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尔 克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早期代表作为《生活与诗歌》(1894)、《梦幻》(1897)、《耶稣降临节》(1898)等;成熟期的代表作有《祈祷书》(1905)、《新诗集》(1907)、《新诗续集》(1908)及《杜伊诺哀歌》(1922)等。此外,里尔克还有日记体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里尔克的存在主义诗思更是深深地影响到后来的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与萨特等人,可以说是存在主义的一大诗性源头。他与叶芝、艾略特被誉为欧洲现代最伟大的三位诗人。
1975年12月4日,里尔克出生于奥匈帝国布拉格(今捷克共和国首都)。他的父母在其生前关系已经有所破裂,因此在里尔克9岁时他不出意外地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之后里尔克一直跟随母亲生活。然而母亲畸形的教育——“给他穿女孩子的衣服,用阴性的名字称呼他,围绕他的是令人窒息的爱”(何君芳.里尔克诗作中孤寂主题的成因[J].青春岁月, 2018.)——不仅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而且严重影响了他的性格,这导致他青少年时期两次在军校的生活都不愉快。里尔克评价这段时期的经历,“筋疲力尽,肉体上、精神上都备受摧残。”
军校时期灰暗的生活却启发了他的文学创作。里尔克将现实中遭受的委屈和压力转换为文字的灵感发泄出来,在1886年,刚刚步入圣珀尔滕军事初级中学的里尔克开始尝试创作诗歌,之后便在诗歌写作的路上越走越远。
1893年,18岁的里尔克结识了瓦莱丽·冯·大卫·罗斐尔。她不仅是一位貌美的女子,而且出身文学世家,拥有较高的知识水平。里尔克对瓦莱丽一见钟情,展开了对她的追求。1894年,里尔克开始在各种报刊杂志上频繁发表诗歌作品,并在瓦莱丽的资助下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生活与诗歌》,瓦莱丽为这本诗集献词。第二年他又出版了诗集《祭神》。两人的感情随着频繁且密切的交流开始逐渐升温。然而不久后里尔克寄给了瓦莱丽一封信,在信中他表示,为了追求自由,之前的誓言不再作数。
里尔克21岁时(1896年)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布拉格,他回忆道,“为了艺术上真正起步,我只得和家庭、和故乡的环境决裂。”(臧棣 编.里尔克诗选[M].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浪漫主义常出现在里尔克早年的诗歌里。整个青年时期,里尔克游历了多个地方,结识了众多文学圈的良师益友。经验交流和实际经历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诸多养分。他的诗歌也逐渐开始偏向象征主义的风格。在这一时期他出版了多部诗集,还尝试创作散文诗,甚至着手创作小说。
回忆
无限地扩大着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这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个伟大而充满预见的时刻,
这些石头的觉醒。
从深渊向着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书籍,
在阴影中一一从书架上隐去;
你想起那些游历过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妇女,和她们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对,就是那边。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从往昔的某个远方升
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
(陈敬容 译)
落叶了,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
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
枯叶摆着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个个夜里,沉重的地球
也离开了星群,落进了寂寞。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这只手
也在坠落。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杨武能 译)
诗人之死
他躺着,头靠高枕,
面容执拗而又苍白,
自从宇宙和对宇宙的意识
遽然离开他的知觉,
重新附入麻木不仁的岁月。
那些见过他活着的人们
不知他原与天地一体,
这深渊、这草原、这江海
全都装点过他的丰仪。
呵,无边的宇宙曾是他的面容,
如今仍奔向他,将他的眷顾博取,
眼前怯懦地死去的是他的面具,
那么柔弱,那么赤裸,就像
绽开的果肉腐烂在空气里。
(杨武能 译)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北岛 译)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冯至 译)
里尔克画像(图片来源于网络)
1912年,37岁的里尔克因“感受到不可抑制的创作冲动”,开始创作他一生中极其重要的长篇诗歌《杜伊诺哀歌》,这部作品被里尔克打磨了多年,直到1922年才全部完成,成为后人眼中里尔克中后期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巅峰之作。
由于原文篇幅过长,下方展示的诗歌为节选。
杜伊诺哀歌
第十首哀歌
某一天,终于失去强烈的视力,
我将唱出欢腾并赞美表示同意的天使们。
让我心中清晰的音锤不要有任何一把
因为松懈、怀疑或一条丝弦断了
而发不出声。让我快乐地流动的脸庞
使我更加灿烂;让我不为人知的哭泣升起
和开花。到那时,你们将是多么亲切啊,你们
痛苦的夜晚。为什么我不更深切地下跪来接受你们,
无可告慰的姐妹们,并在顺从中让我自身迷失于
你们松散的发从中。我们是怎样浪费我们那些痛苦
的时辰,
我们的目光怎样越过它们,白白地凝望那痛楚的持续,
看它们是否有终点。虽然它们其实是
我们那忍受寒冬的落叶,我们阴暗的常青树,
我们体内年份里的一季——并且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季,还是地点和居所,根基和土壤和家园。
但是啊,这哀伤之城的街道是多么陌生,
在那由持续的骚乱构成的虚假的寂静中,
从虚空的铸模中造出的形状勇敢地
昂首阔步:镀金的嗓音,耸现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将怎样不留痕迹地踩灭他们的
抚慰市场——邻近的教堂也充满现成的抚慰:
一干二净,不抱幻想,关闭如星期日的邮局。
尽管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波动着博览会的涟漪。
自由的秋千!热情的潜水员和魔术师!
