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答周道通书-原文及译文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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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答周道通书
甲申(1524年)
[背景]
1524 年,嘉靖三年甲申,阳明先生五十三岁,在浙江。门人日进,正月,越郡守南大吉称门生。又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先生每临,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其良知以至于至善,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故人人悦其易从。施邦曜在《阳明先生集要》一书中就此文有评曰:“此书开口说自家痛痒、自家知得,次说千思万虑,只要求复本体,又次言实致其良知,当弗牵于毁誉得丧,又何用向圣人求气象,又何暇辨朱、陆是非。俱是鞭辟入里,有志学问者其知之。”
【原文29.1】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1]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注释】
[1]道通:名冲,字道通,号静庵,江苏宜兴人。先师从王阳明,后师从湛若水,能够协调王、湛两家的学说。
【译文】
吴、曾两位年轻人到我这里,跟我详细备至地说了你恳切向道的心意,我深感欣慰和挂念。像你这样,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笃信好学的人了。只可惜我正在为家父守丧期间,心情忧伤,未能和他们两个细谈,然而,他们两个极有志向,每次见面就会觉得他们有所进步。从我的角度而言,我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远道而来的用意,对他们来说,也没有辜负远道而来的用意。临走时,我写了这封信表达对你的问候。在这个糊涂思绪不明的时候,只就你的来信里问到的几个问题,做个简单解释,算是交代。草草几句不太详细,他们两位应该自会向你口头转达的。
【解读】
本篇是王阳明给周道通的信的开篇,文中讲到吴、曾两人至时,阳明先生正在守丧,但看到他二人之诚,王阳明虽然心情忧伤也不愿辜负二人用意。由此可以看出,阳明先生对人的尊重之德。
【原文29.2、29.3】
来书云:“日用功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功夫所得。功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你来信中说:“平日功夫仅仅是立志,近来时时体察检验先生的教导,更觉得明白了。但是我时时都离不开朋友,如果朋友们互相讲习,我的志向才会精健阔大,充满生机。但是如果有三五天我没有和朋友互相讲习,志向便变得微弱,遇事就会产生困惑,并且时时会忘掉。现在我没有朋友一起讲习的时候,便只是静坐着,或者看书,或者随便走走,举目投足之间,我都是为了培育这个志,觉得心舒意适。然而终究还是不如朋友聚在一起讲习的时候那样精神振奋,更有生机。离群隐居的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帮助立志呢?”
这段话足以证明你平日里用功时所得到的收获。立志的功夫大概只是这样,只要每天坚持,没有不间断,等到功夫纯正熟练后,感觉自然会有所不同。一般来说我们做学问,最关键的只是立志。有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因为志向不够真切。好色的人从来不会有困惑和遗忘的时候,只是因为他好色的欲望更真切罢了。自己的痛痒自己应当会知道,应当会自己瘙痒按摩,既然知道了痛痒,自己也就不得不瘙痒按摩了,佛教把这叫做“方便之门”。必须自己调整斟酌,别人总是很难帮忙的,也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借鉴的了。
【解读】
阳明先生在回复弟子的信中,待之以诚,直截了当指出做学问时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存在疲劳、遗忘的缺点,这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做学问的关键并不在于形式上的付出而在于真切与否,并强调做学问的关键核心处就是立志,只有立志才能达到真切,有了真切,在做学问时也就不会感到疲劳和遗忘。
【原文29.4、29.5】
来书云:“上蔡[1]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2]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的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功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功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1]上蔡:谢良佐(1050~1103),字显道,河南上蔡人,世称上蔡先生,进士,为程门四大弟子之一。 [2]“伊川云”句:《河南程氏外书·上蔡语录》记载谢氏与程颐的对话:“二十年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对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是有此理,却发得太早。'”
【译文】
来信中曾说:“谢良佐先生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颐先生说‘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从学者的功夫来说,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应当明白‘何思何虑’的气象,放在一块综合起来看才对。若没有看清楚这种气象,就会滋生期望过高与助长的弊病;如果明白了‘何思何虑’,但忘‘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会掉入虚无的误区里。应该既不为有所牵滞,又不堕入虚无。是这样吗?”
