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刊号
文字|邢方贵 编审|杨正林 授权刊发|@秦楚刊号
原标题:童年往事
岁月流年,
时光荏苒!
蓦然回首,
轻舟已过万重山!
俱往矣,
今朝不同昔!
——杨正林
日子真是经不起过,好像过年还没几天,六一国际儿童节就快到了!老爷子老奶奶们送孙子孙女上幼儿园上学的路上,絮絮叨叨计议着儿童节给宝贝们买啥礼物:
“小鳖子们调皮得很,老子们也不知道该买啥。”
“爹妈应份的给他们买礼物,年年还非闹着爷爷奶奶也要买,明明地榷(郧县方言,意“坑”)老子们!”
“花钱就花钱吧,自己的孙子,你咋悟(郧县方言:啥办法),可就不知道买啥好。”
“买啥好?买钱好!我们是年年‘进贡’,过年压岁钱,过生(日)扎尾巴钱(郧县风俗:小孩子过生日叫“扎尾巴”),儿童节也得给钱。过去给一百,现在有的家就涨到一千了!过来过去老鳖子们背时,她妈可高兴了……”
“咋不是,我们老大一家三口在厦门,这几年一到儿童节,他爷就乖乖地从手机上发一千过去……”
“一千块够老子们吃半个月呀!”
小东西们却顾不得听爷爷奶奶们抱怨,扯着老人的手飞快朝学校赶去——学校里的小朋友正热火朝天地赶排节目里。悠扬的钢琴风琴声,音箱播送的欢快的儿歌声,老师有节奏的口哨声,宝贝们稚嫩甜甜的歌声,早就抓走了娃子们的心!到了校门口,那穿着制服的门卫却板着面孔不让家长进,老东西们只能挤在门口,个个像提着脖子的鸭子,掂着脚朝院内瞅。站累了,只好悻悻地往回转……
到节日那天,家有小姑娘的还得花钱——小妖精们拒绝奶奶、妈妈梳辫辫儿,非要到美容美发店去化妆梳头;路边摊卖的花发卡也不要了,互相攀比着非要到专卖店可着心千挑万选。
那天爸妈照常上班,只有奶奶领着去买去化妆,买单的自然也是奶奶,再次抱怨的还是奶奶:“小鳖子们算是掉到福窝里了,再多的钱也不够给她们花!老子们那时候啥‘儿童节’?顶多就盼过年吃几天饱饭,穿一双新鞋!”
可等老师们把儿童节节目群发给家长,老奶奶们立即兴奋起来,一切抱怨都烟消云散,走路上拦住熟人给人家看:“看,中间最排场(郧县方言:漂亮)那个就是我孙女。跟他妈一样,妖劲儿可足了,你看跳多好……”回家又逼着儿女把这视频发给娃子她姥爷姥姥、大舅爷、二姨妈、三表叔……
看到今天这些宝贝们的节日欢乐,不由想到我们儿少时代的生活。
儿少时代的歌谣
我1946年出生于郧阳府城,今年78岁。我的童年时期是建国之初。那是百废待兴,生活艰窘的时代;同时又是革故鼎新,激情燃烧的岁月。说起童年,那是七十年前的故事了。
幼小时代,那是奶奶大襟袄子包裹着哄着;稍大点,奶奶就抱我们坐在膝上,两手抓着我们的膀子,前后轻轻地摇着唱:“推罗罗,打转转,舅舅来了吃啥饭?杀鸡子、烙油膜,不吃不吃三大碗!”逗得我们大笑不止;或者“蚂蚁草,梗峥峥,唱个歌,狗娃听。”呀呀学语的我们听了不行,揪住奶奶衣襟闹:“我不,我不,不给狗娃听,我要听!”逗得奶奶哈哈大笑,张大的嘴巴里没几颗牙……学步的娃子偶尔把头上摔个包,嚎啕大哭间,老奶奶们会立即抱起,一边揉一边唱“疙瘩疙瘩散散,莫叫爹妈看见!” 若娃子额头上摔得欠血(郧县方言:淤青有些许血痕),奶奶们也舍得在手心里抹点香油给娃子揉揉……
