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正在剥夺每个人的工作机会。

这个残酷的真相,在全球科技巨头亚马逊的履单中心屡见不鲜。为了防止员工摸鱼,亚马逊研发了监督手腕,一离开工作岗位就触发警报。担心员工聚众闹事,它直接用仓库将员工隔离。每个在亚马逊工作的人,既恐惧被算法监视,也担心被变相降薪、工作量过载以及被优化裁员。

认识亚马逊,就是认识我们每个人即将面临的未来。调查记者亚历克·麦吉利斯曾追踪亚马逊十余年,通过采访货车司机、货员、分拣员、制造商、政客、说客、活动家、艺术家等,讲述以亚马逊为代表的科技巨头如何改写小人物的人生轨迹。以下摘自《履单:无所不有与一无所有》,本书由新经典出版发行


作者|亚力克.麦吉利斯

在占地100万平方英尺的大厅里,矮矮胖胖、大小如沙发脚凳的橙色机器人,在一个围起来的区域内嗡嗡作响,它们给工人送来一摞又一摞货架,工人则从这些货架上分拣购物订单:亚马逊设计了几十间这样的仓库,机器人替代了手持扫描仪在过道里来回拣货的工人。

机器人把货架取来;人类员工则负责从货架上取走货物。减重保健品、篮球、李斯德林漱口水、电钻、旋转球玩具……

在基瓦机器人出现之前,人工履单拣货员的速度大概是每小时100件左右。有了基瓦机器人取来货架,拣货员的速度有望达到每小时三四百件。他们再也不用无休止地在廊道中来回走动,但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固定岗位的单调性。

他们面前的屏幕上闪烁着下一个待取的物品,以及该物品所在的位置;在一些仓库里,有些仓位甚至会发出亮光,拣货员都无法从这一场小小的“寻宝”游戏中获得满足。

《纽约时报》商业记者诺姆·沙伊贝尔指出,与其说机器人取代了工人,不如说它们让工人愈加机器化。自动化可以解放我们,让我们以更有成效的方式去思考—或者,在我们提到的这种情况下,它可以将思考从我们的行动中完全清除掉。

蒸汽和喷雾拖把、烘焙用具套装、记忆海绵枕头、婴儿背带、蜂蜜原浆、老鼠药……

仓库内有1400万件货物;这里设有14英里长、每分钟可运行600英尺的传送带;还有4万个黄色塑料“提包”,将物品运到传送带上包装。每分钟可以打包好100个包裹,每小时就是6000个。包裹沿着传送带飞驰而下,到达分拣区,然后由小推杆—有人管它叫小推脚—踢上驶向目的地的货车。如果包裹排列得不够整齐,无法被扫描器读取并送上正确的货车,包裹就会从传送带上被踢开,重新兜个圈子。

尽管这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公司仍在想方设法杜绝偷懒。

首先,亚马逊设计的腕带获得两项专利,可以跟踪工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在检测到偏离任务时振动提示。

在大楼外,换班时的效率就没那么如意了,数百辆汽车等着进出停车场。巴尔的摩曾打算修建一条新的轨道交通路线,从西巴尔的摩一直延伸到距离仓库一英里以内的地方,余下的里程可以由班车补上,但马里兰州州长拉里·霍根终止了该项目。作为替代方案,亚马逊开通了往返市中心的班车服务,政府资助的巴尔的摩发展公司为此提供了10万美元。

2016年,小比尔·博达尼来到布罗宁公路仓库。他一开始在维修部门工作,不过在几个月以后转为驾驶叉车。在50年前装配舍韦勒汽车的同一地点,如今的他正在给卡车卸货,大部分货物由外国制造。

仓库里还有几位伯利恒钢铁厂的老员工,但小比尔是目前为止最年长的一位。年轻工友管他叫“老爹”或“老头”。

有一段时间,他被安排负责晚上11点到早上7点的夜班。他的生物钟很难适应,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上夜班嘛,他们对你的要求不像日班那样多,”他说,“白天的时候,你周围全是上级。”你甚至可以在厕所里多待一会。最终他还是被分配回日班,公司需要他在那个时间段培训司机。

你不得不多留心主管,你不得不留心摄像头,你不得不留心算法。公司设有一个自动化系统,通过生产力、脱离任务的时间来跟踪业绩;如果业绩落后,系统就会给你打上待解雇的标签。也就是说,你可能会被算法给炒了。

在2017年和2018年间的13个月里,该仓库大约有300人因为工作效率低下被解雇。在一封为某次解雇辩护的书面材料中,代表该公司的一名律师写道:“亚马逊的系统跟踪每个同事的生产率,并自动生成与质量或生产率相关的任何警告或解雇通知,无须主管人员输入。”

一开始,小比尔·博达尼每小时大约挣12美元。全国范围内,因亚马逊工资和工作条件引发的骚动越来越大。

最臭名昭著的一起事件于2011年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艾伦敦附近的一个仓库内,亚马逊派驻医务人员在仓库外治疗因高温晕倒的工人,却不愿意花钱给他们开空调。亚马逊仓库时薪中位数仅13美元左右,折合每年2.8万美元——如此之低,甚至在其工人规模激增时,拉低了全国仓库工人的平均工资水平。

