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虽然明确地以志异为己任,但作者却很乐意把《聊斋》同史传文学比附。在四百余篇作品中,有近二百篇篇末有“异史氏曰”,显然是模仿《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异史氏曰”或补充正文,或作劝世箴语,或述创作体会,常常成为作家抨击现实、抒发理想的心灵窗口。例如,《罗刹海市》中的“异史氏曰”,对于我们理解正文就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作者写道:

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痴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这段“异史氏曰”抒发了作家的满腔孤愤。它说明:现实世界鬼域样阴冷,美丑颠倒,举世喜欢五恶的事物,越是坏的越吃香。一个人如果想以堂堂正正的男子面目出现,就一定受到众人侧目,避之唯恐不远。有真才实学,不肯阿谀逢迎者向何处诉说苦闷?美好事物只能从海市蜃楼中求得。

如此深刻的哲理在正文中得到了巧妙、奇异的表现。《罗刹海市》描写主人公马龙媒在罗刹国和海市的生活际遇。“罗刹国”是漫画化的现实,“海市”则是诗情画意的幻境。马骥被飓风引入一个怪国。这里以貌取人,以丑为美。因丑的程度决定其官位和财富。丑到无以复加者,“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位至相国。面目稍近人者,则“褴褛如丐”。在这样一个“黑石为墙、色如墨”,妍媸混淆的国家,素有“俊人”之称的马骥自然被看成极丑的“噬人者”。

甚至他所到之处,“以为妖,群哗而走”。马骥吃醉了酒,以煤涂面作张飞,居然被看作是最美的,被引见国王,官拜下大夫,受到宠爱。久之,众人窃议其面目之假,马骥遂弃官而去。罗刹国的描写中,以谐趣、幽默乃至有点恶作剧的笔墨,蕴含深邃的哲理、愤怒的批判。罗刹国诸事极为可笑,极不合理。如执戟郎家中的歌舞场面:“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诙诡。”从扮相到唱腔唱词,皆丑到极点,却被视为美得很。作家的描写是平静的,冷静的,甚至是冷峻的。正因为这样客观和冷静,才使得这畸形世态格外发人深思。

如果说,罗刹国寓言式地抨击了世俗的丑恶,那么可以说,海市则诗意化地表露了作家的理想。在罗刹国因俊美受到妒忌的马骥,到了龙宫,以他的秀外慧中获得了龙君的宠幸。娶公主为妻,不仅夫妻恩爱,而且得以施展才能,“龙媒之名,噪于四海”。但马骥不因富贵荣华而“乐不思蜀”,而是萦念年老的父母,并毅然离开美好的龙宫和爱妻,返回人间。贤慧善良的龙女“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且为他“不蓄兰膏”“久辞粉黛”“之死靡他”……自“海市”至全文结束,作品中充满了一种喜悦、庄重的氛围。

在这里,蒲松龄借龙宫这个虚拟的所在抒发出他的人生理想:贤明的君主——像龙君那样爱惜人才;如鱼得水地成栋梁之材——像马骥那样雄才得展;夫妇互守贞义,孝养父母,儿女成才——如马骥和龙女那样既重夫妇情爱,又重道德伦理。无庸讳言,这样的理想,尽管是以十分优美深沉、令人回肠荡气的笔触抒发的理想,却仍不免是最符合封建道德的理想。海市龙宫是作者理想的寄托。这里一切事物既有水府的特点,又笼罩着一种神秘、奇特、美妙的气氛。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马骥写文章时被“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尤其令人心动神移的是马骥和龙女那种抒情诗般款洽、小夜曲般美妙的婚姻生活: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梢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

第一、二两个“何若”,将罗刹国与海市的环境作比较;三、四、五等三个“何若”从马骥在两国的政坛沉浮将两国的政治作泾渭分明的对照;最后两个“何若”将马骥在海市龙宫的雄才英姿同在罗刹国的狼狈不安相照应。但明伦的分析可以说抓住了这个聊斋故事之所以成功的关键。除此以外,《罗刹海市》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巧妙地把两个虚拟的海外奇景融合在一起,艺术地表现了作家蒲松龄对现实的批判和对理想的追求,情节跌宕有趣,场面摇曳多姿,人物活灵活现,语言于华丽中见雅洁。凡此种种,使《罗刹海市》成了最脍炙人口的聊斋故事之一。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8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