你所说的也差不多正确,只是还没有领悟透彻。谢良佐先生与程颐先生的回答,实际上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与孔子《系辞》中的原意本就稍有出入。《系辞传》所讲的“何思何虑”,是指所思虑的只是一个天理,之外再没有别的思虑,而并不是说完全没有什么思虑。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难道也是“无思无虑”吗?心的本体就是天理,而天理只有一个,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思虑的呢?天理原本是寂静不动的,原本就是自己感应了之后就能通达的。学者用功,即使有百思千虑,也只是恢复他心的本体和作用而已,而并非用自己的私愿能安排思索出来的。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果凭着私愿去安排思索,便是在私欲上用才智。“何思何虑”正是做学问的功夫,在圣人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在学者就必须勉强才能做到。程颐先生却把它当做作功夫的效果看待了,所以才会有“发得太早”的说法,接着又说“却好用功”,则是他自己觉察到前面所说的话还有欠缺。周敦颐先生主静的观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你的看法,虽然不能说不是你自己的见地,但还是把功夫当两回事来看待了。
【解读】
王阳明认为,《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天理只有一个,心之本体即天理,而且天下人的心之本体都是一致的,圣人与常人,上智与下愚,无不如此。之所以出现分别,全是在功夫上不一致。圣人唯在天理上思考、推算,事事不离天理,天理就是他的规尺;常人却在心外下功夫,任随眼、耳、鼻、舌、身所感知的外物恣意思虑,又从中生出种种分别,在这些纷繁复杂的分别中不可自拔。
【原文29.6、29.7】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功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1]。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功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2]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3]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注释】
[1]圣人气象: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圣贤气象。” [2]“觑著尧”四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意为看着尧,学习他如何做事,但没有他的聪明睿智,怎么能像他那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呢? [3]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意为只有心与天理相通,然后才能明辨是非。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五。
【译文】
来信中写道:“但凡学者刚刚开始懂得做功夫,就应当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认识了圣人的气象,把它当做准则,真切实际地去下功夫,才不会有差错出现,才是作圣人的功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先认识圣人气象,过去的人有这样说过的,然而也是欠缺要领,圣人的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从何处能够体认到呢?如果不在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认,就像是用没有准星的秤去称轻重,用没有打磨过的铜镜去照美丑。真是所谓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从何去体认得到呢?自身的良知原本就同圣人是一样,如果把自己的良知体认清楚了,那么圣人的气象不在圣人身上而在我们自己身上了。程颐先生曾说:“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说:“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现在你姑且说说哪里可以与天理相通?而“聪明睿智”又从哪里得来?
【解读】
人人都想以圣人为楷模,借以修养自己的身心。但是各人引以为鉴的心态却各有不同,有人只看了圣人表面的气象,这样就像找到一柄无星的秤杆,度量不出事物的真正分量,容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样才能做出正确的衡量呢?王阳明指出要从真切的落实处——从自己的良知上去体认,此种效贤的方法才算得上是踏实的“圣算”。
【原文29.8、29.9】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1],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功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2]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1]退省:意为退下来反省。语出《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2]忠恕违道不远:语出《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译文】
信中写道:“先生所说‘事上磨炼’,一天之内,不管有事没事,只一心培养心体的本原。如果遇到事情有了感触,或自己有了感解,心中已经感觉到了,怎么能认为是无事呢?但是大致上觉得事理应当是因为此事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会。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处理,则是尽我们的本心罢了。但是仍然会有事情处理得好或不好的区别,为什么呢?又或者事情发生得很多,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来依次处理,但是因为我才智不足,总会为事情所困扰,即使是极力坚持,精神也会觉得疲惫不堪。遇到这种情况,未免需要退下来自己反省,宁肯不完成事情,也不能不存养本心。这样做对吗?”
所说的功夫,按照你的天分,也就只能是这样,但是仍旧还有些出入。一般人做学问,终身只为了这一件事,从少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没事,只要能够做到这一件事就行了,所谓“必有事焉”。如果说“宁肯不做事,也不能不培养本体”,就是还把做事与培养本体当做两件事看待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发生的时候,只需尽我们本心的良知去应付,所谓“忠恕违道不远”。处理事情有好有不好的区别,以及有困扰和混乱的担心,都是由于在意毁誉得失,不能真正地做到致良知罢了。如果能真切地致良知,然后就会明白平日所说的好未必就是真的好的,所谓不好的,恐怕正是为毁誉得失所牵累,而自己损害了自己良知罢了!