射击场那些刻意幸福的目标,
每当被某个出色的射手击中,就会
前后弹跳,发出很小的声音。从喝彩到运气
他继续蹒跚走着,而各种引人入胜的摊档
都在招徕、击掌、叫卖。那里有些仅供
成年人观看的东西:金钱如何积累、赤裸,
就在那舞台上,金钱的生殖器,全都一览无遗,
整个行动——,具有教育功能,并且保证
可以增强你的能力……
……哦,但是远一点儿,
在最后一块招牌那边,贴着推销“不死”的标签,
是那苦味的啤酒,它对其酒客似乎很甘甜,
只要他们在呷饮时拒绝新鲜的困惑……
就在那块招牌背后,就在后面,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玩耍,旁边是情人们在稀疏的草地上
严肃地牵着手,一些狗正在做着自然的事。
更远处,那青年继续被吸引过去;也许他正在与一个
年轻的“悲痛”
相爱……他跟在她背后走出来,进入草地。她说:
——路途很远。我们住在远处那边……
哪里?于是那年轻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举止所动。她的双肩,她的颈部,
也许
她有贵族血统。但是他离开她,转过身,
回过头来,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悲痛”。
只有那些早夭者,在断奶时,在初次处于
无时间的平静状态下,
才怀着爱意跟随她。她等待
女孩子们,与她们做朋友。温柔地向她们展示
她的穿着。哀伤之珠和精心编制的
容忍之面纱。——与男青年们,她则默默地
走着。
但是在那里,在他们居住的山谷,其中一位年老的“悲痛”
在这名青年问她时回答:——很久以前,
她说,我们这些悲痛是一个强大的种族。我们的父辈在那
山脉里的煤矿工作;有时候你甚至可以
在男人们之中找到一块涤净的原始哀伤
或从古老的火山渣找到一大块化石的盛怒。
是的,来自那高处。我们曾经富有。
于是她温柔地引导他穿过“悲痛”的广阔风景,
带他观看庙宇的巨柱,和那些城堡的
断垣残壁,“悲痛”王子们曾经英明地
统治这块土地。带他观看那些高大的
泪水之树和开花的哀伤之田野
(生者只当它是一片淡淡的绿色灌木);
带他观看忧郁之草,轻擦而过,——而有时候
一只受惊的鸟儿,低飞过他们仰望的目光
远去,追寻它孤独叫声的形象——
在暮光中她领他出来,去观看向“悲痛”的种族
提出警告的老一辈男女预言家的葬身之所。
但是随着夜晚来临,他们和缓地走着,很快
那坟墓升起来
像一个月亮,察看一切。尼罗河的兄弟,
那高耸的斯芬克司——:那沉思的寝室的
面容。
他们好奇地细看那帝王之头,它无声地
把人类的脸庞提升到
众星的高度,永远地。
他仍被最近的死亡弄昏了头,他的视力
无法看准。但是她的目光
惊起王冠边缘后的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
缓慢地往下一沉,擦过那有着
较充分的曲线的脸颊,
然后隐约地,在这位死去的青年崭新的
听觉里,仿佛在一张
重叠的纸上,他勾勒那无法描绘的轮廓。
而在更高处,众星。哀伤之地的新星。
那位“悲痛”慢慢讲出它们的名字:——瞧
那里:骑手,拐杖,还有那更大的星座
叫做果实花环。然后,更远些,天极那边:
摇蓝,小径,焚烧之书,玩偶,窗口。
但是在那里,在南天,纯粹如一只
幸福之手的掌纹,是那清晰地闪烁的,
那是指母亲——
但是这死去的青年必须自己走,那位年老的“悲痛”默默地
带他一直去到沟壑,
那欢乐的源头在月光下
闪闪烁烁。她怀着敬意
讲出它的名字然后说:——在男人中间
是一条浩大的溪流——
他们站在那条山脉的脚下
她拥抱他,哭泣。
独自一人,他继续攀登,朝着那些原始哀伤的山峰。
他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在那无声的小径上踩出回声。
但是如果那无尽的死者在我们之中唤醒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指向悬挂在榛树
枝叶下的花序,或者
会唤起跌落在春天黑暗土地上的雨滴。
而我们,这些永远以为
快乐正在升起的人,将体会到
每逢一样快乐的事物跌落时
那几乎把我们淹没的情感。
(黄灿然 译)
里尔克另一部震撼诗坛的巨著《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也在1922年完成。该诗共两部,篇幅虽长却没有耗费里尔克太长的创作时间,可以看出创作这首诗时里尔克的灵感抑制不住地喷发。他曾回忆这首诗的创作过程,直言这是“神的恩赐”。
由于原诗篇幅过长,此处为节选。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
一
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
哦俄耳甫斯在歌唱!哦耳朵里的大树!