至于家有闹夜的孩子,则请邻居有文墨的爷爷写几张纸:“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贴到街口、路口,识字的人瞥一眼就念出了声,不识字的大人娃子也人人能记能颂。
最好听的儿歌是我武阳甸子的外婆唱的清朝儿歌:“石榴树下一碗油,姊妹三个赛梳头,大姐梳了个金流流,二姐梳了个银流流,轮到三姐出彩头,梳了个狮子滚绣球……”“江流清清哟江水平,奴家浣纱哟心不宁;郎乘轻舟哟天边来,笑意盈盈哟不吭声……”边唱边伸出个兰花指比划着,沟壑纵横、饱经沧桑的老脸也焕发出容光。
外婆是郧城第一豪富黄二少弟弟黄三爷的长女,真真的黄家大小姐。16岁嫁到武阳街王家。当时的公公是光绪年二品大员,山西、河南大旱灾,人吃人,十六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给个馍就能领走。朝廷任命他为八府巡按去赈灾;后江浙发大水,朝廷又调他到到那儿任巡按赈灾。他临行安排师爷留下,以一斤面一个的馍馍换一个小男孩,总共买八百多孩子,分批运到江浙。一个男孩卖十两银子,发了天大的断子绝孙财,银子用船运回武阳街。他知道若事发会满门抄斩,便弃官而去。回到家乡起楼造屋,把房子从堰河街一直盖到汉江河边武阳街,迤逦五里近千间,院内道观、寺庵、戏台俱全,仆妇丫鬟成群……
及至江浙地方官申报到朝廷,慈禧光绪先后谢世,两岁的宣统继位,革命党声势赫奕,清廷也无暇追逃这大贪官,王大人好不得意!但一位游方道士经此却说,这片房屋笼罩一团黑气,是发断子绝孙财所建,日后这户必绝后,这大片房屋也会片瓦无存!
后来汉江年年发大水,沿堰河上溯冲刷江岸,果然把这豪宅一股脑儿冲涮到洪水之中!我儿少时代时外公家还剩两院房子,磨砖对缝的天井院,砖雕、琉璃瓦的楼门、围墙还残存;家里仍存有大批书籍字画,及犀牛角把的团扇、黄铜镶红蓝宝石为剑鞘的短剑、和田玉雕琢的知了扇坠等;外婆说好多值钱的大件,紫檀柜子、黄花梨大案子、五六对雕花镶石片的大椅子,几百亩好田好地都叫你那不主贵的外公抽大烟卖完了;连我出嫁时四双绣花鞋(出嫁穿红色的,回门穿绿色的)上的小金铃铛都被他揪下来换大烟了……最后是1954年一河大水把一切淘尽,生产队给外婆盖了两间草房,“五保”以度残生……
当年,外婆听闻道士的预言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但挽不回天道报应!
老人家有一个惊人的天赋是记忆惊人:她自光绪末年嫁到武阳街,至1976年去世,七十多年间当地出生的人她都记得别人的生日。有人老了儿孙要祝寿,可自己过着过着把生日忘了,就去问她,她说得清清楚楚。至于郧阳知府巡街的威风,大户之间的联姻或争斗,她都可娓娓道来。所以我幼年她给我唱了几十首清代歌谣。可等我七八岁上学后带着纸笔去请她唱,她却推说都忘了,坚决不唱,眼角却流下几滴清泪……
絮叨如斯,应该都是题外之话。但想想光绪年大饥荒中自山西、河南被卖到江浙那八百多儿童,那童年,那身世,该多么凄惶惨淡!
