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镇上有两条河,河面宽且河水深的叫大河,另一条河,流缓水浅,便叫小河。

这里的人凡事图简单,懒得给河取名,同样,小孩的小名,大多直接从老大叫到老二、老三直到老九,女子则加个妹字、如老八是个女仔、就叫八妹。
我想说的是小河,在老街老屋后面,东西走向,不知源于何处。据我推断,沿河而上是韶里村,水到山前的山岭叫“桶缸岭”,由于岭上岭下落差大,河道上生出几处瀑布,读初中时秋游还专门来这里挖过石英石,石质透明,有棱有角。翻过岭后即至万坊村,万坊有不少大屋堂,雕梁画栋,以舒姓人家为主,外公从小在这里长大。山后有一小路可通亘田村,现叫古楠村,据传为舒氏祖地之一,六十年代此地尚存“三官殿”,相传古时族中有三人同在朝中为官,始修三官庙宇,后拆庙建了中学校舍。跟河流而上是永丰村,过永丰没多远便是岩口村,系明代苏州知府况钟况青天故地。再沿河逆流而上,就是南边村,河上架有一座铁索桥,过桥后一片大村落就是商洲,几处砖瓦老屋,已是年久失修,但都有偌大院子,院门高阔,飞檐画壁,能想像得出昔日这里定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铁索桥桥板下,七八十年代曾经竹木成排,塞满河面,由水运可至县郊沙岗木竹检查站河道上。由南边村沿着河道再往上走个把小时,需要翻山越岭,走到山顶即是头坳村。村里以江姓人氏为主,客家人,一户一院落,小溪绕屋,方竹满山,桃花源式一山坳。都说靖安出美女,此地可担其名。

从这再往上走,皆是原始山林,难以再溯源而上,估摸与官庄乡塘埠村接源接壤。听老人讲,在未开通大路前,从前这一路一河甚是繁华,乃贩盐、赶考、卖粮必经之地。
老家的老屋是在外公家的旧宅上兴建,大门临街,后门则离小河不远,五六十米距离。说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还真是不假,这条老街,蜿蜒而建,实是依水所成。

当年老屋院子里打压水井,没半天功夫就打好了,因为靠河近出水快,起初压出的水中,常见泛着金光的沙粒,我还跟我哥说这就是金子,我家脚下有座金矿。大哥比我大五岁,听我说这是金子,都懒得跟我理论。

我外婆在老街是出了名的讲卫生,不要说平常洗洗涮涮,临近过年,家里桌椅门板,凡是能卸下能搬得动的,都要拿到小河里去清洗一遍。

外婆房间里的漆画老床,床前踏板椅,两斗桌、竹床、摇椅,我们都搬到过河里去清洗,尽管笨重得要命,好在四兄妹能齐心协力。那时,好像做这些事理应属于过年一部分。

70年代末,随父亲从乡下农科所来到镇里生活,我就开始学大孩子到小河边钓鱼。

先找来一根竹子作鱼竿,虽然竹子上下一般粗细,但也勉强能用,反正也未想过钓啥大鱼。鱼线好寻,妈妈当年做裁缝,缝纫机抽屉里白棉线还是有的。至于鱼钩,当年货郎担的玻璃盒中就有卖,一两分钱一根鱼钩并不贵,不知为何我从未向父母提出过买鱼钩。我是找来大头针,将其弯成鱼钩形状。浮漂则是从扫把上截下一根芦苇杆,略两寸长,把它绑在鱼线上,或将鱼线穿过芦苇杆,上下可滑动可调漂就可,这样,一根简单的钓鱼竿就做成了。

当年,在镇里小河上只有一座石桥,是通往县城必经之路。从前车少,我们小孩子都喜欢站在桥上钓鱼,涨大水时在这钓鱼的人更多。钓上一条,鱼往往落在桥面上,大多是一两指宽的小白条或鲫鱼,浑身沾满了沙土,洗净后放入盛满水的罐头瓶中。如果在河旁钓,便用河岸杂草枝来串鱼。有种植物,应属蕨类,枝条细如针且光滑中空,上下一般粗,枝叶如伞状散开,串鱼时只需把枝叶留下,不致鱼儿滑脱,枝条穿过鱼鳃一侧就可。钓一只穿一只,枝条插于岸边泥中,鱼就养在水里,新鲜还跑不掉。