于是一切沉默下来。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发展、暗示和变化现出。
寂静的动物,来自兽窟和鸟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无拘束的丛林;
原来它们不是由于机伶
不是由于恐惧使自己如此轻悄,
而是由于倾听。咆哮,呼喊,叫唤
在它们心中渺不足道。那里几乎没有
一间茅屋屋曾把这些领受,
却从最模糊的欲望找到一个逋逃薮,
有一个进口,它的方柱在颤抖,——
那儿你为它们在听觉里造出了伽蓝。
二十五
你,我认识你,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想再一次记起你,把你指给他们看,
可你,你已经被人摘掐——
抑制不住的叫喊之美丽的女游伴。
先是舞女,她突然停住犹疑不定
的身体,仿佛她的青春被注入了古铜;
悲叹着,潜听着——。是的,从那些达官贵人
她的音乐落入变化了的心胸。
疾病临近了。已为阴影所侵袭,
血液暗淡地涌流着,却暂时带着嫌疑,
涌向了它天然的新春。
一而再,为黑暗与沉沦所掣肘,
它在尘世闪耀着。直到猛烈的敲叩
走进了废然而开的门。
二十六
但你,神圣的你,最后还在响的你,
一旦为成群被鄙弃的狂妇所袭击,
便以和声盖过了她们的叫嚣,你美丽的,
你熏陶人心的演奏从破坏者中间升起。
她们一个也不能破坏你的头颅和竖琴
不管她们如何愤怒扭打,而且她们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头
对你将变得太软,并天生能够倾听。
最后她们为复仇心嗾使,把你打得稀烂,
当时你的音响还逗留在岩石和狮子体内
在树木和鸟群中间,你现在还在那儿咏叹。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无尽的痕迹!
只因敌意最后猛然把你支配,
我们作为自然的嘴巴,现在还听得见你。
(绿原 译)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
一
呼吸,你——不可见的诗!
始终为谋求自己的存在
而纯粹被交换的宇宙空间。平衡,
我在其中律动地发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渐渐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俭约——
赢得空间。
这些空间场曾经有多少
在我身内。有些风
像我的子嗣。
你可认识我,风儿,你满载一度属我的场位?
你,我的言语的
一度光滑的树皮,树拱和树叶。
二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明镜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圣洁而独特,
每逢此间尝试晨妆,
独自,或就着服侍的烛光。
尔后,只有一个镜像
没人纯真笑靥的呼吸。
烟炱的壁炉余火绵延,
双目一度把什么窥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远失落。
啊,谁识得大地的损失?
只有他,依然以赞美的歌声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二十九
许多远方之沉寂的朋友,请感觉,
你的呼吸仍怎样拓展空间。
在昏暗的钟座的拱影里,
让自己鸣响吗,那耗蚀你的
靠这份供奉日益强大。
且让你自己参与转化。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应是
感觉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觉奇异交遇的意义。
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
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译)
《里尔克画像》褒拉·莫德松-贝克尔 绘制
诗歌方面获得了巨大成就,健康却给里尔克开了一个大玩笑。
1923年里尔克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得不住进疗养院。在疗养院期间他依然坚持创作,并写下了《果园》《玫瑰》等经典作品。而这“玫瑰”也成了里尔克最后的归宿。
玫瑰集(节选)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
她就是完美,是柔软的词汇
被事物的文本所包围。
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出
我们的希望为何物,
还有那些温柔的间歇
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何家炜 译 )
1926年9月里尔克在花园采摘玫瑰时不慎被扎伤手指,没有得到有效医治,他的伤口迅速感染并恶化(曾艳兵.玫瑰诗人里尔克[J].世界文化, 2012.)。他原本就长期患病的身体变得更加不堪一击。最终于同年12月因肝脏功能衰竭及白血病,里尔克离开了人世。
他的墓碑上刻着:“玫瑰,纯粹的矛盾,乐为无人的睡梦,在众多眼睑下。”
由于里尔克青少年时期过于灰暗的经历,以及时代剧变对人们造成的心理影响,他的诗往往呈现出孤独痛苦的思想感情。但消极的情绪没有影响他诗歌的质量。中国诗人、翻译家绿原评价里尔克,“在诗歌艺术的造诣上,永生到放射着穿透时空的日益高远的光辉”。奥地利作家罗伯特·慕齐尔也称他为“中世纪以来德语民族伟大的诗人”。里尔克和他的诗就像那朵致命的玫瑰,带刺、迷人、芬芳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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