印象最深的儿歌,是七八个小东西齐排排坐在街边的檐底下条石上,把脚伸展,一人边唱边按序点脚:“叮叮脚,牌楼鹤,襄阳府,卖簸箩,簸箩南,簸箩北;簸箩北上种荞麦,荞麦花,一丈荫;四小脚,蜷一只。”歌者每唱一个字点一个人的脚,人数不多就循环往复地点,唱到最后的“只”字,点到谁的脚,谁就把脚先蜷起来,然后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歌者坐;由他起身重唱此歌,逐人点脚……
由于这游戏简单易行,所以成为府城儿童广泛的游乐,这《点脚》歌也就传唱许久。至今七十余岁的老人都还会唱。
如前所述,我们的儿少时代是建国初期,政治运动频繁,而共产党又特别重视宣传,每场运动都有相应的宣传歌曲传唱。最早的歌曲是东北解放区传来的“三匹嘛黄牛,一呀嘛一匹马,不由得我翻身的人儿,笑呀嘛笑哈哈!对儿——(弹音),打起,赶呀嘛赶回家……” “海啦啦那海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接着镇压反革命,郧县首先枪毙了西关罪大恶极的恶霸凃发德,地方政府自编了“三支花儿开,枪毙凃发德……”在全城传唱。后来“三反五反”运动,也有一首歌:“贪污分子你睁开眼,两条道路任你选:一条光明,一条黑暗……”那时候我们住一年级,也不知道歌词啥意思,老把“一条光明”|唱成“一条钢笔(水笔)”——那时候我们都用毛笔,只有老师胸前挂着随手可写的钢笔,人人都羡慕……至于《东方红》及抗美援朝时期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几乎人人会唱。
建国之初,运动多,会多,庆典也多。一场运动开始,满城都贴满了红、绿、黄色的标语,接着宣传队走上街头,最多的是从东北解放区传来的大秧歌(当时解放军带来的流通币也印着“东北人民政府”),边跳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接着是从陕北解放区传来的腰鼓。秧歌、腰鼓开始是军人演,后来普及到各单位、各团体、各街道的青年积极分子,再后来就成为郧阳宣传的主要形式,流风及于今日。
搬进大宅院的孩子们
快到上学年龄时,我回到府城。
这明清府城经过四五百年的积淀,大多是规规整整的大型四合院。清末到民国时期我们那条北门街,蛰居了不少清末进士、民国闻人、富豪巨商,他们所居大部分是三进、五进的豪宅,从街面上望过去,楼门毗连,气象峥嵘。
郧县先于全国解放,1948年“急性土改”。但郧阳府城的政策与乡村不同,农村是把地主老财“扫地出门”,府城里的豪门大户都还居住在原来的宅子里,只是把多余的房子分给无房或缺房的穷人住。我们那条街刘姓大布庄、国民党郧阳区分部组训委员、郧阳邮电局长耿、同盟会盟员、省参议任岱青校长、石库门大楼门何耀祖老父、清末江进士、郧县参议长、书法大家徐大贡等都还在自己豪宅的正房里。
这些豪绅人品都不错,对入住他们门房、厢房、厦房、库房的引车卖浆者流并不排斥,本来就是一条街的邻居,现在又是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所以彼此相安,也彼此尊重。房主有时椅子坏了,或灶膛漏火,或屋瓦漏雨,则请同院的木匠砌匠师傅帮忙修修。他们也不亏欠出力气的人,小活路则给人家端一碗蒸肉或糯米红枣饭,或精致腌菜;大活路则舍得置一个“八大四小十三香”的席面,招待帮忙的“张大哥子”、“李大哥子”来喝酒。过年了,同院的孩子喊一声“徐大爷,给你拜个年!” 他们总会笑吟吟给一毛“压岁钱”,那可是能买五斤包谷糁啊!
