如何被上司陷害,自己如何变卖家产去救父亲,一一照实说了出来,说完又哭。

这女子听了这些话,忽然一会儿满脸怒气,一会儿两眼含泪,最后站起来说:“原来如此,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你写信去请的褚一官,我也知道,眼下正有事绝不能来。”

她又说:“你即然遇见我,我自愿助你一臂之力,保你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去去就来,早则三更,迟则五更,你千万不要跟两个骡夫动身,等我来了再走。”

说罢,她就出了房门,牵了黑驴,翻身上去,一刹时走得远远的了。

安公子正在那里呆望,悦来店店主慌慌张张进来说:“我看方才这女子,有点邪气!不用说公子,连我们开店的也断不透这个人是女强盗不是,你真个等她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

店主劝公子不如早些躲开她,公子正又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两个骡夫回来了。白脸狼说:“好容易找着了褚一官,他说家里事情放不下,不得来,请公子今儿亲自去,他在家等你。”

公子还犹疑,店主人听了,竭力劝他快走,两个骡夫又齐声催促,公子没了主意,就忙忙的收拾行李,上了牲口,竟自跟白脸狼黄傻狗匆匆离开了悦来店。

两个骡夫,怀着鬼胎,带安公子走到岔道口,往北直奔黑风冈,只等天黑下来,在半路上下毒手,暂且按下再说。

且说刚才那女子,要说她是女强盗,也真是女强盗,实在却是个 女侠。原来她姓何叫玉凤,父亲何纪,在七省经略纪献唐手下当军官,因纪献唐看中了她,她父亲不允,纪献唐怀恨在心,将他害死;她改名十三妹,带了老母投奔父亲生前好友邓九公,拜邓九公为师。

在此间青云山安身,苦苦练习武艺,决心将来找纪献唐替父报仇。今日因老母得病,医生说必须用贵重药品,她手头无钱,又不愿为了一点小事对师父开口,仗着一身本领,骑了黑驴下山,原想抢些过路官员富商的不义之财,好给老母买药治病。

下得山来,恰巧在岔道口听见两个骡夫商量谋财害命。所以她赶到悦来店,要看看安驥是何等样人,倘是官员富商,就想先下手抢了他的银子。等到问明来历,知道安驥的父亲也受贪官陷害,如今大难临头,还蒙在鼓里,不觉动了侠义心肠,决定拔刀相助。

又因安驥所带银两,还不够赔修之数,所以稳住安驥:自己赶去向邓九公说明,要了三百两黄金。赶回悦来店来。

十三妹来到悦来店一问,店主人先推说不知去向,被她追问得紧,才吞吞吐吐说安驥已经跟了两个骡夫,到红柳村褚一官家去了,十三妹又恼又急,拨转黑驴就走。

此刻天已黑下来了,十三妹直奔黑风冈,急急追上山去。

再说安公子跟两个骡夫,上了山冈,来到一座大庙跟前,庙门口有个饮马槽,驛子就先后朝

两个骡夫只好让牲口站住饮水,安公子抬头一看,只见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不堪,山门上“能仁古刹”四个字还依稀看得出来,旁边却挂着一块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

挨门一棵树下,挂着一口鐘,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卖茶化缘。安公子便问:“老师父,这里到红柳村还有多远?”老和尚说:“你们走错道了,奔红柳村该往南去才是呀!

安公子责问骡夫,白脸狼刚说:“不要紧,咱们再绕上冈子去,一下冈子就快到了。”只见老和尚拿起鐘锤子来,噹噹噹的把那口鐘敲了三下。

鐘声刚响过,庙内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头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意布施,“不挣店钱。

公子还没开口,白脸狼抢着说:“不住不住,咱们还赶道呢!”两个和尚不由分说,就先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公子看天已漆黑,心里害怕走山路,也就答应住下了。

进了门,见里边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酒糟鼻,一嘴巴硬触触的胡子,假作斯文的对公子说:“施主辛苦了,这里不干净,请到禪堂里歇罢。”

公子嘱咐了一声骡夫,便同胖大和尚进了禪堂,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也送了进来,堆在炕上。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

便有一个贼头狗脑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老和尚也来帮着服侍。一时茶罢,端上四碟两碗素菜来,还有两个盅子,两把酒壶。

胖大和尚给公子满满的斟了一盅,自己用另外一把酒壶也斟上了,端着盅儿说:“公子请!”公子把盅儿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说:“我从来滴酒不饮,师父莫怪。”

胖大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公子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说着站起来把那盅酒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送到公子跟前,公子连忙伸手谦让。

公子一时匆忙,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带酒掉在地上,把盅儿摔得粉碎,把酒泼了一地。不料这酒忽然忽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原来是毒酒。

胖大和尚登时翻了脸说:“我看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好心给你留个全尸,你偏不识抬举!”说着,把公子推推搡搡推出屋子,推到廊下。公子直喊:“我是失手,大师父不要动怒。”

胖大和尚在袖子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的把公子捆在柱上,吓得公子魂不附体,哀求说:“你看菩萨分上,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和尚理也不理。

和尚把外面的僧衣甩去,叫道:“三儿拿家伙来!”只见小和尚答应着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红铜鏇子,臧着半鏇子凉水,鏃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的牛耳尖刀。

胖大和尚两只手把住公子的衣襟,只一扯扯开,一面喝道:“小子不用哀求了,我不是你的什么大师父,老爷是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象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个了!”