最多一回,我钓了十来条小白条,父亲专门把鱼煎了,加了紫苏来炒,还夸我不错,能贴补伙食。那一餐饭,鱼的味道特香。

待年岁长一点,夏天周末与暑假,我更是泡在这条小河里。那时外公为大哥买了副鱼网,七八米宽,深有一尺半。小河里大鱼不多,一两指宽的小白条居多。

我喜欢那种身上染有金黄颜色的小白条,鱼身两侧如被画笔勾勒过,有的鱼鳃和鱼鳍处也呈金黄色,在阳光下,在浅水里,游弋出点点金光,这种鱼叫“黄金滩”,个大劲大。

那时老街里钓鱼的几个高手都比我大几岁,“南霸天”很会游泳也会钓鱼,他敢从大桥上往河里跳。中街有个叫叔叔的,其实最多比我大五六岁,但一直叫叔,他的鱼竿是罗汉竹做的,竿梢细挺有弹力,握柄多节,粗壮圆润。鱼线收取,鱼钩可直接钩在握柄处缠绕的橡皮筋上。他钓鱼一般用一只完整蚯蚓,他说蚯蚓扭动容易吸引鱼,每次上好蚯蚓后,他一定要到河里洗干净手再下钩,很讲卫生。

年轻时他想去学开车,他父亲坚决不允,让他子承父业学剃头,后来他承包了综合厂一间理发室。九十年代,买来VCD、话筒,晚上理发室成了卡拉OK室,生意还不错。从前休假回家,我还常去他那里理发,顺便聊聊少年往事。前两年,听我母亲讲,他儿子在云南卖玉石出了事,气得他一病不起,加上老病发作,人便走了,才五十多。

小河的清晨,四季都很热闹,一条老街,包括附近熊家、舒家村的妇人都会来河边洗衣服。勤快的,天刚朦朦亮,就肩挑手提着衣服来到河头,为的是早早把衣服洗好,回家还要去做早饭。

临近过年,河岸边的石条上更是挤满了人,来晚了的,只好站在岸边等,眼尖的,看谁快洗完,就忙着约好等下麻烦把位置让给她。虽然大家都赶着大晴天,赶着年前能把被子衣物都浆洗一遍,但从未见过谁会因争抢位置而吵嘴,有的还会主动挪出点位置给别人。

洗衣服的人,手上忙着,嘴也不闲着,家长里短,东扯西拉,说到尽兴处,头就凑往一起,有的甚至将棒槌暂停在半空,也要把那句重要的话先说完。

从我家后门口出来,附近就有三处可洗衣服的地方,大都是花岗岩麻石条,适合揉搓衣物,在棒槌敲打下,已是油光水滑。
河岸边的条石,除了洗衣服,平时大家还用来洗菜、杀鱼,杀鸡杀鸭,遇上清洗荤腥东西,水中鱼儿听令似的一群群游拢过来,一只只小嘴挤到河面上来抢吃的,抢到了的,哧溜一下,瞬间钻入水中。麻石条下,藏有两三条黄鳝,它们有时会探出头来找吃的。我一向比较怕这种滑溜溜的东西,也没告诉邻居里会捉黄鳝的大人,就当偶尔碰到,一个玩伴,不去打扰。

夏天,磨薯粉的日子,刚挖出土的红薯一箩筐一箩筐泡在河里,洗时用铁钯在箩筐中上下搅动,反复多次,红薯便洗得一干二净。

河对岸是山,没有人家,除了几口稻田,山脚下全是各家各户的菜地,外婆开有三大块菜地,一早一晚,外婆基本都在菜地里干活,直至她八十多岁,才在母亲多次劝阻下不再过河下菜地。外婆把小河上游一块菜地送给了她侄孙,连同我们四兄妹种下的那棵大板栗树,希望侄孙一家闲时种些菜,自己地里有总是好,又新鲜又不花钱。听外婆说,第一年还送了点板栗来,第二年鬼都冇看到,估计是没人去管,也没人去打板栗了,人懒地荒呀。外婆娘家亲戚里就一个侄子,我叫表舅,走的比外婆还早几年,外婆临终前还牵挂着几个侄孙,希望他们早成家早立业,有出息。