有时分房的人在大院贴墙的花坛上挖掉紫藤,种丝瓜、梅豆;或者在院里养猪,他们也只皱一皱眉,并不干预。大户人家在宅院最后面有厕所,但现在住在前院的分房户每天要到后面上茅厕,特别是大清早家家要端尿桶子穿过大堂去后面倒屎倒尿,殊为不便。有人就在前院中院的墙角边挖一个茅坑,扎一个篱笆围墙当厕所,一则方便,二则卖大粪。方便是方便,只是天热了蚊蝇乱飞,蛆虫乱爬!老爷们仍然皱皱眉,并不多言。再过几年,娃子大些了,则有人在院里砌半间偏厦,张家砌李家也接着砌,把一个个大大的天井院分割得七零八落的。老爷们看到也不言语,他们知道世道变了,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小孩子们觉得有些拘谨,有些压抑:老爷们住正房大堂,后面几个院的住户要出门必须穿过人家的大堂。出进要过好多道门槛,而那些老爷太太们一般恭谨严肃,不苟言笑,小孩子们穿堂而过也有些惧乎。而那些太太们时不时叨叨同院的孩子们要“站有站像,坐有坐像。” “吃不言,睡不语。”“男不露膝,女不露皮。”“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家里大人们也交待:住这儿出出进进不能蹦跳,不能叫唤,夏天不能打精赤泡(郧县方言:裸着上身)。住大宅院的木匠、砌匠、收破烂的挑二哥(郧县方言:靠挑担生活的人。长途运输的则叫“挑八股绳的”)收工回来走到楼门,都记得把身上的灰土掸掸拍拍,衣襟扯扯再进院。
所以,住大宅院的孩子们在家就天天看到四四方方的天,憋闷得就如鲁迅先生所说:“我的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瞅着空子就想往外跑。爹妈允准出去玩后,便小心翼翼跨过一道道门槛,穿一进进厅堂,到了大门口,则像放飞的鸟儿一样冲出去找伙伴……
男孩子打蛤蟆(用纸叠成五边形,状若蹲踞的青蛙),打珠子,打翘(翘:十一二公分长的花梨树棍,两头削尖叫翘。置地,以粗木棒制若接力棒的翘棒,以之猛击翘尖端,使翘飞起,用翘棒速击翘,以翘飞出的距离决胜负),打陀螺,滚铁环,跑逮(一人跑,熟人追),挤油(十几个小孩冬季里选一墙角,排队拼命向前挤,把最前面那个挤出来)“八路捉鬼子”,“四马抢四角”(四人各占一墙角,第五个人站在四人中间喊“四马抢四角,各抢各的窝”,声落则五人都跑着抢占墙角,没抢到的重新站中间喊)……差不多都是“武活路”。
女孩文静,出街来就是跳方(地上画七八条间隔一尺的平行线,单脚按格跳,双脚落地者输)、抓籽、踢毽儿。或用棉线织笔套、墨盒套。若哪家的孩子玩不过别人,学习也不咋的。同院好开玩笑的叔叔伯伯就会讥笑他“你小鳖子武的不像个捡粪的,文的不像个算命的,看明儿长大了咋说媳妇?”引得邻居们轰笑……
男孩子也不只在街巷里疯狂打闹,他们也会野里马拉地跑到远处去玩。八卦亭(明成化建府城时镇压恶龙的亭子,清代叫烟雨亭,建国后改建成烈士亭)下的土坡,有国民党郧阳专署抗战时期挖的“U”型防空洞,最里面黑黢黢的,大家会相约跑去钻进钻出。
下了雨,大家相约跑到军教官那新体育场坡边去挖泥巴,因为那儿有最好的“狗子油”泥巴,泛白色,油滋滋的,做成手枪,晾干了抹上桐油丢大灶里烧透,非常结实耐玩。也有老年人传授的做泥巴“埙”:团一坨如小鳖似的泥,中间掏空,钻两个豌豆大的圆孔,下端掏一吹气的孔,晾干抹桐油烧好后,十指捏住轻轻吹气,两手食指轮流按、放气孔,居然能发出瓮声。徐家巷戚家坡下,门楼上挂“进士及第”匾的一个老爷子,传说在陕西做过道台,他能用埙吹出曲调。可我们总也学不会……
到远处玩玩
夏秋时节,连下七八天大暴雨,汉江河涨起抛江大水,我们也会相约跑到南城墙上看浊浪滚滚的大水,看驳岸下激起的大大小小的旋涡,看河洪里翻滚的大树、房架、箱子、棺材,……
夏季里,尽管学校严禁下河游泳,家长也嘴巴巴地嘱咐不准下河玩水。但男孩子止不住大河里清凉的水的诱惑,总会邀三五同伴到汉江河玩水。可出了城门洞,灼热的风就扑面而来,及至下了驳岸子,那半里宽的沙滩简直就像烧热的大铁板般烤人!大孩子有经验,指挥我们把衣服都脱下来拿手里,鞋子也脱掉拿上——因为沙窝里跑起来鞋子里会灌满滚烫的沙,不如光脚跑得快! 跑到中途,脚烫得实在受不了,就把手中的衣服撂沙地里,脚踩上隔一会儿热,再接着跑!