【解读】
王阳明始终强调:学者的真切功夫还应当用在“致良知”这个根本上。“致良知”的出处来自《大学》中的“致知”。但“致知”中的知是指知识,而“良知”则是指知善知恶。做学问的人,从小到老,从早到晚,都是为了追求知识。周道通以为做事不是修养,只有诚心默坐,体认反思才是修养。但这正是阳明所反对的,他所提倡的事上磨炼,也恰恰是为此而发。
【原文29.10、29.11】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功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译文】
来信中说:“春天承蒙您再次教诲致知的学说,我已经深知如何用功,觉得比以前尤为简单了。但是我心中认为,对于初学者而言,还应当再带上格物的意思,使他们知道入门的地方。本来致知格物是一起用功的,但在初学者还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时候,先说格物,这样才能懂得致知。”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懂得致知就是已经知道了格物。如果还不知道格物,那么就是致知的功夫还不曾弄明白。我先前有一封信给朋友,讨论了这个问题,很是详细,相信认真读后,就会明白。
【解读】
“格物致知”是《大学》中的古老命题,宋明儒学家对此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朱熹强调穷理离不开格物,即物才能穷其理。物的理穷得愈多,我之知愈广。由格物到致知,有一个从积累有渐到豁然贯通的过程。格一物,理会一事都要穷尽,由近及远,由浅及深,由粗到精。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成为四重节次,重重而入,层层推进。王阳明则认为“致知者,诚意之本;格物者,致知之实”,“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虽然阳明先生反复对学生讲“格物致知”之理,但他的学生仍时明时暗,纠结于朱子之理。
【原文29.12、29.13】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功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1]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2]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3]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4],师又可恶乎?
【注释】
[1]介甫: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人,进士,北宋文学家,政治家,神宗时为相,曾推行变法。 [2]“为我”三句:意为请替我向介甫先生转达我的全部观点,如果对他没有益处,则一定对我有益。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一。 [3]与人书:指《答汪石潭内翰书》,见《王阳明全集》卷四。 [4]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语出《荀子·修身篇》“故非我而学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
【译文】
你信中说:“现在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还大有人在,未曾停止。我每每对朋友说,圣学已经很久不得昌明了,姑且不必再枉费心机去为朱熹、陆九渊争辩谁是谁非了。只依据先生的‘立志’来点化人,假若此人真能辨别出这个志向,决意要把圣学弄明白,那么他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朱、陆二人谁是谁非,即使不去辨别,他自己也会自然感觉到了。曾经看到朋友中有非议先生学说的,就觉得很生气。以前朱、陆两位先生给后世留下了这众多的争议,也可以看出二位先生的功夫有不纯熟的地方,明显有意气用事的弊病。程颢先生就没有这种毛病。他同吴涉礼讨论王安石的学说的时候说:‘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是何等从容的气度啊!我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信中也引述了这句话,希望朋友们都能做到这样,是吗?”
这段议论说得很对很对。希望你告诉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各人暂且各自反省自己的是非,而不要去谈论朱、陆二人的是与非。用言语诽谤别人,这种诽谤是很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去实践,而仅仅是从耳朵听进去又马上从嘴巴吐出来,成天夸夸其谈,实际上就是在自己诽谤自己,而这种诽谤是很厉害的。但凡现在天下议论我的人,如果能从中获益,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对我来说,无非是更加警惕反省自己、修养品德。荀子说“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老师会有可恶的吗?
【解读】
明代儒家学者继宋代的程朱之后,以《大学》、《中庸》为依据,纷纷在“格物、致知”等命题上争论不休。明初是朱学占有统治地位,至王阳明心学问世后,一方面,成为儒学的又一面旗帜,开了一代儒学之新风;另一方面,也成为众矢之的,遭到不少学者的异议。对于他人的异议和指责,王阳明倒表现得包容大度,他认为这是学术发展的正常现象。一个人应该多多反省体察自己的过错而不是议论别人的是非。
【原文29.14、29.15】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1]。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2],“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1]“人生而静”三句: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向朱熹问这话的是严时亨。人生而静,语出《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2]生之谓性: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知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译文】
来信中说:“严时亨引用程颐先生的‘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问朱熹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回答说:‘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两位先生的话我都看不明白,每次看书看到了这里,就会有疑惑,因此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质就是天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是不容说的,才说“气就是性”,性就已经偏向一边了,就已经不再是天性的本原了。孟子的“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的。然而人性善的发端必须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就无处可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颐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这也是因为学者们各执一词,只能这样说。如果能很明白地看见自己的天性,那么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原本是没有性和气之区分的。
【解读】
王阳明先生在这里明确提出了“气即性,性即气”的观点,吴廷翰在《吉斋漫录》中,也说:“性之名生于人之本有。人未有生,性不可名。”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有人生之后才有的,即“性即生”;就人性的本质而言,“其气之凝而有体质者,则为之人生,疑而有条理者,则为人之性”,性不是超乎形气之上的悬空之理,而是以气为其物质基础的,此乃“性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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