经济学家怀疑这是“买方垄断”,意思是一种商品只有一个买家,对应只有一个卖家的“卖方垄断”。在我们讨论的这种情况里,劳动力是商品:亚马逊的规模越大、它在当地劳动力市场的主导地位越高,面临的雇用竞争就越少,需要付出的雇用花费也就越低。

近至2012年,亚马逊在全球仅有8.8万名员工。但在21世纪10年代剩下的时间里,其规模以惊人的速度增长,成为仅次于沃尔玛的美国第二大私营行业雇主,买方垄断的前景有可能真的会实现。

至2019年年底,亚马逊在全球拥有超过75万名员工,仅在美国就有40万,其中绝大部分任职于公司200多家履单中心、分拣中心和其他配送设施。仅在2017年,该公司就在全球范围内增加了13万名员工;在2019年夏天,亚马逊雇用了9.7万人,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谷歌公司的员工总数。这一切还是在2020年春季之前,随着全球新冠大流行的到来,亚马逊迎来了招聘狂潮。

仓储和配送曾经被看作是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一个人每小时可以赚20美元以上,而且可以做好几年。在亚马逊,仓储配送工作的临时性较强。工人往往比较年轻,流动性非常高。季节性劳动力往往如字面所示般短暂,举一个例子的话,为应付假日订单高峰,亚马逊部署了“露营者大军”计划,招募那些住在房车里在全国流动的退休老人。

各种各样的不稳定却给公司带来了很大的好处:工人在建立起纽带前就离职,使得扑灭仓库工人组织工会的工作变得轻而易举。阻碍工人团结起来的,还有仓库本身的“原子化”。

在一家亚马逊仓库工作后,记者埃米莉·根德斯伯格指出,仓库的布局和算法似乎有意将员工相互隔开。在工会组织工作设法获得支持的地方,公司部署了屡试不爽的应对措施——雇用专门阻挠工会的律师事务所、煽动对工会贪腐现象的恐惧,这类策略曾令工会仅能代表全国6%的私企劳动力。

2018年8月,公司发出新仓库招人的消息。它在麻雀角举行了8场招聘活动。申请人首先得填写一份在线申请,还要完成一份线上技能评估。

“因为客户指望着我们,亚马逊的员工需要以出色的职业道德和积极的态度迎接所有挑战,”申请人被告知,“用我们的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话说,我们的方法是:‘努力工作。认真玩耍。创造历史。’”

在亚马逊员工虚拟工作试验的第一个模块中,申请人必须将不同大小的箱子堆放到卡车上。在第二个模块中,他们必须从货架上挑选货物来完成订单,与时间赛跑,同时注意尽量不混淆长长的标签号码。在第三个模块中,他们必须按照类型将某些货物放到特定位置上,给接收的货物归类。

然后,申请者会被要求参加其中一场招聘活动。2018年9月最后一个周五,十多名申请人来到邓多克镇索勒斯角多功能中心。巴尔的摩县劳动力发展办公室的代表,以及一些穿着亚马逊T恤的年轻女士,在大楼的小型体育馆内接待了申请人。这些穿T恤的人并非亚马逊员工,而是隶属于一家名为“职业操守”(Integrity)的临时人员招聘公司。她们让申请人在折叠椅上坐下。

一名来自职业操守公司的女士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到坐在椅子上的申请人面前。

她说:“你们将作为一个大家庭参加药检,因为我们工作时也是一个大家庭。”

她告诉他们,从现在开始,嘴里什么都不能有——不能有口香糖,不能有任何东西。

这份工作需要举起重达49磅的物品,她说。

这份工作涉及分拣和包装你能想到的一切,从糖果到皮划艇。

这份工作没有着装规定,可以穿任何想穿的衣服。但衣服上不能有PG级或以上等级的标语。

如果你不好动,这工作可能不适合你。但一旦开始工作,你的身体就会适应它。

这些都是体力活,所以穿太精致的鞋子是行不通的。

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播放了一段视频,在一排人面前走来走去,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视频展示了他们将要做的工作。有分拣员、包装员、标签员和装载员。她说:“这就是亚马逊订单到达你们家的履单流程。”

他们将得到每小时13.75美元的报酬。如果头30天都准时上班,将有1%的加薪。如果团队达到绩效目标,他们会再得到1%加薪。她说:“这2%很有用,如果你家有等着花钱的孩子就更是如此。”

就这样,整个介绍结束了。很难想象还能有比这更匿名和临时的工作宣讲活动。

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45岁白人男子在给他28岁的女友打视频电话。他一直在当保安,时薪刚刚超过10美元。他需要赚更多钱,因为他最近买了辆新车。他在美元树折扣店(Dollar Tree)认识了女朋友,她此前一直在那里工作。现在她在弗吉尼亚比奇一家唐恩都乐快餐店工作。

“我正在接受入职指导。”他告诉她。“哦,你成功了!你拿到工作了!那可真是太棒了!”她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几天后,通过药检的申请者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祝贺你获得亚马逊服务有限责任公司聘用。”在点击接受聘用之前,他们必须签署一份协议,承诺永远不透露任何有关仓库工作的信息:“在就业期间和此后的任何时候,除非出于本单位相关业务之要求,雇员将对所有机密信息严格保密,在没有亚马逊授权人员事先书面批准的情况下,不得获取、使用、公布、披露或交流任何机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