跑到江边,会游泳的便一头扑到江水里扎个迷子,热后伸出头摆摆头上的水,可喉咙倒着吼叫:“好舒服呀!”我们不会水的,也光着屁股坐水里享受江水的清凉,任由他们扑腾的水浪在胸前荡漾,任由水中成群的小鱼儿在脚缝里吸吮。仰头看看天马崖半崖间盘旋的水鸟苍鹰,眺望借南风挂帆上行的大船和南岸陡峭而苍苍青青的绵延群山。尽管头顶暴晒,可泡在水里一点也不热,还可随时捧一口清凉的江水灌进肚里……
但返回就不得了,尽管衣服撂沙滩上歇了两气,可火辣辣的太阳好像千百根针往身上扎,等攀上几十级驳岸子,那身上就会晒出亮浆泡!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喊热叫痛,一窝蜂朝城门洞跑去,那里的习习凉风立马消除了难耐的暴热……
唉,那泡在江水里的惬意太诱人了!所以,尽管每年都有小家伙溺毙,但偷着下河的依旧是成群成伙!
男孩子总是不甘于局限在自己熟悉的街巷间,而是不断拓宽游乐的地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在大孩子带领下,把东关农民场、东门桥,朝阳庵、军教馆(府学宫)、大仙台、大丰仓、烈士亭、天主堂、小西关、伏龙关都一一游遍……
但府城太大,我们渴望探寻繁华的西关大街,却不敢乱跑,只能顺着大街直来直去,看到了金银绸缎钟表中西大药房等等大商号,感受到熙来向往、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流 ,却不敢进入沿途的巷子,怕走迷了路。后来上了初中,西关的同学带我们游遍了这明清水旱大码头最繁华地段的大街小巷:兰家码头的百多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巍峨壮观的江西会馆、山陕会馆、黄州会馆,各大户、各商号高大的风火墙、仅容一人通行的深邃的布袋巷……都使我们惊叹不已。
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街巷里那各个不同的四合院。因为郧阳府居民是明清以来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那四合院有广派、京派、徽派、豫派、川派、湘派、陕山派、湖广派等不同风格,院内的影背墙(屏风)、花坛、雕花的或圆或方的石柱础……更使我如醉如痴。随着与西关同学交往加深,有时就到同学家吃饭甚至留宿,与他们的爷爷或太爷爷攀谈,询问他们祖籍的风土人情及迁徙流变。我大概是家族遗传,记忆力很好,所见所闻历几十年如在昨日。所以少年时代的见闻为我退休后经营郧阳文化奠定了丰富的民俗知识。
我们的“百草园”
其实,府城的孩子们出街游玩,不只是在街道上追逐嬉戏,每条街,每一片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相对集中的游乐场所。府城并不全是规整的豪宅四合院,也有大户失火后遗弃的方方正正的火场,后来的穷人来此捡砖头,依着四面尚存的院墙搭建简易的住房,成为后来的大杂院。院子中间总有大大的一块空地,便成为附近孩子们的游乐场。大杂院里住的是穷苦人家,没有过多的讲究,所以也就成为孩子们敞开疯狂打闹吵喝的绝好去处。
