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南京),太平军兵临城下的第十二天……
黎明将至,万籁俱寂,天地正被一片浓稠的黑暗包裹,此刻,旷野中的太平军大营,突然窜出数百道身影,呼啸着扑向西面宽阔的城垣。
而时值两军交战,城头负责瞭望的满清兵丁也十分警觉,远远便已发现异常,何况来袭者手中高擎着的那数百支明晃晃的火把,更让他们的行踪在黑夜里暴露无遗。
枪炮齐施,箭矢如雨,驻防清军迅速反应,对着城下目标猛烈开火,一时之间战马嘶鸣着被炮火掀翻,骑兵更是纷纷抛飞坠地,望着对手人仰马翻成片倒下,南京城头顿时爆发出了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呼,只是等敌人再靠近些,守城士兵才惊讶地发觉,“偷袭者”不过是一些被绑在马上、纸扎的假人。
失望之余,清军将士又不免有些蹊跷,太平军深夜进攻,如此大费周折难道仅仅是为了送出些纸人、赔上些战马?
只是正当众人疑惑之际,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由远处传来,接连三次剧烈的爆炸,仿佛令脚下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城北仪凤门,才是真正的目标!
漫天飘散的烟尘之中,裹挟着守军痛苦的哀嚎和惊慌逃窜的身影,无数瓦砾碎石被瞬间震上半空,紧接着又如同骤雨一般倾泻而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批头裹红巾的太平军战士,已如潮水般涌向城墙坍塌处的巨大豁口。
咸丰三年(1853)二月初十,拂晓时分,太平军趁夜佯攻城西,随后以“穴地攻城”之法,炸塌仪凤门城墙两丈有余,南京争夺战,进入到最后时刻……
剑指金陵
公元1853年,按照中国的传统纪年应该称为咸丰元年,改元易朔、万象更新,然而日趋没落的大清王朝,却仍是一派年衰岁暮的老迈气象。
新年伊始,太平天国就为刚刚亲政的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詝送上了一份糟心的登基“贺礼”——长江中游重镇、湖广首府武昌在春节前二十六天宣告失守!
武昌,是太平天国历史上攻克的第一座省城,经此一役,部队粮秣物资、枪械弹药得到极大补充,兵力也急剧膨胀,穴地攻城的战术运用更加娴熟,而士气大振,军威更盛从前——这支从广西深山中逶迤而来的农民起义军,终于在武昌城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蜕变,而接下来,它便要向对手展露其真正的锋芒。
2月12日,即攻克武昌的一个月后,太平军经过短暂休整,洪秀全、杨秀清也做出了继续向江南用兵的战略性决定。
而无论自愿投军或者被裹挟入伍,武昌城中大量平民也在这一时期加入到起义军的行列之中,太平军的人数由此进一步壮大,士兵、家眷、亲属,组成五十万人的庞大队伍,以号称百万之众,浩浩荡荡水陆东进,剑指下游南京。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长江流域上一次出现如此盛况,大概还要追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隋灭陈之战。
公元588年那场攻打南京的灭国级战争,天纵英才的隋文帝杨坚,结束了自东晋以来延续二百七十年的动乱与分治,而此刻高居三层主舰之上、意气风发的天王洪秀全,当然也有理由相信,自己身后的百万圣兵,将会给这个衰朽的王朝,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太平军离城次日,鉴于武昌至南京段兵力空虚,下游沿江防御又极为薄弱,咸丰帝紧急任命两江总督陆建瀛为钦差大臣,负责苏、皖、赣三省防务,“仍令于上游扼要堵剿”。