外婆在河对岸的菜地,自然给了我母亲。从前做饭,我母亲很少提前做准备,灶膛里火都生起来了,临时才想着要炒什么蔬菜,便叫我打飞脚去菜地里摘菜。

当年河上还没有架桥,过河得踏过十几个形状大小不一的大石头,稍涨水,有的石面就全没在水中。好在经常过河,知道哪块石头踩哪里更稳当。

令人生气的是,刚拔好一掐小白菜往回跑,突然听到母亲喊我小名,她站在厨房房顶阳台上大喊:“再拔几根大蒜回来。”她年轻时唱过老戏,声音又尖又细。

气归气,活还得干,无奈折回,摘好菜,又飞奔过河,在河边简单荡去菜上泥土,边跑边摘除黄叶,回家后再用压水井里的水再把菜冲洗一遍,急匆匆将菜交到母亲手中。
说到种菜,外婆每个周末都要带我们四兄妹去地里干活。肩挑尿桶过河是门技术活,干过此活的人定会懂得“摸着石头过河”的道理。首先要让担子在肩上落稳,两手要前后捉紧扁担下的挑绳,尽量减少水桶晃动。一脚迈出去,先踩实,不放心还可用脚掌试试脚下石头稳不稳,确认是否坐实,然后再迈出后面的脚。总体是不能着急,走过一脚是一脚,一脚脚来,只有踏上对岸才可松下一口气。

除了在小河里钓鱼鱼,还有种捕鱼方式,是外婆教的,她请篾匠师傅打了两个形如脸盆的小盘箕,竹篾间缝隙较大,利于漏水。外婆用白纱布缝了两个罩布,中间留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罩布四角缀有长布条。

要捕鱼时,先将罩布蒙在盘箕上,布条在盘箕底部扎紧,然后把整个盘箕平放于水中,用石块压实盘箕边沿于河底,再用手握一把米糠,若用油炒过的米糠,引鱼效果会更好,通过纱布上的洞口将米糠放入盘箕内,人迅速离开,在岸上耐心待上半个小时再来取鱼就可。取鱼时,手掌要先捂住洞口,以免鱼儿跳出,再慢慢将盘箕移出水面。有时鱼多时,鱼就在纱布下横冲直撞,把纱布撞得这里鼓一下,那里鼓一下。

印象中,小河很少淹死人,平常河道上,浅处仅到小腿肚或膝盖处,深处可达一人或半人高,刚好游泳。老街上有个发“羊癫疯”的人,比我年龄约大点,据说发病时,他正在河里洗澡,不幸离世。

老家把游泳叫“澡洗”,你看,老家人就这样,懒得去想词,将洗澡二字倒过来念,就成了游泳之意。有年夏天,天特别热,大概读小学五年级,我一个人跑到河里去澡洗,被河底一块玻璃割伤了右脚脚底板,一寸多长的口子,呈L型。因怕大人骂,自己到楼上找纱布包扎了一下,最后是父亲发现我走路一瘸一拐,才被拉去镇医院消毒、缝针。奇怪的是,那次父亲没有骂我,反而叫母亲弄点有营养的东西给我补补。可能是伤口太大,大人也不责怪了。

当年,家家都是过紧日子,小孩是很怕父母的,若是家中一张粮票丢了,几角零钱一下找不到了,或打坏一个碗、一把勺子,或做错一件事,都极易引来一顿斥责甚至打骂。当年龄稍大,就想早点离开家,外面多自由自在。当离家久了,年纪渐长,才明白这世上,只有父母和家人,那些真正爱你的人,才能给你慰籍与宽容。

河边居住的人,一些习惯已约定俗成,比如从菜地里干活回来,用过的锄头、土箕、尿桶等,都会在过河前,尽量拿到下游去清洗。

老街上豆腐作坊有五六家,做豆腐用的井水清咧微甜,与河水源自大山深处,且一直清澈干净不无关系。

崔师傅家的豆腐算不上最有名,有名的是他家生有清一色六大千金。他大女儿跟我二姐是发小闺蜜,二女儿跟我是小学同学,《黄土高坡》唱得高亢动听,三女儿小名叫猫,当年已属超生,四女儿不记得叫什么名,五妹、六妹比我小许多,更不知她们的名字。崔师傅本是篾匠出身,可八十年代开始流行弹簧沙发,成亲或新房子峻工,如不买个一长两短的新式沙发,好像说不过去,竹椅、竹床等就少人问津。他先是走街串巷,打打爆米花,后来发现还是做豆腐强些,不需离家外出,收入也稳定,尽管每天都要起早摸黑,一年忙到头。