我们青年路的孩子除了大杂院,大大的体育场外,更有一处娱乐的大场所,就在我们紧对门陈家木匠铺后面。陈家木匠铺的建筑是郧阳府城独有的:它临街是高高的、长长的三层石台阶。这台阶是我们这条街孩子们集中的地方:坐成一排玩“叮叮脚,牌楼鹤……”的点脚游戏是常态;入夜,这三层台阶坐满,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讲三国演义,讲李元霸罗成秦琼,讲岳飞抗金兵,讲《水浒》故事,讲孙悟空大闹天空……小家伙们听得如醉如痴。有时那些家伙也讲些“骚故事”,我们懵懵懂懂听不大懂……
附近的江进士(郧县教研室江兮阳爷爷)说,陈家木匠铺这房子是元朝来的县令建的,全部填土夯实筑成高台,房子建在高高的台基之上 。到清末来了位江西籍进士骆县令,年轻风流而没带家眷。他接收了这一大套房子,在西关青楼找了位头牌骆姓姑娘陪着。不二年革命党闹事,这骆县令给这姑娘留下一些钱财,让她看房子,就带着一批金银古董回了江西。从此没了音讯。
那房子忽一夜起火,把楼门及中院房屋全部烧完,只有隔着后花园的三间书房幸免。事后据骆氏说,那夜有一伙人越墙进来抢东西,临走丢了根火把……
等我们记事时,那骆氏已是白发稀疏的老奶奶,邻居们都称她“骆老太”。后花园的三间书房被民国闻人任校长买下,另把后门楼改造成一间房供她居住,日常靠变卖金银首饰度日。
后来做马鞍子的陈木匠与做烧饼的李根生父亲买下门楼地基盖了三间瓦房,陈家两间,李家一间。以后人口繁衍,则各自向后面延伸建房。至于这豪宅中间大大的荒场子,则由两家慢慢捡拾砖头瓦块,开辟成零星菜园。从陈家到后花园书房任校长家,则有一条小路,路两旁有些槐树、柳树、石榴树等。因砖头瓦砾太多太多,两家种的也少,空出来的地方闲长些杂草、野菊、月月红等。这大院南北两侧高大的院墙还在,恰好把这围成一块大大的空闲地。附近的小孩常常来这儿玩,捉蟋蟀,捕蝴蝶,逮蛤蟆,捡瓷片,藏蒙儿(郧县方言:捉迷藏),打仗……陈家的人都宽厚,不管哪家的孩子来玩,都不吆喝;陈老爷子已七八十岁,每天中午要喝二两,堂屋的大桌子上总摆着酒瓶酒盅和一大钵子酸菜,来玩的调皮蛋若见堂屋没人,就抓起酒瓶吮一口,再捏一撮酸菜吃……
大家在这儿放肆地嗨起来疯玩,毫不惧乎什么。但是当有人发现任校长拄着文明棍,提一个青布袋子去上班,便个个屏声敛气站那儿,目送先生走过。先生并不搭理谁。但他太太有时出来散步,却笑吟吟地望着大家玩。有时她会喊小家伙跟她到家里,先叫大家洗手,然后从屋里端出一钵子红枣让大家吃。边吃边告诫我们“木不凿不成器,人不学没出息”,叫我们玩玩也要学学,便教我们背《三字经》、《增广贤文》。后来附近坚持跟她学的几个人,上了学果然高人一筹,直至顺利考上郧阳中学高中……
这 “乐园”也安宁过几天:冯六奶奶的孙子建明原本天天跟我们来这儿玩,有一天忽然发高烧说胡话,老人家请了个发官(郧县方言:亦医亦巫的江湖术士)来看,那人搬出一本发黄的书翻查后,念念有词:“廿三日得疾者,遇花神也,以黄钱纸五张,白钱纸十张,西北七十五步送之大吉”。冯六奶奶立即照办,又请街口处“同心仁”大药铺的翁伯年抓了几剂药吃,这才退烧。冯六奶奶放出话来:“陈家木匠铺后面那荒场子,原本中间有座绣花楼,吊死过几个女眷,阴气重啊!”各家闻言,都告诫娃子不许去玩。但那儿好玩得很啦!不出半个月,大家又相聚于此……
上中学时读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于心戚戚焉:陈家木匠铺后面那荒场子,不就是我们的“百草园”么?