此时,太平军的身后,是从金田起义开始,便一路围追堵截的广西提督向荣,只是此人在“发逆”身上吃尽苦头,根本不敢追逼太近,只能远远尾随,摆出追击的姿态,也算是对朝廷有个交代,还时时以兵勇无粮、江河阻路为由,故意拖延行军速度。
而东进之路上专事堵截军务、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钦差大臣陆建瀛,则更是丑态百出,惊闻鄂东兵溃,便仓皇逃往九江,太平军甫至九江近郊,此人又再度慌忙窜往下游,一路之上既无御敌之策,又乏血战之勇,只知仓皇溃退,直到最后逃入南京城中。
表面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实际上清廷的阻敌措施是形同虚设,而太平军则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
2月12日由武昌启程,短短五天便相继攻克黄石、蕲州、武穴等鄂东要塞;2月18日进入江西,兵不血刃轻取重镇九江;2月24日再下皖省首府安庆。
1853年3月7日清晨,其前锋李开芳部已兵临金陵南郊聚宝门外,而此时距离太平军离开武昌,实际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兵临城下
江宁府(南京),当时中国南方最大的城市,也是清廷在江南的政治、军事统治中心。同为总督驻地,南京城的规模却比武昌要大出三倍,而且东有钟阜之高,西临长江之险,虎踞龙盘,城高池深,是极为易守难攻之地。
只是此刻清廷库藏虚竭又无可用之兵,遥闻南京告急,千里之外的咸丰帝与一众臣僚惶惶不安,却也只能茫茫相顾而不知计将安出。
而保卫南京的重任,无疑落到了孤城中的文武大员们的肩上,然而大难临头之际,以陆建瀛为首的一班满汉官员,除了频繁内斗消耗之外,便是将心思用在拨弄自己的小算盘上。
两江总督陆建瀛,逃回南京后便闭门谢客三日不出,暗中却将家眷、财物运送出城;江苏巡抚杨文定,则以“保守入苏门户”为名,在太平军大举进攻之前,早早逃往镇江;而负责南京城防的江宁将军祥厚,既怒陆建瀛御敌无方,又恨杨文定临阵脱逃,索性上奏朝廷,将督、抚两位大员一并参劾。
此外,兵员紧缺又是另一个致命的问题,因要应付上游战事,南京已陆续抽调大批兵勇赴他处堵防,此时城内绿营、八旗的兵力相加,也不过区区五千余人。
藩司祁宿藻紧急成立保安局,旨在招募乡勇、团练以弥补军力不足,然而城内百姓应者寥寥,不得已再向富绅募捐,岂料城中大户和道府以下官员闻讯一逃而空。后又增设筹防局,负责协助守城,又被混迹其中的大小官员以城防为名借机四处敲诈勒索。
官不尽力,兵不用命,富者吝财,贫者吝力,风雨飘摇的南京城内可以说是处处混乱、一塌糊涂。
3月7日,李开芳部进抵城南之后,考虑到周边防御情况尚不熟悉且部队需要休整,便下令将士屯扎聚宝门外,并未第一时间攻城。但南京城内官兵已是惊弓之鸟,见太平军旌旗招展,兵勇恐惧不能自持,唯有滥施枪炮为自己壮胆。
城上未见贼一人,而大小炮叠放不止,日费火药数千斤。
闹剧还未结束,3月8日凌晨,南城外由脚夫、米贩组建的团练部队与太平军不期而遇,双方相持之际,练勇向城上清军求助抛掷鸟枪、火药支援,然而城楼上的陆建瀛却以为是太平军行诡诈之术,不仅拒绝提供武器,还下令开炮轰击,致使练勇被当场轰毙五百余人。
祁宿藻“禁遏不住”,怨愤交加,回官署后不久,即呕血升余而亡。至此,南京城中唯一一位鞠躬尽瘁、上下奔忙的官员,也因总督大人自相残杀的“壮举”而活活气死!