公子早已吓得昏了过去,和尚向铜鏇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准备下手。

和尚正要刺去,忽见一样东西,滴溜溜,亮晶晶的从半空里飞来。和尚一见,就知道是暗器,连忙把刀收回,待要躲闪。

怎奈右首便是窗户,左首又站着个三儿,和尚倒退不及,便忙把身子往下一蹲,谁想他蹲得快,那东西来得更快:噗 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直奔后脑杓子。

凶僧嗳哟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噹哪哪,手里的刀也扔了。小和尚正要去搀他师父,又是一个铁弹子飞了进来,小和尚也倒了下去,那铜鏇子鏘啷唧一阵乱响,滚下台阶去了。

安公子这时才醒过来,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好似一朵彩霞,从窗外一直飞了进来。

公子停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红绸包头,浑身穿的都是大红衣裤,左肩上挂一张弹弓,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公子想:“这番性命真的休了!”

这女子用刀只一挑,安公子身上的绳子就齐齐的断了。安公子这才明白:“她是救我来了。”再留神一看,才认出就是悦来店遇见的那个女子,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十三妹把他扶到屋里,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对他说:“这包袱万分重要,如今交给你,你给我紧紧的守着。一会这院子里定有一场大斗,你从窗户上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

说着,十三妹吹灭了灯,安公子挣扎上炕,抱住黄布包袱,一声不哼的坐着;看她掩上了门,倚在门旁。只听外面有两个和尚说说笑笑的走来。

两个和尚才进院门,就在月光下发现了地上的尸首,正要进屋,十三妹早蹿出去站在当院子里。一个瘦和尚喝道:“我师父是你杀的吗?”十三妹说:“准他杀人,就准我杀他一回!”

瘦和尚出手就奔十三妹。两人打了几个回合,十三妹使了一个连环进步鸳鸯拐,把瘦和尚踢倒在地。

还有一个和尚早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三尺来长铁火剪,轮得风车般向十三妹头上打来。十三妹把身子一闪,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砍,把那火剪齐齐的砍作两段。

这和尚刚要逃跑,十三妹赶上一步,举起刀来照他的右肩膀一刀,把他劈了;回手又把那瘦和尚也砍了。

只见那个卖茶化缘的老和尚,用大袖子握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十三妹也不追赶,向他道:“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几个狗男女来,索性让我杀个爽快!”

果然,外面一轰进来四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十三妹一看人多,就把刀尖虚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

十三妹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早打倒了一个拿枣木棍子的大汉。十三妹重新跳下来,抢了那根枣木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了个落花流水,把四五个和尚都打倒在东墙跟前直翻白眼。

十三妹笑道:“你们庙里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一言未了,只听背后暴雷也似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禪杖,从脑后直奔顶门。十三妹连忙一闪身让开,回转身来,只见是个虎面行者,来势凶恶,就单刀直入,这行者也举杖相迎。

这场恶斗,足足斗了半个时辰,十三妹才把和尚打倒,夺过禪杖来,一杖结果了他的性命。看看庙里再没有凶僧出来,十三妹这才回来找安公子。

见窗櫺上通了一个小窟窿,安公子正战战兢兢的往外张望,就说:“公子,庙里的强盗都被我断送了,我向各处搜寻一遍就来。”

十三妹先到马棚一看,见棚里除了公子的四头骡子,还有一辆大车,一头黄牛,一匹叫驴。喂牲口的草堆里,倒着两口尸首。

月光下看得清楚,这两口尸首,正是白脸狼黄傻狗这两个想谋财害命的骡夫,原来早被寺中凶僧杀了。十三妹从白脸狼身上搜出那封安驥给褚一官的信来。

十三妹正要去叫安公子来看,只听得堆柴灰的一间房里隐隐傅出哭声,进去一看,只见柴灰堆里扣着一口破鐘。

她把那破鐘揭起放在一边,一看,有一个人蹲在那里喘气。这人还当来的是凶僧,吓得不敢作声。

十三妹叫这人跟她出来,走进厨房,拨亮油灯,只见他约莫五十多岁,乡下打扮。一问,才知他叫张乐世,原是河南农民。因遇水灾,带妻女逃荒北京投亲,也是被凶僧截住的。

十三妹听了,就带了张老头到处去找那遇难的母女。十三妹在地窖子里找到了张老头的妻子和女儿张金凤,一个丑百怪似的妇女,正在逼张金凤依从凶僧,十三妹把她也杀了。

这才带了张乐世一家去见安公子,四个人对她千恩万谢;自不必说;问她姓名,她却只说:“大家都叫我十三妹,你们也叫我十三妹好了。”

十三妹把黄布包袱解开拿出三百两黄金来送给安驥,叫他和张家合在一起,到红柳村去投奔褚一官,然后速往淮安,营救父亲。

然后叫安公子研墨捧砚,张金凤高举灯烛,她提笔在壁上写了两行字,说明这几个被杀死的和尚都是无恶不作的凶僧,杀他们的不是别人,是十三妹。

这时天已微明,十三妹打发四人出了庙门,上车的上车,上牲口的上牲口,说了声“你们请吧”,自己走到树跟前,解下那头黑驴。

十三妹飞身上鞍,加上一鞭,又回头向大家说了一声“有缘再见!”霎时间象电掣星驰,直奔青云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