到乡下去玩
府城各处被我们玩了个遍。总想着再找新鲜点玩。木匠铺陈大妈娘家是菜园的,他家老二常随她回去捡菜。陈老二大不了我们几岁,每次回来都眉飞色舞地说菜园好玩,可偷摘舅舅家嘎嘣脆的黄瓜吃,也可拔嫩藕吃,棒槌河里鱼儿很多。不几天,他真用拧成双股的豌豆丝打了一串鱼回来给他爷下酒。
可我们没机会跟他一起下乡。只好趁奶奶到棒槌河洗衣服撵着去。棒槌河真美,一股清哗哗的大水,从远山间流来,弯弯曲曲分割出东西菜园和胡家洲。因为河水湍急,所以河底的石头细沙都看得清清楚楚,岸边的水草随水流摆动,时不时有小鱼出没在水草间。乍把长(拇指与食指伸展开的长度,约10—15公分)的鲫鱼、桃花、黄桑等,不等你伸手,倏忽就没影了。向上望去,一群鸭子正欢快地在河面上游动,大部分是白的,偶有一两只麻鸭子,但水下摆动的脚蹼一律是红色的。后来学到骆宾王的“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觉得传神极了……
左近高大的土丘,老辈人说那叫大小李王坟,埋的是唐太宗的子孙。不远处的柳荫下,两头黄牛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啃河滩上的青草,稍下的河床里有一处深潭,只见一个硕大的牛头浮在水面上,只露出鼻孔和一对弯弯的大角,那是胡家洲的水牛。灰色,一头牛就能拉着犁耙在水田里跑……
大人们洗衣服,我们就躺在树荫下绿茵茵的草坪上闲看蓝天白云,或在草窝里忙进忙出的蚂蚁。有时也起来在河边采摘河滩上白的、黄的、蓝的小花花,用草杆扎好后回去送给那些喜欢花花草草的邻家小妹。稍大些后,每到春季奶奶到棒槌河边剜野菜也带上我,也由此认得了黄黄苗、布袋片、灰灰菜、马齿苋、鸡冠花、老婆针、刺芥牙等野菜。等榆树长出一串串的榆钱,城里不少人下乡来拉榆钱,可奶奶脚小,上不了树,只能在树下干望着。有些上树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会折几只榆树枝扔给我们,奶奶总是千恩万谢……
最有趣的还是到乡下外婆家。我虽小时候在这儿住过三年,但太小,外出总是外婆抱着,对武阳甸子不甚了了。后来上小学时假期再来,那天地可宽阔多了。知道这儿在清代就叫武阳街,雄踞上街头的是一座大大的关帝庙,下街头是一座大型土地庙拦住大街。两庙之间则是如府城西关一样的嗣檐大商铺。
更可游乐的是街道背后有一座大寺(大寺是距今约4000—5800年左右的古文化遗址)。庙前有两棵虬枝盘曲的古柏树,大殿里有三座几人高的立佛,香烟缭绕,仍有个和尚敲着木鱼念经。奇怪的是大殿里有一座私塾,一位戴着瓜壳帽、大铜框老花镜的老先生,穿的还是长袍马褂,脑后披散着齐脖的花白短发,在一张条桌前正襟危坐,时不时从眼镜上方扫视下那一二十个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