经常见崔师母在河边洗涮,做豆腐的各种盆呀、桶呀、瓢子等,还有木架子、锅盖、堆在河岸边石头上,大大小小的纱布在竹竿上晒着,另外,她还要洗一桶又一桶洗不完的衣服。好在她家紧挨着河,后屋屋檐下就是河水,方便不少。

估摸崔师母一天有半天是在河边度过,街坊邻舍都说她的手背,一到冬天就一直裂着,从没好过。

听我母亲讲,崔师傅劳碌一生,走得早些,虽然崔师母未生出一个儿子,但她算是享到了福,现在真是活好命,六个女儿,又都孝敬她,一个女儿每个月随便拿几百块给她,她就吃不完用不完。

还有个与小河有关的故事再讲讲。当年有个下放来的南昌男知青,与老街邻居一女子相恋,可女方父母死活不答应,并把她许配给他人。出嫁的头天晚上,大雨倾盆,女方家里怕男知青来找麻烦,早已安排人手在老街东西两头防着他。一夜除了雨落个不停,平安无事,可第二天一早,新郎来接亲,新娘子竟然不见了,人去房空。女方家人气势汹汹去找男知青,男知青还在呼呼睡大觉,吵醒后一脸茫然和无辜。

原来,那天老天落大雨,下午河水已涨至齐腰深,女方家人万万没想到去堵这条水路。一到半夜,男知青偷偷起床出门,骑上自行车,从下游过大桥,绕个大弯到达河对岸,先将自行车停在对岸草丛里,再涉水过河,悄悄地从后门把女子接走,两人再过河时,水已至肩,好在男知青是游泳好手,人又二十啷当,有的是气力,加上女子从小河边长大,又会水,三两下,他们就游到了河对岸,紧接着赶忙骑上自行车一路狂奔,一直骑到县城,把女子安顿在朋友家里后,他连夜又骑车返回镇上睡起大觉,回到镇上时,天已快亮。同室知青并不知情,还对天发誓为他打保票,证明他一夜都在屋里睡觉,哪也没去。

这个男知青姓许,以前我叫他小许叔叔,他最终与邻居阿姨成了亲,并落户在当地,后来在镇上自建新房,几年后又迁居县城。他成家生子后,我叫他老许爸,他人很勤快,力气大得惊人,他会种田种菜,会开手扶拖拉机,还会放电影,做啥事都舍得下功夫,从不偷懒。至今他还会不时送些他自己种的蔬菜给我父母,挺念旧情的一个人,只因当年我父亲曾劝解过女方父母,“男的人能干,脑子灵光,又答应不回南昌,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姑丈。”姑丈,是老家人对女婿的尊称。

老家过年,附近一带如起龙灯,起灯的几个人,定要到老街最西头的河边去祭拜,传说那里从前有个“三阿公殿”,寺庙遗址上,仅见一圈牛栏。

过年还有种龙灯,纯粹是小孩玩的,举着稻草捆扎而成的草把,草把上插上香火,三至五个小孩举起站成一排,再加上两三个敲鼓打锣的,即是一篷龙灯,俗称“秆把灯”,别小看这“秆把灯”,起灯同样要到河头去祭拜,并先沿着河岸走上一圈。

晚上游灯时,“秆把灯”走到哪一家门前,哪一家照样要放鞭炮,送糖送饼,恭敬如仪。据说,如果龙灯与“秆把灯”在路上相遇,十几个大人游的龙灯,虽然阵式壮观,还理当给小孩游的“秆把灯”让路。

每年月十五,老家有个重要习俗,就是到傍晚,家家户户都会在屋前路边、小河河边各点上一对红烛,叫作“散灯”,既是祈祷新的一年散去病疫,人间风调雨顺,又是为了纪念那些往生的亲人。

那晚,暮色四起时,河岸上像燃起一条火龙,从东往西曲折盘旋至远处,那些夜风中摇曳的烛光,随着河水在田野里流淌,先汇入大河,再流入更远的大江大海。这方土地上的人都相信,逝去的亲人不是不见了,只是顺流而下去了远方,很远的远方。(作者:司徒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