同日,太平军主力抵达南京,随即环绕城垣四周布设二十四座营垒,并于城外抢占、控制有利地形和制高点,架设火炮,向城内日夜攻击。
清军白日遥望太平军漫山遍野,早已心胆俱寒,夜间又为炮火所扰,片刻不得休息,肉体备受折磨而精神愈发紧张,只能疯狂向城下开枪放炮以缓解内心的恐惧,而祥厚、陆建瀛之流,除了一遍遍向朝廷飞章求援之外,对于眼前困局也是束手无策。
3月12日,水师数千舟楫蔽江而下,抵达南京附近江面,水陆合围之势初成,太平军兵锋更盛,而孤城南京却已是岌岌可危。
外城告破
洪秀全、杨秀清甫至前线,便总结武昌攻坚时的经验教训,认为面对南京坚城,不宜采取正面强攻的战术,还是应挖掘地道爆破城墙,并将城北仪凤门选为“穴地攻城”的主要方向。
从13日开始,仪凤门外三条地道同时开挖,而地面则派遣生力军筑垒布防,掩护土营施工,清军探得城外动静,意识到太平军有掘地之举,便于城内深埋大缸,将目盲之人置于缸内静听,企图以“地听之法”来判断挖掘方向和地道进度,无奈仪凤门依山而建,与城外纵深距离较远,监听效果有限,守军也只能不了了之。
但“地听之法”失败后,清军将帅并未继续对仪凤门外施工实施军事干扰和袭击,也没有在城内就预防与破坏隧道采取任何反制措施,全城上下按兵不动,虚掷光阴,似乎在坐等末日来临。
17日凌晨,洪、杨眼见隧道即将竣工,攻城器械渐次备足,便下令射火箭入城,内藏告示,宣称将“择于十日(即3月19日)破城”,并告诫南京民众,届时只要在家中闭门藏避,太平军入城后即保障其生命安全。
此后两日,太平军仍然昼夜出动,但并未大规模攻城,只是在南京各门轮番偷袭、骚扰,以此达到持续疲劳守军的目的。
而清军虽接到“最后通牒”,却不知太平军将于何地、选择何种方式破城,陆建瀛、祥厚等人,普遍心存侥幸,认为“十日破城”之说,不过是太平军出言恐吓,以此动摇、瓦解守军意志,所以二人白天仅在城头巡视片刻,夜间便各自返回衙署安卧,而兵勇昼夜连续守城,却不见对手大举进攻,也是日渐懈怠。
3月19日深夜,雾满拦江,南京城外一片朦胧,太平军将士故意扎纸为人,又披红衣系于马上,一马一灯,鞭之奔走,数百骑趁夜“偷袭”南京城西侧之水西门,待吸引守军注意之后,林凤祥立即下令,将城北三条地道内预埋的炸药同时点燃。
刹那之间,惊天巨响伴随地动山摇将沉睡中的南京城彻底惊醒,仪凤门砖石倾颓、城墙瞬间崩垮数丈,守城兵勇哄然四散奔逃,而待命的太平军将士则趁机由破溃处一拥而入。
不幸的是,三条地道之中,尚有一处炸药未能及时引爆,而太平军冲杀入城之际,地底二次爆炸突然发生,千余先锋士兵当即被炸身亡,但其余部并未恐惧退却,林凤祥仍指挥数百精锐攀爬越过同伴尸体,由缺口处继续向南京城内挺进。
波折再起
首批太平军攻入南京后,迅速兵分两路,分别占据南京城北鸡笼山、鼓楼岗这两处制高点,然后继续向城内快速突破。
被爆破声惊醒的两江总督陆建瀛,得知仪凤门告破已是六神无主,又惊闻太平军先头部队入城,更是如遭雷击,慌乱间便欲乘轿逃往内城,不料江宁将军祥厚,却以“总督大人当招齐兵勇继续抗敌”为由,拒绝为其开门。
陆建瀛无奈返回外城,可怜堂堂总督竟如丧家之犬般在街市游窜逃命,最终为太平军突击队截获,未及求饶,便被当街处死。
总督死讯在南京城内不迳而走,守城清军人人自危,城北防务更是完全陷入瘫痪。反观太平军,此时北城已打开缺口,先锋部队不仅顺利入城,还击杀了清廷的封疆大吏,可以说南京战役曙光将至,然而就在此时,战场突然再生波折……
首先,城内地主富绅自发率团练前往仪凤门参战,其余各处官兵也在陆续往城北增援,而林凤祥却没有继续派遣后备兵力入城,只是在仪凤门外坐等前锋部队的消息。