他的书桌上有一个大砚台,一副笔架,一碗稠稠的红土面糊糊(圈点断句用)和一个水烟袋,一根尺把长的木板。侧面有一个大寝凳,摆着两根紫檀色的长板子。武阳甸子的伙伴告诉我,那桌子上的板子是打手心的,寝凳上的紫檀板子是打屁股的,先生交待要背的书,背不得轻则打手心,重则爬寝凳上打屁股……所以我们进了大殿,个个吓得屏声敛气,只敢偷偷瞅瞅就开溜。直到后来读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忆起武阳街大寺那私塾差不多就是“三味书屋”了……
下乡最有趣的还是与放牛娃一起去放牛,如果到牛坡桐子树林去放,他们会偷着扳嫩苞谷生火烧着吃,或者跑到坡下人家去摘人家的酸杏青桃子青葡萄,直到听到狗叫,才哗地逃入山林。坐在坡上,有时屁股突然刺痛,原来是半寸长的山蚂蚁咬的,那种蚂蚁我们没看过。这时那放牛娃头就说,快扒开裤子我给你揉揉!裤子扒开,那货却伸手狠拍一巴掌:“这城里来的舅子娃子屁股好白!”我哭,大家轰笑!那头会立马给我从土里泡几根茅草根,在裤子上擦擦递给我,那白亮的茅草根嚼起来甜甜的……
如果晒热了,放牛娃会带我们到绿荫森森的阴坡沟里找到山泉,用桐子叶做成“碗碗”舀水喝,那水沁凉甘甜,喝几口身上都凉嗖嗖的……
最有趣的是到汉江河边的河滩上放牛。河滩天宽地阔,蓝天、白云、远去的淡淡的青山,时不时有水鸟在江面盘旋,一切都如诗如画。也有养着三四只鹭鸶的打渔船停靠岸边。我们看那打鱼人把几只鹭鸶放入江中,不一会就有鹭鸶突地浮出水面,跃上船篷上的横杆,嘴里衔着一条鱼,扑棱着翅膀似向主人表功。主人捉下它,捏着脖子取下它嘴里的鱼,丢进有活水的船舱里。它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篾环——难怪它不会把鱼吞下肚去!
武阳这边的江岸没有大片的沙滩,而是布满了郁郁青青的草,草丛里面会有或大或小的河套,清澈而静止的水如一面面镜子映照着天光云影。大的河套里有洪水季节漩进来的鱼儿。放牛娃发现一定会脱了裤子下水捉。有时几人合伙截住了斤把重的大鱼,就马上上岸,找老放牛娃(老头)借来火镰纸煤,命令小东西们四下去找苞谷杆、树枝,升起熊熊大火,把那鱼挤破肚皮清洗干净,串在一根细棍上翻烤着,过一会两面都有些焦黄,大家便你撕一绺我撕一绺地吃起来,也不忘给那老东西撕一绺塞嘴里……
河滩边大片的草丛总是引来成群的鸟儿钻进去觅食,只有上行的船只过来,十几位纤夫齐声呼喊的号子,才会惊起鸥鹭一片,河滩上顿时响起咯吱咯吱的翅膀煽动声,如低沉的惊雷掠向远方……
往事如烟尽去矣。恍然间我们已从黄发小儿步入耄耋之年。但那童年的欢乐竟魂牵梦萦,一切仿若昨日。当年的发小们,在1969年丹江水库淹没时一夜分手,后来几十年居然不知道彼此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后来彼此的境况。但一旦联系上,便依然亲如兄弟,把酒话当年,有说不完的话,常常浊泪与淳酒一起下肚……
祝老少爷们,儿童节快乐!
话说古今我们下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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