由于势单力薄,刚刚入城的先遣队又陆续被逼退出城,清军又顺势以麻袋装填沙土,填塞了城墙上的缺口,太平军无功而返,仪凤门“缺而复全”。
好在驻扎城南的李开芳部,趁城北混乱、各处清军奔走赴援之际,于城南聚宝门支云梯攀登城墙而上,得手之后便向南京腹地发起猛攻。
而林凤祥突击队被意外逐出仪凤门后,随即便投入更多兵力,组织起第二次反击,午后,复以云梯登城,防守兵勇俱溃,北城终于宣告攻克。
至19日傍晚,除内城之外,南京各区域已逐渐被太平军控制,而各门城楼之上,那些冉冉升起的杏黄色战旗,也昭示着太平天国的南京战役,即将迎来最后的决战时刻……
屠尽满城
南京内城,即明太祖朱元璋修建的皇城,宽阔雄伟,城高墙厚,因满清奉行民族隔绝政策,内城一直由八旗兵丁驻防,满人也几乎全部居住于此,所以此处也被称为“满城”。
此刻,外城绿营武装虽被歼灭殆尽,然而满城内尚有八旗兵四千人,外加雇募的汉族壮勇四千人,江宁将军祥厚主持内城防务,严督旗兵、练勇依恃城垣负隅顽抗,更发动妇女、儿童协助守御。
从19日夜间开始,太平军围绕满城四周,遍布炮兵阵地,昼夜不息向城上实施轰击,东王杨秀清亲自制定攻城计划,决定对满城东、南两面进行牵制性进攻,而将城垣较为低矮的西、北两面作为主攻方向。
3月20日黎明,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太平军在各个方向同时展开强攻,城头旗兵亦枪炮兼施予以还击,一时之间,满城内外硝烟弥漫、火光大作,而城楼上下箭矢蔽空、炮石如雨,喊杀、冲锋之声,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由于太平天国一直宣扬排满兴汉、诛灭清妖的政策攻势,八旗官兵及其家属深感恐惧。危亡之际,求生的本能反而爆发出巨大的战斗潜力,不仅守城将士人人奋不顾身,甚至大量满族妇女也登临城头,向进攻的太平军施枪放箭,并疯狂投掷石块,而垂髫稚童则从旁彻夜呐喊助威,鼓舞守城兵卒士气。
连续三次强攻均被击退,城下太平军尸积如山,而余部仍前仆后继、冒死冲锋不停,杨秀清见部队伤亡太大,传令“准旗人拜降”,并暂时停止进攻。
生机乍现,旗人斗志渐有懈怠,然而祥厚拒绝投降,督兵继续死战,见清军冥顽不宁,杨秀清下令复以炮火猛击,并施放火箭,恰巧引燃城头火药,刹那烈焰升腾,浓烟滚滚,守军本就军心涣散,连番恶战又早已精疲力竭,见此情形,纷纷惊恐溃逃,太平军战士则趁势一拥而入,攻破满城西门,祥厚见大势已去,无奈于城中自刎而亡。
20日深夜,太平军胜利占领南京全城,夺取了起义以来最大的战略胜利。
南京虽被攻破,但从武昌发兵以来,太平军可以说是第一次目睹这种众志成城、全民皆兵的状况,而满人负隅顽抗的态度和攻击内城时造成的重大伤亡,致使战后杨秀清勃然大怒,下令无分官兵军民、男女老幼,将内城所有满人全部屠杀。
一时之间血雨腥风充斥满城,其间哀嚎不断,伏尸塞道,境况惨不忍睹,虽有老弱未死者数百人侥幸逃出,最终也全部被太平军驱赶至城外河中溺毙。在太平军的挟恨报复之下,南京数千八旗驻军及其家属三万余人竟无一幸免。
两日之后,天王洪秀全在三军簇拥之下进入南京,随即将其改名为“天京”,并定都于此。
1853年3月,由南疆辗转北上的太平军,终于结束其居无定所、四处流窜的漂泊岁月,此后太平天国以天京为中心而牢据东南半壁,开始了与清政府长达十一年的分庭抗礼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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